第十五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何家场方面见荷花塘不再理会,只好约杨三爷明日巳时到凤台山蝴蝶岭说话。 ——此即最后通牒,说的是“说话”,实际就是动武。 杨三爷接到帖子,便来找九爷。 九爷半晌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杨三爷呀,俗话说,袍哥人家,脑 袋打烂了都镶得拢的。可人家这次死活不愿意和解,我也晓得你的脾气,要喊你 摆茶下矮桩是不会干的。你是三爷嘛,码头上当然要给你扎起……”九爷还想说 下去,见杨三爷规规矩矩立在那里,又不忍心了。 杨三爷也不争辩,只说:“我晓得了,等这次事情了结,我就收山。”按袍 哥的说法,“收山”就是隐退。 九爷又望了他一眼,告诉他:“你放心,只要荷花塘义字堂口还在,就没有 哪个敢把你咋样。不过,你是事主,这次就不由你负责了。我同田五爷商量过, 交由子谦来负这个责。可子谦说啥都不干,他一直是操清水袍哥的,不想耍枪, 找了他两三次才答应下来。” “好的,我在那里听子谦的调遣就是。” 采莲听说由子谦带着兄弟伙去打民战,心里有些担忧,可表面上还是做出无 所谓的态度。采莲出生在袍哥人家,而且是故舵把子的千金,当然不能是一副胆 小怕事的样子,那样会让人笑话的。但在人后,采莲没少叮嘱子谦:“要当心, 要好生保重自己!” 松乔和竹山知道这件事后,也很吃惊。用过晚饭,两人不约而同来看子谦。 竹山可能是为了不使气氛显得那么紧张,故意逗趣说:“看不出来,三弟也 会领兵打仗了!” “这是赶鸭子上架啊。”子谦有些无奈地说,“你看嘛,九爷是不便去的, 就剩田五爷了。这件事,总要有个人出头才行嘛!” 松乔说:“本来,我是不想管这件事的。既然现在落在三弟头上,明天我也 去。” “我也去!”竹山说。 子谦望着两位兄长,松乔和竹山的爽快与义气让他深受感动。其实,两位兄 长突然改变态度,是有原因的。特是松乔,身为联保大队长,并且刚刚兼任了治 安特派员,遇上这事,正好扬威。 说起来,竹山的想法就有点可笑了,刚在渔溪镇见识了仁义两堂大爷袁先生 的威风,现在又离开了治安特派员的肥缺,想想,杨三爷出了这事,想做大爷肯 定没戏了。如果自己能够做上码头堂的口大爷,也是不错的。 子谦不无感激地说:“我晓得,你们是有公事的人,不该搅和到这里面来。 九爷也晓得其中的利害,所以码头上才没有分派你们做具体的事。” 竹山说:“为了三弟,我们自当效命。” “是啊,俗话说,只有今世的兄弟,哪有来世的兄弟呢?”松乔慷慨激昂地 说,过了片刻,又问,“准备得咋样了?有好多条枪?” “有50条枪,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松乔对竹山说:“那我们也回去准备一下?” “要得。”竹山说着便站了起来。 绍章大爷听说荷花塘方面准备了“百来条枪”——他们毕竟只是风闻,所以 数字并不准确。不过知道领头的是子谦,得到这些情况,也不由他们不着急, “战书”是自己下的,可援兵至今未到。 原来何家场方面把董阿蛮那二三十条枪,早便算作了本码头的势力。昨天又 派人去请董阿蛮,他告诉来人,说是请绍章大爷放心,朋友的事就是他的事,届 时如无意外,他一定会帮忙的。 绍章大爷想想董阿蛮还算讲义气,就把帖子送到杨三爷手里,可直到现在还 不见董阿蛮带人前来。他当然不会知道,董阿蛮得了松乔回话,叫他千万别插手 这件事。 正在绍章大爷急得不得了时,堂口一位兄弟急匆匆跑过来报告:“董阿蛮派 人来说,今天病了,不能来,请绍章大爷谅解。” 绍章大爷愣在那里,左等右等等来这么一个消息,过了一会儿,才问:“他 派来的人呢?” “话一说完就走了。” “狗入的棒老二,简直不讲信义!”绍章大爷骂道。实际上,只怪他上次并 未真正理解董阿蛮的承诺,那是有条件限制的,说的是“如无意外”就来,有了 “意外”——比如生病,当然就不来了。 何五爷跟在绍章大爷身后,“糟了,还不到20条枪,这仗咋个打?” 绍章大爷想了想,悄声说:“事已至此,我们只好打肿脸充胖子了。事情是 由我们挑起的,只要我们这边不先开枪,估计那边也不会,到时候还可以谈嘛… …” “也只有这样了。” 何家场方面只得仓促上阵,像堂口决定动用武力解决的问题,一般都由五爷 出面去落实。绍章大爷对比了两方面的力量,知道这个仗不能打,可事到临头, 又不能大失面子地说声“不打了”就能了事,那是会落下笑柄的。所以尽管名义 上由何五爷带队,绍章大爷还是坐着一乘滑竿跟着来了。 凤台山后山——蝴蝶岭,形如蝴蝶,“两片翅膀”便是两座不高的大山相对 的斜波,中间一座长长的小山,但比大山还要高,像是蝴蝶的“身子”。