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博 打民战的事,总算划了一个句号。竹山一方面想做大爷,一方面又想把输掉 的钱捞回来,还想腾出手来活动,当晚便来催促子谦到渔溪镇,子谦说:“好的, 就明天吧!” 竹山见子谦应诺,满意而去。 九爷又同杨三爷、田五爷商量,子谦这次表现不俗,码头上该怎么奖励他呢? 杨三爷说:“我早就讲过,同何家场的过节一了,我就收山。我看,五爷做 了这么多年,早该超拔了,田五爷做了三爷,就让子谦做管事吧。” 九爷想,这样安排最合适不过,原来早想这样,可惜那时子谦不识字。这个 年轻人真有志气,28岁还发奋读书,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学得一肚子的学问了。 未待九爷说话,田五爷就摆着手说:“不行不行,要是杨三爷收山,这个三 爷还是由子谦来做。” 九爷和杨三爷都笑了,杨三爷问:“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哦?” “咋个不是真的呢。”田五爷说。 杨三爷对九爷说:“这样安排也对,子谦可以说是文武兼备,肯定会比我干 得好的。” 九爷点点头。 田五爷说:“就是嘛,这可是本堂口的福分呀。” “那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五爷安排个时间举行超拔仪式吧。”九爷最后说。 次日,田五爷去找子谦,知会昨天堂口决定的事,采莲告诉他:“今天一大 早就同竹山到渔溪镇去了。” “唉,我咋把竹山那件事忘了呢!”田五爷说。 竹山同子谦在去渔溪镇的路上,免不了讲些闲话:“三弟,想不到袁先生一 说起你,硬是佩服得很啊!” 子谦知道,那是因为他二十几岁才学识字,开始被传作笑柄,说他是沽名钓 誉,一个大龄青年,怎么学得了真本事。后来他的八行书流传出去,才堵住了好 事者的口。听竹山这么讲,就说:“说真的,袍门还真少了一些读书人,像袁先 生这样的文士,已经是凤毛麟角了。这次去,一定要好好向他请教。” 一到渔溪,竹山即同子谦拜会袁先生。 袁先生起身相迎:“早闻李先生大名,今日才见,真是相见恨晚啊。” 子谦感到有些意外,袁先生并没有拘于袍哥的礼节,而是以“学派”看待他 ——在《春典》里,对饱学之士就称作学派。这对子谦是一种荣誉,就连竹山在 一旁看了,也觉得袁先生与上次见他时判若两人,如果上次见他有些矜持,这次 对子谦,那是热情有余,知遇有余。 子谦说:“早就听说过袁先生的大名了,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啊。” “浪得虚名,浪得虚名,不值一提。”袁先生一面客气地说,一面在想,竹 山相隔几日又到渔溪镇来,一定是输了钱不服气,早料到他会搬救兵的,不想把 子谦搬来了。子谦实际是以人缘好、口碑也好而在各路码头闻名的,但一想到子 谦最有人缘,同竹山交好,也就不费揣测了。 子谦说:“上次我大哥来贵码头,给袁先生添麻烦了。” “李先生的大哥?哦,是谢特派呀。”袁先生开始还有一点不明白。 竹山说:“是的,我同子谦,还有林松乔,是换过帖子的。” “哦,林松乔,晓得这么一个人。”袁先生想了想。 子谦说:“请袁先生万勿以先生相称,叫我子谦就可以了。” 袁先生点点头:“哦,好的,好的。” 听了他们的谈话,竹山心里最气不过,这个袁先生,说子谦他知道,说松乔 他也知道。唯有自己,他好像一点不知道似的。 这时,袁先生问:“李先生——噢,子谦,贵码头杜先生近来可好?” “他很好,杜先生晓得我来贵地,要我代他向袁先生问好。”子谦听袁先生 问起,临时杜撰了一句。本来,子谦是杜先生的弟子,弟子代先生说一句问候的 话,在这样情形下,不但可以,而且应该。 接下来,大家讲了一些贵我两地的闲话,袁先生便请子谦和竹山吃饭。这是 这地方的待客之道,不过码头堂口也不是谁来都请吃饭的,像上次竹山和庆儿到 此,就不曾有过此种际遇。 四川人讲吃饭,是口语,听起来很随意,实际是东道主的宴请,丰盛得很。 