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像 作者:林斤澜 画家老麦的气色红润,为人圆通,又走好运。有一年出了样舒筋活血的新药叫 脉通,同行拿来开老麦的玩笑,谁知老麦就棍打腿,索性拿麦通当了笔名。这天傍 晚他从城堡般的人民礼堂里出来,手提包鼓鼓的,装着刚得的奖品;一张奖状,一 本精装的速写本子,一个人造革的夹子,一本画册,还有一个密封的信封,里边是 奖金,他当然没有打开来看过。 这个奖是十年浩劫以后兴起来的,也才连续三年,老麦年年都得上了。他拎了 个手提包来装这些东西,就是个行家。有的人没有经验,手里捧着出来就显得不自 在。 老麦走到礼堂对面的存车处,取车骑上时,门口的小车大车还拥挤着慢慢挪动, 警察还在又比划又喊叫。老麦为避开这些四个轮子,把自己的两个轮子随手一拐, 进了一条小马路。今年的奖有点意外,行情步步看涨。刚才就有不少的闪光灯,带 响和不带响的镜头对准着他来。明天电视上出现的自己,只怕还是会透着些兴奋, 年过五十的人了,应当不显山露水的好……怎么拐到胡同里了,这是什么胡同?马 驹。呀,梅大厦!这个十分熟悉又经常想不到的名字,跳了出来。再拐两个弯儿, 不就到了梅大厦那儿了吗。这位姓梅的,是老麦学生时代的好哥们,学的是雕塑。 大家住在一个城市里,搞的都是美术,却有三年没有见面了。老麦通是忙于三来: 来信,来访,来约稿。梅大厦是到处不露面,连逢年过节串个门吃顿饭都不作兴了。 他在干什么?三年来美术界不大听说他的名字……老麦通由马驹胡同拐进驹尾巴胡 同,再一拐,进了尾巴后坑。下车推进一个没有门扇的门洞,里边的杂院不知大小。 院子中间戳着自来水管,为了防冻,拿黄泥抹得上坟头似的。这边搭出来一间厨房, 那边接出来一个棚子。北屋只见屋角,东屋能看见几扇窗户,西边是什么也看不见。 梅大厦住的是南屋靠西的两间。老麦把车推到南屋门前,就叫道: “梅大厦,在吗?” 一边背着身子锁车,听见背后屋里叫道: “吃饭没有?正好,给你下挂面。” 三年不见,人没进屋,劈头是这么句话。老麦立刻想起来,这还是三十年前穷 学生时候的口吻。 土坟头似的水龙头那里,一个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一棵一棵地涮着菠菜。清 清楚楚地嘟嚷道: “挂面,挂面,天天挂面。” 显得挺自己的。老麦通望望老太太笑笑,高声应道: “你这儿能有别的吗?” “给你打个鸡蛋。” 老麦通进屋,也只扫了梅大厦一眼。不用说握手,连一句寒暄都用不着,管自 跨进里屋坐下,因为只有里屋才有凳子。外屋的窗下,有个煤气罐,一个两眼的煤 气炉架子。里屋靠里角落里,有张木板单人床,白床单黄不搭拉的。只有这一床一 炉,才表明还住着个人。以外全是架子:有真正的书架,有象商店里的货架,有砖 头垫脚,自己拿木板木条钉起来的架子。所有的架子上,全是雕塑。有陶瓷,有玉 石的、石头的,还有黄杨木、楠木、不知什么的树根树顶。梅大厦这个人呢,若在 路上溜溜的靠边走着,就是一个老不顶用了的泥瓦匠。一身劳动布工作服,往哪一 拍,都少不了粉尘飞扬。花白的乱蓬蓬的头发,细眼睛挂红丝,小个子还驼点儿腰。 只有当他伸出两只手来,那是皮肤紧绷,肌肉鼓胀,伸缩灵活的年轻的手啊。 这年轻的手现在专心一意的下挂面,打鸡蛋。趁这功夫,老麦通把架子上的作 品浏览一番。