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成都行 袁先生不愧一方名士,从渔溪到成都,沿路码头争相做东,要尽地主之谊, 无论茶座酒席,大家都尊他为袁先生。但一经介绍,说同行者是陵阳荷花塘李子 谦李先生时,都是倾慕之极,这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像打民战这种事,在码头间传得特别快——李子谦几乎未费一枪一弹 折服一个堂口的事,早就传遍了各路码头。所以大家乍见子谦,便有些敬畏,知 道这位长衫青年,原来是一位颇有“脾气”的人。这地方说的脾气,还有格外的 含义,大概还包括智谋、胆魄之类。 其二,渔溪镇仁义两堂舵把子袁先生看得起的人,自然不俗,还有,袍哥大 多敬仰英雄人物,再就是对读书人,格外尊重,子谦兼而有之,所以沿途新结识 了不少同袍。 路上盘桓数日,子谦听袁先生讲一些读书人的珍闻轶事,也还有趣。而各个 码头都派了三两位兄弟背着盒子炮,护送到下一个码头,以示对袁、李二位先生 的敬重。 这一天,抵达成都,天色尚早,袁先生吩咐抬滑竿的脚夫直往八宝街冯宅。 成都乃西南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建城二千余年,曾是蜀国的国都,其 繁华自不一般,城内河汊纵横,街上车水马龙。 子谦第一次到成都,自然不及袁先生熟悉。袁先生便向他介绍了一些这座城 市的风土人情,诸如“穿城九里三,围城四十里”之类,说着说着,袁先生记起 自己的一首旧作,便徐徐吟来: 西南烟雨地,锦水濯月明。 鱼米甲天府,芙蓉满院庭。 两江入街市,舟车相与行。 谁言崇且丽,风物旧复新。 子谦抚掌道:“好诗!” 袁先生说声:“惭愧!”脸上却不无得色,又道,“前人有诗,‘行尽青山 到益州,锦城楼下二江流’。这位诗人写的,就是初到成都时的印象。子谦,你 也是第一次来,是否有此感受呢?” “这是张籍《送客游蜀》里的句子吧?好是好,不过太实。我倒是喜欢‘两 江入街市,舟车相与行。谁言崇且丽,风物旧复新’。左思云,‘既丽且崇,实 号成都’。袁先生化用得好,把成都的内在品质和精神风貌都写出来了。” 袁先生兴致很高,像子谦这样的赞词,在平常袍哥中哪里听得到。就是读书 人,一般都有些自傲,难得首肯时人之作,文人相轻呀,都觉得自己的东西才是 最好的。子谦能立刻捕捉到他诗中的亮点,论评适当,仅此一点,便见难能可贵。 不由感叹:“子谦说得是啊,我总觉得文字这东西,全凭缘分,好诗的得来,也 要讲缘分。你说是不是?” “嗯。”子谦很有同感,“我还觉得,好的诗句不是做出来的,似乎本就存 在于世间,一要靠知识的积累,再就是缘分。就像你说的触景生情,要是连‘景 ’也无缘一见,又哪来的‘情’,哪来的好诗呢?”讲到这里,子谦想了想,又 说,“就像我,知道历代诗人都有许多吟咏成都的好诗,像杜甫的‘锦江春色来 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啦,陆游的‘二十里路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啦, 可惜我从未到过成都,每读一次,就更增一份神往。” “相信你会不虚此行的。” 说话间,已到了八宝街,滑竿停下,便有龙泉驿码头跟过来的袍哥兄弟去冯 宅门房投帖子:“资中渔溪镇袁先生、陵阳荷花塘李子谦李先生拜会冯总舵主!” 门童拿着帖子通报去了。 子谦这才知道袁先生带他拜访的,居然是四川哥老会全省总舵把子冯总舵主。 这位冯总舵主可不是人人都见得到的,属下有成千上万的大小码头,袍哥之 众,恐怕他也只有一个大概的数字,身为总舵把子,同他打交道的,若非袍门成 名人物,便是军政高官。 竹山没跟着子谦和袁先生去成都,他还得回荷花塘仔细想想,要办成这件事 须从哪里入手?不料根本就不容他多作计较,他的大爷梦就没法再做了。因为一 到家,钱老爷便起身向他行礼,把竹山搞得慌了起来,拱手道:“哎呀,是钱亲 翁啊,不好意思,我去渔溪镇走了一趟,怠慢怠慢!” “哪里哪里,是我来打扰了。”雨山的父母已去世,其婚事应由竹山做主, 有些事,钱老爷须得同他商量。 这时,张氏抱着丑丑,和佩珠一起从里屋出来。 “大哥回来了!”雨山见到竹山回来,十分高兴。 竹山顿觉眼前一亮,原来他尚不认识佩珠,只见佩珠婷婷玉立,一身白西服, 说不出的英姿飒爽,那种特别的美——既不同于张氏的端庄,亦不同于庆儿的性 感,让他愣了一愣。 “佩珠,快过来见过你大哥。”钱老爷说。 佩珠莞尔一笑,“大哥好!” “好,好!”竹山在她的一笑之下,有些魂不守舍,又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 未来的弟媳,便强作镇定:“不知亲家翁和佩珠光临寒舍,实在是不好意思!” “你太客气了。”钱老爷笑道。 竹山与钱老爷分宾主坐下,雨山和佩珠知道他们有话要说,自己在一旁不方 便,知趣退下。 张氏背上丑丑,去厨房张罗晚饭。 这时,堂屋里只剩下竹山和钱老爷了,钱老爷这才说:“这次带小女到贵府 已叨扰多日,但看他们还很投缘,是不是选个好日子把他们的婚事办了?” “嗯,应该应该,一切由亲家翁做主。” “这个月二十八宜婚嫁,是个好日子……”钱老爷显然早有准备,连婚期都 请人看好了。 “就听亲家翁的。”竹山一口应承下来。 快到吃晚饭时,庆儿也从外面回来,今天的手气依然不好,走到门口,只见 雨山和佩珠站在那里说悄悄话。 雨山见了庆儿,告诉她:“大哥回来了!” “真的?”庆儿一听,立刻高兴起来。 晚饭时候,钱老爷、竹山、雨山、佩珠、张氏母女,还有庆儿,围成一桌, 只见鸡鸭鱼肉,时令蔬菜,丰盛得很。席间竹山告诉雨山和佩珠,他们的婚期就 定在这个月。 佩珠红着脸低下头去,没说什么。只有雨山,看了看佩珠,才轻声说:“我 们听钱——哦,不,听爹爹和大哥的。” “好啊,今后就是一家人了。”钱老爷一听雨山称呼他作爹爹了,便反客为 主,笑着说,“大家吃菜,吃菜!” 九爷已经答应杨三爷收山,田五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子谦回来举行超 拔仪式,直到竹山回来告诉他们:“子谦陪渔溪镇的袁先生到成都耍去了。” “哦——”九爷和田五爷都感到很意外。 田五爷说:“杨三爷把担子一丢,啥子事都好说,只是这次堂口还要进一批 烟土,得马上派人去。” “你看派哪个去合适?” “石棋子咋样?” “嗯,要得。”九爷说,“这个年轻人也不错。” 想不到冯总舵主待人如此谦和,子谦对眼前这位长者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好 感。说起来,袍哥组织不外乎一个社会团体,名声也不是那么很好听,偏偏其中 有九爷、袁先生、冯总舵主这样的仁人志士。 袁先生为他们做了介绍,子谦觉得冯总舵主根本不是什么帮会头目,倒像是 一位很有魅力的绅士。 冯总舵主请了两人入座,微微点头,对袁先生说:“没想到,我袍门中还有 这样优秀的青年。”他讲的当然是子谦。 袁先生道:“是啊,我们很投缘,是忘年交。我相信,冯先生也会喜欢子谦 的。” 子谦听袁先生称冯总舵主作冯先生,知道他们的交情不浅。因为都是读书人, 接下来,除了读书人之间的谦词,也不再讲什么袍门礼节了。 三人谈得正投机,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冯总舵主接起来,听了一会儿,对着 话筒说:“那好那好,我就恭候大驾了。”放下话筒,又对袁先生和子谦道, “省府王副秘书长马上要过来叙话。” “那我们就告辞了。”袁先生站起来。 子谦也跟着站起来:“是呀,冯先生很忙,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不必不必,秘书长也是我的老朋友了,大家一起坐坐,没关系的。” 听冯总舵主这么讲,两人又才坐下。 王副秘书长来了。一方面得益于袁先生和冯总舵主介绍时,把子谦说得很好 ;一方面,子谦面相很善,加上读书人的气质,给王副秘书长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王副秘书长问过子谦,对他的事情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才对冯总舵主说: “有这样优秀的青年加入贵会,袍哥还是有希望的。” 冯总舵主拱拱手:“承蒙秘书长夸奖,本会向来是人物荟萃,不过会众太多, 埋没了不少人才啊。” 王副秘书长点点头:“非但帮会如此,就是政府,也是一样,人才难得呀。” 子谦比较注意二人谈话的神情,一位是省府副秘书长,亲和之中仍透着一点 矜持;一位是本省最大帮会的总舵主,谦逊之中又有一点不容侵犯的凌厉之势。 王副秘书长又对子谦说:“李先生在袍门之中,有冯总舵主提携,想必是前 程无量。但身为一方乡贤,贵县地方事务,今后亦望李先生多加担待。” 子谦知道,王副秘书长这是在劝他做官,未及说话,就听冯总舵主道:“秘 书长莫非是想挖我的墙脚呀?” 王副秘书长说:“冯先生说哪里话,人才嘛,都是国家的。我也同你一样, 很珍惜李先生这样的青年人。” 袁先生说:“据我所知,凭子谦的入世态度,恐怕要令秘书长失望了。” “哦,此话怎讲?”王副秘书长显得有些诧异。 袁先生说:“要是子谦有心仕途的话,可能早入官门了。” “能够得到秘书长栽培,官衔自然不会小,至少可以放到陵阳做一任县长吧?” 冯总舵主说。 “我觉得他能够胜任。”王副秘书长似乎很相信自己的眼力。 子谦笑了笑:“各位谬赞了。子谦实际是不学无术,而且最怕同官员打交道。 不过,秘书长是冯先生的挚友,自然不同,乃是长辈,格外令我起敬。但说做官, 又实非我愿。” 大家听他这样讲,一时没了话说。过了一会儿,袁先生才说:“不过,做做 参议员之类的事还是可以的。” “嗯,挂个名,就像袍门中的闲大爷,倒是不难。”冯总舵主知道,他再不 说话,王副秘书长会觉得很扫兴。有人想做官,千方百计到他那里走门路都不行。 如果子谦再拒绝,王副秘书长的面子可能就挂不住了。 “这样也好,不过,我觉得那就很屈才了。”王副秘书长还想劝子谦出仕, 大概这就是所谓英雄相惜,看不出他有半点不悦。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