袁先生对子谦虽然客气,但他毕竟是来替人赌博的。在赌言赌,客套过后, 就应该是在赌局一决高下了。上次竹山输在牌九上,人家也会想,请来的子谦大 概是长于推牌九的,便提出换一种赌法。 这时,竹山和子谦当然不能说不许换。赌局通行的是推牌九,除此之外,还 兴以打麻将定输赢。打麻将是比较普遍的一种娱乐方式,一般都是用来博一些小 彩,不过是打耍牌混混时间而已,这同竹山他们的博彩不同。像竹山他们这样大 的输赢,在一般人的眼里,简直就是豪赌。 竹山听对方提出打麻将,没有马上答复,倒是子谦答应得爽快:“要得要得, 随便玩玩,不过好久不打了,只怕生疏得很。” 打麻将通常是以四个人为一桌,这里的人把四个人之间的关系说成是“牌搭 子”,好像还很友好。赌博呢,就是这样,看起来彬彬有礼,却总是希望其他的 牌搭子都输。 见有那么多牌搭子在,竹山也不好问子谦在麻将方面的熟稔程度,一直忐忑 不安。一方面,他甚至觉得子谦不应该答应打这场牌的,比如推说今天刚到,要 先休息待休息,另一方面他又多么希望有奇迹出现,希望子谦把上次输掉的钱赢 回来。 站在一旁看别人打牌,四川人叫做“抱膀子”,抱膀子的人不许说话,不许 使眼色,赌局要保持清静,这是打麻将不成文的规矩。否则,人家会说这个人没 “牌德”,即打牌应该具备的操守、道德。所以,竹山再着急,也只能藏在心里, 表面上仍要做出一副笑脸,好像输赢都不在乎。 江湖上常讲“嫖情赌义”,是说嫖妓也要讲感情,还不只是花钱买快活的事, 当然更不能下了床不给钱就走,虽说嫖上面讲一个情字,但人家妓女靠那个吃饭, 收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说到赌,愿赌服输,要赢得起,也输得起。子谦理解竹山此刻的心情,但一 则没有机会同他说话,这第二呢,他知道竹山喜欢赌,吓他一吓也是好的,所以 连一个稳操胜券的手势也不做,让他在一边急吧。 竹山不知道,子谦的记性是异于常人的,否则,一两年间岂能由一个文盲变 成一介书生。就说打麻将牌吧,子谦在以往打牌时就做过试验,一副崭新的麻将, 子谦只消坐上去打四把,就基本上把牌记完了。 也就是说,四把以后,其他三家的牌怎么样?他已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一场 打下来,子谦赢了差不多3000大洋,对方向子谦拱手道:“李先生的牌打得好, 打得好!” “承让承让。”子谦客气地说。 竹山这才知道,子谦不但牌九推得好,麻将也打得好,一回客栈便道:“三 弟真是摸啥赢啥,就是赌圣也不过如此吧!” “我想啊,明天该是推牌九了。” “你咋晓得呢?” 子谦笑了笑,自顾拿起他带来的一本《诗经集传》,把头埋进书里去了。 渔溪镇码头上的几位哥弟虽说输了钱,还是显得很高兴,这是输家应有的风 度。同子谦和竹山分手,他们就向袁先生报告去了:“那位李先生原来是位麻将 高手。” 袁先生并没有表示出诧异,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说:“晓得了。” 下面的人正要走,又被袁先生叫住:“那明天再换一种赌法?” 大家互相看了几眼,其中一人说:“我们也正有此意。” 松峰乡乡长钱老爷到荷花塘来了,由戴老爷做东,请九爷作陪,到了荷香大 酒店,同去的有雨山。同钱老爷一起来的,还有钱老爷的千金,即雨山的未婚妻 钱佩珠小姐。而作陪钱小姐的,又是松乔的妻子戴小姐。 戴老爷与钱老爷,一个是镇长,一个是乡长,又相距不远,算起来应该是同 僚,何况钱老爷也说是来看望戴老爷并拜访九爷的。实际呢,可能是来看雨山的, 订亲这么久,照理也该来谢家看看了。 饭桌上的客套话就不说了。吃完饭,戴老爷和九爷本来是安排钱家父女入住 春深大客栈的,刚出酒店,雨山的嫂嫂张氏抱着女儿丑丑接钱老爷和钱小姐来了, 说家里住着方便,而且房间已经收拾好,只等钱老爷和钱小姐去。 钱老爷谢过戴老爷,别过九爷,佩珠和戴小姐说了几句体己话后,跟着到了 谢家。 佩珠早就听说雨山的哥哥讨了一房小,原来是妓女,说是漂亮得很。