书架上摆的全是陶瓷,多半三年前见过。有飞禽走兽,也有散花天女、 扶锄老农、白衣战士。有的古色古香,有的土里土气。造型、使釉、神态,都着力 继承民族传统。货架上摆的是石雕,有汉白玉的头像,大理石的热带鱼、北极熊, 最多的是绿色、紫色、杂色斑驳的玉石,有的象牛,有的象鹰,有的连行家也一下 子看不出来象什么。这些东西老麦多半没有见过,是这三年来的作品吧,显然追求 现代派的表现方法。那临时随手钉起来的架子上,全是木雕人物,有的还是半成品, 看来都是近作了。……老麦通那只有行家才有的,安安闲闲坐在那里挑剔的眼光, 渐渐地不安起来了。这些木雕是些什么东西呀?那不是从庙堂、寺院、坟墓的雕塑 里来的吗?不是从民间的泥娃娃、面人儿脱胎出来的吗?可是又多么不一样,哪儿 哪儿都变化了,是吸收了外国现代方法的呀!这两样东西揉在一起了,不敢立刻肯 定说揉得匀净不匀净,可是在这么个杂院的破南屋里,这个老泥瓦匠般的老同学, 老光棍,有所探索,有所创造…… 老麦通的确好运道,十年浩劫时候,也“全托”过,也下过水田叫蚂蟥咬过, 但总没有伤着元气。现在这些都成了光荣历史,眼面前可是青云直上。前年画了张 武十场面,闯了“禁区”,反映强烈,热辣辣地得了奖。去年评奖的时候,说不能 全是“伤痕”,要点叫人愉快开朗的。恰好他有一张五只小猫,象小孩子那样互相 抓挠着。今年得奖的题名是“夜行军”,主要人物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兵,军帽下边 戳着两根辫橛子,背上背的当然不是枪,得是一把二胡。起初大家觉着不新鲜。评 选来到,又觉着革命传统教育现在太需要了,理当上选。最后一讨论,军事题材的 就这一张,不破工夫地名列前茅了。 老麦通有一位好夫人,她把稿费奖金积攒起来,使用在刀刃上。家庭里提前实 现了“四个现代化”——两用录音机、彩色电视机、玉兰牌洗衣机和雪花牌电冰箱。 一儿一女都上着大学,都是要强的好孩子。儿子快毕业了,在动脑筋出国留学,女 儿有志考研究生。 老麦通的眼睛还在架子上来回溜着,忽然看见书架顶板上,不象是摆,倒象是 撂着一个女兵,辫橛子,身背二胡,军帽上肩膀上可落上不薄的尘土了……这个烧 瓷女兵是三年前见过的,和自己的画稿有没有关系呢?倒也难说。不过平心而论, 这个女兵是一般化的,自己画的有个性,有人物的心灵…… 这时,挂面已得,鸡蛋已熟。梅大厦仿佛大功告成,双手捧了进来。老麦通进 屋的时候,一见这一床一炉,脑子里那些闪光灯就都熄灭了,那些带响和不带响的 镜头也离得远远的了。把手提包随便往桌子角落里一放,没有把奖品拿出来给老同 学看看的兴趣了。这时老同学捧着碗站在面前,他倏的没有经过大脑,手脚飞快地 把手提包塞到桌子下边去了。 老麦通挑起一筷子面,叹道: “你我都一把年纪了。” “吃吧吃吧,放了味精的。” 老麦通吃了一口。 “怎么样?” “不错。”老麦通随口应酬着。 梅大厦笑起来,忍不住揭穿秘密的样子: “还放了虾籽。” “嚯。”老麦竟喝声彩,其实他连大虾也不希奇。 “我还有紫菜,你要不要?”他要倾囊而出。 “不要不要不要。” 老麦通反倒觉得凄凉,慢慢地往下咽。 梅大厦也不再让,大口大口,啜出声来,嚼出响来,是一种狼吞虎咽的吃法。 味精和虾籽,在这种吃法里也是不起作用的。 老麦心想:我是不是要作第三次努力呢?原来为给梅大厦找对象,老麦夫妇费 过两次心。