铁佛寺 就坐落在“蝴蝶的头上”,当地人说,那是“凤头”。蝴蝶岭占了两个码头的地 界,前面又是一片开阔的山地。 绍章大爷把人员布置好,就到铁佛寺去了。 铁佛寺的住持海普法师听说何家场的绍章大爷到了,便叫寺中沙弥好生接待, 在佛堂外的院子里设了茶局,陪着绍章大爷吃茶。 绍章大爷与方丈寒喧之后,摆了一会儿闲话,那样子气定神闲,好像已经胜 券在握了。那时的袍哥大爷还是很有身份的,也是寺庙的大香客,有的布施,还 很大方,所以到寺庙来,都被奉为上宾。 子谦和杨三爷、石棋子带着荷花塘义字堂口的哥弟,按约定时间来到凤台山 蝴蝶岭。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四周林木青青,山泉淙淙,草地上开着一些不知 名的野花,在微风中摇曳多姿……但过不多久,这里就可能演变为战场,响起枪 声,然后会有人流血,甚至会有人死在这里。 子谦想,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呀。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直到这时,他仍希 望不要打这场民战,可他偏偏又是这场民战的“主战派”,这是不是很矛盾呢? 松乔和竹山还没来,估计再过片刻就会到了。 这时,子谦突然记起新近才读过的《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不战 而屈人之兵!”他就想,自己今天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呢? 子谦和杨三爷、石棋子站的地方,距何家场方面的人不到300 米,但那时的 枪械落后,还不在射程之内。 不一会儿,松乔和竹山也坐着滑竿到了。不知道松乔今天是怎么想的,穿一 身黑制服——即治安特派员的警服,腰上别了一支最新款的手枪,还把联保大队 带来了。竹山把联保大队布置在距子谦100 米之外的空地上,等候命令。 松乔的滑竿直到子谦跟前才落下,子谦迎过去,两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察 看周边地形。 这一切,对面的何五爷看得清清楚楚,暗想昨天得到的情况果然不虚,荷花 塘方面加上联保大队,真有近百来条枪,便叫过一位兄弟:“去跟绍章大爷说一 声,荷花塘联保大队也来了!” 绍章大爷正同海普法师一起吃茶,听了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心里一块石头落 了地——终于有借口了!表面却做出十分气愤的样子,一拍桌子,骂道:“他妈 的,不讲规距,把官府的人带来干啥?”顿了顿,又说,“让何五爷跟他们喊话, 叫他们带队的李子谦到铁佛寺来说清楚。” “好的。” 海普法师不知就里,见绍章大爷动怒,忙问:“出了啥事?” 绍章大爷道:“不瞒法师,我今天是带了堂口的兄弟伙到这里打民战的。” 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海普法师闻言,双手合十,唱了一声“阿弥陀佛”才说:“万万不可,万万 不可,人命关天,都是骨肉同胞,岂能刀枪相见。”说罢喊过一位小沙弥,“你 去请荷花塘李子谦李施主过来。” 小沙弥领命而去。 子谦同松乔、竹山在那里对周围的山势指指点点。突然,对面有人喊话: “李先生,本堂口何五爷要跟你讲话。” “请讲吧,我听着的。”子谦大声说。 何五爷向前走了几步,拱拱手,大声说:“李先生幸会。我们绍章大爷说了, 码头之间的事,不必惊动官府,你们为啥还把贵镇联保大队请来压阵?绍章大爷 正在铁佛寺里,等你们拿话来讲。” 子谦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松乔会把联保大队带来,这才授人以口实。 不待子谦答话,松乔便向对面说:“你们未必不晓得我林松乔也是嗨了袍哥 的吗?啥子联保大队不联保大队的,都是荷花塘的子弟。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 嘛!” “少废话!”竹山说了一声,便从腰间取出枪,要朝对面射击,子谦伸手阻 拦,虽然放了空,但所有的人都被枪声镇住了。 小沙弥急匆匆来到子谦等人面前:“请问哪位是李施主?” “我就是。”子谦问,“小师父有啥子事?” 绍章大爷忽听一声枪响,蓦然一惊:糟了,打起来了!但一声枪响之后,并 没有再听到枪声,心里才踏实了许多。 不一会儿,小沙弥领着子谦、松乔和竹山来到铁佛寺。海普法师起身相迎, 请他们入座,绍章大爷则只在座位上欠了欠身。