进了谢 家,也不见庆儿出来,原来她打牌去了。本来庆儿还想跟竹山再到渔溪镇去的, 看子谦怎样把输掉的钱赢回来,可竹山说,有子谦一路,带着她不方便。 尽管雨山同佩珠订亲这么久,还从未单独相处过,甚至没有讲过一句话。在 方才的饭桌上,雨山才偷偷看了佩珠几眼,暗想自己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那么 漂亮一个大小姐,居然是自己的未婚妻。 张氏忙着接待钱家父女,倒也显得大方得体。作为主妇,她主要陪女客说话。 雨山则同钱老爷谈起了诗书,这倒是读书人之间永远也谈不完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庆儿回来,见客厅里坐了两位客人,张氏便起身为庆儿介绍。 听说是钱老爷,庆儿显得比较兴奋,也不去陪钱小姐了,坐在哪里听两个男 人讲话。听了一会儿,隐约知道他们是在讲一个叫做什么清照的女人。庆儿便在 心里想,原来男人们在一起,都喜欢谈女人。 钱老爷说:“多少年来,许多读书人因为太喜欢她的词了,觉得她是不应该 改嫁的。” “是的。有人说,中国的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婉约又以易安为 宗。评价很高啊!爱屋及乌,便总想在她再婚失节这个问题上代为开脱。”雨山 谈了自己的看法。 钱老爷说:“所以有一种说法,不承认她是改嫁,只道是对方贪图其前夫留 下的藏品,是别有用心的骗婚。” “有此一说,我看也不能成立,不过是一些腐儒的自欺之谈。就像有人说薛 涛是卖艺不卖身一样,不足以信。”雨山的话,可谓一针见血。 这时,庆儿觉得自己颇受冷落,插话道:“但我想,单是卖艺能卖几个钱? 要是不卖身的话,衣饰钱、脂粉钱、滑竿钱、栈房钱、零花钱,还有酒钱、饭钱, 咋解决嘛?” 钱老爷和雨山闻言,不由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雨山同佩珠在一起才几天,就不显得生疏了。这时,佩珠一定要雨山陪他去 荷塘荡小舟玩,照理说,像他们这样还只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妻,是不太可能单独 出去的。但钱老爷是开明之士,加之佩珠本性活泼,她想做的事,钱老爷也拦不 住。 这也难怪,钱老爷起初当然是想有一个儿子来传宗接代,毕竟初为人父,生 了女儿,也是满心欢喜。想的是再努力一点,再生三两个儿子也不成问题。可钱 太太生了头胎,肚子就再没有鼓起来。这一下,钱小姐当然被视作掌上明珠了, 而且一直当儿子带,什么闺阁女红全废,只是由着她的性子来。 钱小姐喜欢把头发盘起来,穿一身白西服,若非身材苗条、肤色细嫩、胸部 挺得较高,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戏班里的风流小生,或者哪里来的阔少爷。 再说雨山陪着佩珠来到塘畔,正是初秋天气,不那么热了,而荷塘的荷花也 还未谢完,偶尔能寻着几朵,只是阔大的荷叶上起了一些黄斑,叶边也有些焦了, 带了一点秋天的色彩。 佩珠看了那么大一片绿色植物,兴致极好,对雨山说:“你知道荷花塘最美 的地方是哪里吗?” 雨山摇摇头,一则有些腼腆,二则答上来,如果人家说不是,会觉得他很笨, 所以干脆表示不知道。 “是荷塘呀,要是没有这一片荷塘,荷花塘就没有文化品位了。”佩珠说着, 从宽阔的塘面看过去,小镇的飞檐流椽好像一种点缀,成了这片荷塘的背景。 雨山咀嚼着佩珠的话,他想了一阵,觉得这句话说得实在好,比他这个土生 土长的荷花塘人还要懂这个小镇。是呀,如果没有荷,没有这一片荷塘,荷花塘 也不会叫荷花塘,那就只是平凡的一个小镇。想到这里,不由点头道:“荷花代 表纯洁,我也很喜欢这片荷塘啊。” “听说你会做诗,有关于荷花的吗?”佩珠好奇地问。 “有哇,可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