按老麦的夫人说:“还真不惜血本。”第一次是二十多年前,大家都才 三十来岁,美术展览会上有梅大厦的作品,一个青石的旗座,盘着两只活泼泼的老 虎。老麦夫妇先请一位女诗人看展览,听她称赞了作品,才约下星期六晚上七点钟, 在广东饭店见面。梅大厦准时来到,老麦点了菜等着。七点一刻,女诗人姗姗来到。 她身材娇小,穿一身黑色连衣裙,胸前一朵银亮的菊花,笑吟吟地穿过餐座。等到 一介绍,就不作声了。坐下来动了动筷子,大约一刻钟,就说有事站起来走了。 第二次是十多年前,“浩劫”前不久,老麦夫妇约下一位中学女教师,一个规 规矩矩的寡妇在家里见面。炖了一只鸡,买了瓶张裕葡萄酒。那天刮风起黄土,梅 大厦眯着眼睛钻上楼梯。老麦住在四楼一号,他跑到三楼,看见廊道地上扔着些石 头块儿,有带紫的,有翠绿的。问在楼梯上甩牌的孩子,孩子们说是附近玉石厂往 外扔的下脚料,捡来砌炉台的。梅大厦埋头跑到三楼一号去敲门,正好这一家人都 上班了。他留下张条子,眯着眼戗着风砂,向玉石厂的废料堆钻去了。 忽然听说梅大厦结了婚。 梅大厦在特种工艺工厂工作。厂里有个白胖白胖的女工,她身上的脂肪够“塑” 两个梅大厦的。她要跟梅大厦学手艺,要给师傅洗衣服,抓着衣服就掏兜,有回掏 着了存折,说师傅你真逗,挣钱不花,老了白搭。梅大厦说: “我没有时间。” 她说:“我来。” 梅大厦看来跟变戏法一样,大立柜,沙发,碗橱——这是梅大厦想也想不到的。 双人床——这叫梅大厦纳闷。一样样往家里搬,有天她操持家俱累大发了,头晕, 往双人床上一歪,睡到半夜才醒来,梅大厦卷卧在外间的沙发上。第二天这白胖女 人在车间里和人骂架: “管得着吗?扒下衣裳来,老娘哪一样输给他,明儿就登记,气死不长眼的醋 坛子娘们儿。” 他们登了记,这个白胖女人有三多:一是吃得多,放下饭碗,转过身来就抓蜜 饯往嘴里塞。上班兜里装着巧克力,下班回家一手托着熟肉,还一手嗑葵花籽儿。 二是亲戚多,三姑六姨,这个大脚片的刚住两天叭哒叭哒走了,那位小脚的已经盘 着腿坐在沙发上。第三是觉多,一到晚上九点钟,就脱得刮了毛的猪一样,仰在床 上叫道: “厦厦,快来呀,明儿还上班不上。” “浩劫”开始,梅大厦的“白专道路”是跑不了的,弄去“全托”了半年。回 到家里,两间屋子搬得溜光,白胖女人也不知和谁“串联”去了…… 老麦通吃了半碗面,放下筷子,考虑着说道: “眼见人都老了,要安排生活了,要有个人照顾了。” “不用,不用,不用。”梅大厦连说三声不用。 “我来帮帮第三次忙吧。” “不用,不用,不用。”又一连三个不用,“我又不会交际,又老,又丑……” 停顿一下,正色说道:“我没有时间。” “这叫什么生活呀。” “想搞艺术,就不要想好命运。” “这又是当穷学生时候的话。” “现在更有体会了,我有过好命运,有过家庭幸福。” “幸福?”老麦通暗吃一惊,那一段经历,怎么也归不到幸福那儿去呀。可是 只反问一声,就把话咽住,这是老麦的为人。 “怎么不幸福?现在的家庭,不是论腿儿吗?我有过几十条腿,只有两张嘴。 吃饱了睡,睡起来吃。一般说的幸福,不就是这个?那你说的安排呀照顾呀又是什 么呢?” 老麦通给堵住了,不得不说出那核心的话来,但措词还是婉转: “那个女人不合适。” “她后来又结了婚,闹不好,又离了婚。现在厂里谁也不理她了。”梅大厦眯 细挂红丝的眼睛,轻轻加上一句,“也挺可怜的。” 这一句叫老麦心里一震,脱口叫道: “她把你弄得精光。” “管它那个做什么。”