按照袍哥的礼节,子谦还应向他 请安,可今天不同,一切从免。 海普法师原想只有一人,不想一下子来了三位,都是精神抖擞的年轻人,便 对子谦说:“李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法师近来可好?”此前,子谦喜欢到这里来读书。 “阿弥陀佛,一切都好。”海普法师顿了顿,又问,“这两位施主是?” 松乔和竹山便自报家门,竹山虽然粗鲁,但在出家人面前,还是收敛了许多。 “二位施主都是荷花塘赫赫有名的人物,只是老衲久居深山,无缘识得尊面, 今天小寺可真是贵客盈门呀。”海普法师双手合十,又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老衲是化外之人,本不该过问尘世间的事。”海普法师说到这里,望望在 座的人,又道,“但各位施主能相聚小寺,也是缘分。既然都与小寺有缘,老衲 便想各位施主都以苍生为念,这民战就别打了。” 这时,何五爷也到了,海普法师又吩咐添设茶座,“这就对了,大家坐下来, 啥事都好商量。” “我早说过,这件事不关荷花塘码头的事,我们找的是那个啥子杨三爷。可 你们横竖要出面,还有啥子好商量的。”何五爷说。 绍章大爷暗中嘉许,何五爷真会说话,但硬话说了,总还得有人出面打圆场, 便说:“实际我们也不想弄到这一步,上次九爷到敝码头来,我们就讲得很清楚 了,袍哥嘛,脑袋打烂了都镶得拢的,没得啥子说不好的。只要杨三爷把话讲清 楚,我们也就不再追究了。” 子谦暗想,绍章大爷把原来的“拿话来说”,变成了“把话讲清楚”,这是 很大的变化,前者居高临下,后者则显得比较平等,看来他是不想打了。便道: “今天杨三爷也是来了的,我相信他的为人,不会做有悖于袍哥礼节的事,可能 是有些误会。” “是误会吗?”何五爷有些傲然地问。 竹山“哼”了一声,朗声问:“不是误会?那你又说是啥子呢?” 何五爷见竹山目露凶光,知道刚才开枪的就是他,“是误会也得讲清楚呀! 还有,袍哥的事,又把联保大队带来做啥?” 松乔冷笑了一声,他最清楚对方是虚张声势,邀约的董阿蛮没到,气势上早 给镇下去了。如果真敢打的话,刚才竹山那一枪,早已经把战火点燃,可见对方 还是很克制的。若非绍章大爷早有招呼,下面的人还有不开枪还击的吗?便说: “声明一下,我才没闲心管你这些事呢!本大队长是得到密报,听说溪山匪首董 阿蛮今天可能要到蝴蝶岭,难道你敢阻挡本大队长的剿匪行动?” 绍章大爷心里一震,暗忖,难怪董阿蛮不来,原来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子谦听松乔回复得天衣无缝,只道是松乔临时胡诌,他并不知道,如果不是 松乔事先跟董阿蛮打了招呼,那就所言非虚了。他见有松乔和竹山在场,有的话 一不对路,就可能把事情搞僵,便道:“绍章大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绍章大爷正是求之不得,望望海普法师,见法师在轻轻点头,就说:“可以 可以,李先生请!” “绍章大爷请!”子谦显得落落大方,彬彬有礼。 海普法师在前带路,他们穿过一排竹径,到了一间禅室,“这里最清静,请 两位平心静气,好话好说。”说罢掩上门,退了出去。 禅室里只剩绍章大爷和子谦了,绍章大爷道:“早就听说荷花塘李子谦李先 生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呀。我倒是觉得,贵码头贵堂口的大爷, 实在是非你莫属……” “绍章大爷过奖了。”子谦打断他的话,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过了片 刻才说,“我把绍章大爷请到这里,是想明确告诉你,这民战打与不打,就凭你 一句话了。我想,敝堂口既然把事情交给我办,我相信自己有能力把这件事办好 ——就是贵堂口一意孤行,也能办好!联保大队的人手不计在内,就凭本堂口的 实力,我不讲,你也知道了。” 绍章大爷听到这里,表情颇为复杂,沉吟片刻,才说:“我们之间好像很有 缘分啊。看到有你这样年轻有为的青年入了袍门,我就好像看到了希望,想起我 年轻时。像现在这样,身在佛门净地,就一点杀伐之心也没有了。” “那杨三爷的事就算了结了?”子谦的话一直是软中带硬,有些话,还明显 有威胁的成分。 绍章大爷也不是听不懂,可势不如人,只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罢了:“好吧, 看在李先生的面子上,就不同他一般见识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