梅大厦的眼睛一亮,高声说道,“要命的是,我最幸福 的时候,是艺术上最糟糕的时候。那几年做不出什么东西来,也做了几件,你看— —”梅大厦往书架顶上一指,指的就是那个一身尘土,背着二胡的女兵,“现在看 都懒得看一眼,这么不经看。” 老麦通心里“咕哧”往下沉了一沉,但是平和地说道: “你那个女兵是一般化了些。” “怎么不一般化呢。幸福的家庭都是一般化的,这沾着谁的名言了吧。” 梅大厦走到货架前面,指点着那一排排玉石,他皮肤紧绷、肌肉鼓胀的年轻的 手,落在一块黑紫黑紫的玉石上,那是一只鹰,振翅飞翔前的一刹那,合着翅膀伏 着身子的鹰: “这是去年做的。多好看的颜色,多漂亮的材料,你看这一块淡紫,恰好用在 后脖子上,你看这两根线条,多简单哪,写意画哪,多经看哪。” 梅大厦年轻的手,不住地抚摸着他的鹰。从无数舒展的毛孔里,发射着疼爱的 电子,石头的鹰暖和了,生动了……年轻的手倏地转到一块淡绿的玉石上,这块玉 石的外形有点象元宝,下边绿些,往上渐渐的淡了,上边是白的。这回连老麦通也 断不定是个什么。 “漂亮吧?多漂亮!再也找不着这样的材料,我是从人家废料堆里捡的。就是 再有这样的材料,我也做不出来第二个了。”那手灵活地迅速地摸摸侧面,摸摸正 面:“这里,都是原材料原样。我只在这里打了打,这里钻了钻。”那手摸到纯白 的元宝顶上,敏感的触须那样颤颤着:“这个材料硬极了,脆极了,这里,我可小 心极了,耐心极了,慢慢的磨出来的。你看,春天来了,叫太阳晒化了,摊在淡绿 的水面上,身底下的颜色,是水的反映……” 老麦通这才领悟,这是一只白天鹅。长长的脖子弯弯的贴在背上,是刷洗羽毛? 是刚从睡梦中苏醒?是尽情享受着大地春回……可是,一般人是看不懂的。不觉叹 道: “可借,这些东西眼前是无名无利。” “管它那个做什么。”梅大厦两手一拍两腿,劳动布的工作服冒烟一般飞起粉 尘。他也有要飞的意思,“现在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候,工作最好的时候。因为最自 由。思想上自由,生活上自由,艺术上我觉着看得见自由王国了。” 梅大厦的花白头发,有的倒立,有的披散在额角,那细小挂红丝的眼睛,闪着 一种不那么正常的光芒。老麦通暗想:这样的光芒自己是没有的,又更正着,是自 己欠缺的。可是老麦通很快落在实际问题上,说道: “没有材料了吧?我可以跟玉石厂打打交道。” “不用了,做不好了。我一连气儿做了大大小小四十七件,想凑个整数五十件, 最后三个做一个扔一个。过了劲了,没有激动了,没有兴趣了,做不好了。” “现在你做黄杨木雕?” 梅大厦把手往那临时钉起来的架子上,一排排黄杨木人物那里扫过去,扫过来。 好象一个将军指点他的直属部队。老麦通的眼睛也顺着他的手扫过来,扫过去,却 有一个不大的头像,留在视网膜上。老麦回头找那头像,那在角落里,下过海碗大。 老麦走过去,脚步要收未收就站住了。梅大厦也不作声,反倒后退一步,好一眼看 见他的头像,一眼看见他的老同学观察头像的神态。这是一块黄杨树顶,上尖下圆。 留着原树皮,只上尖下圆地开出一张脸来。原树皮就象头发,也可以说是头巾从额 上分两边披散下来。这脸是少妇型的长脸。老麦当然立刻看出来,那比例是不写实 的。头发或者头巾下边露出来的尖尖脑门,占全脸的三分之一。弯弯的眉毛,从眉 毛到下边的眼睛,竟有一个鼻子的长度。我的天,这么长这么长的眼皮呀。眼睛是 半闭的。这以下是写实的端正的鼻子,写实的紧闭的嘴唇。这是一个沉思的面容。 没有这样的脑门和这样长长的眼皮,仿佛思索盘旋不开。森林里常有苍老的大树, 重重叠叠的枝叶挂下来,伞盖一般笼罩下来,老树笼罩在沉思之中。这个少妇头像, 是沉思的老树的精灵。 老麦通回头再看看那些陶瓷,那些玉石,更加明白老同学在着力民族传统之后, 追求了现代表现之后,探索着一个新的境界。老麦通这样想着的时候,感觉到有一 道目光,盯在他的脑后。那是那个头像的长长的眼皮下边,那半闭的眼睛里射出来 的。但老麦的为人,不愿意随便肯定,也不作兴过于激动,只是感叹一声: “三年不见,你的进展很快呀?” 梅大厦弯腰把发黄的白床单一撩: “你看。” 床下堆着几十根粗细长短不一的木料。 “你天天做吗?” “没有。”梅大厦低下头来,显出了老态:“从春节到现在,我动都没动。” “怎么了?” “白天上班,工厂里不断任务。不是寺庙里的菩萨全砸了吗?现在发展旅游事 业,到处来定做佛像。晚上回家呢……”梅大厦压低声音,指指东墙,“隔壁老太 太春节犯了心口疼。” “就是我进来的时候,在水龙头洗菠菜的老太太?” “是。这墙不是砖墙,高粱秆抹一层泥。我这里敲打一下,老太太那里心口震 一下。” “那你晚上干什么呢?” “学习。和做学生时候一样,翻来复去看资料,看图片。” “那也是准备工作。” 梅大厦的细小挂红的眼睛里,射出了光亮。和头像的目光仿佛。 “都构思好了,有的稿子也打出来了。现在就是要做,做,赶紧做,一口气做 它二十件。现在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候,这样的好时候不知道会有几年。”梅大厦年 轻的手,抓着花白衰老的头发,扯了两扯:“我怕拖呀拖过了劲儿,没有了激动, 没有了兴趣,再做也做不好了。” 老麦通也着急起来,说: “和老太太商量商量,你要不好说,我去。” 梅大厦连忙摇手,压低嗓子说: “一商量她就忍着了。心口疼是心脏病,把人忍坏了呢?老太太对我挺好的, 我不能这样做。” 老麦通立刻想到另外找一处房子,啊,房子,对当前需要房子工作的人,房子 是月亮里的宫殿。又想是不是找找美协,临时借一间?也没有把握,不觉心烦,坐 不住,从桌子底下摸出手提包,起身告辞。 “我给找找房子看,你也出来活动活动。” “好,好。”梅大厦随口应着。 “星期天上我家来,说不定房子有信儿呢。” 对这样具体的约会,梅大厦略一犹豫,正色回道: “我没有时间。有信儿打个电话吧。” 老麦通推上车子,走过没有门扇的门洞。老太太的房门,是开在门洞里的。老 麦往里边一看,老太太按在桌子上揉着一团面呢。老麦随和地点了个头,不想老太 太放下面,跟了出来。老麦估着有话要说,就在门口站下来。 这位老太大眼窝有点抠了,嘴有点瘪了,春寒早已过去,还穿着棉裤,扎着腿 带。是杂院里常见的老人家,两只揉面的手,在围腰上搓着。嘴里流水一般说着代 代相传的送客的话: “您走了,不多坐会儿,忙什么呀,不喝碗水吗……” “老太太,您心口疼好了吧?” “好了。一打春,转过地气来,早好了。” 老麦通哈的一声,脚一踢,支上车。 “老太太,可误了多大的事了……”一想,是不是老太太听见了刚才的谈话, 打算忍着,故意这么说的。就走到老太太身边认真说道: “咱说实在的,隔壁做活,碍不碍您的心口?” “碍不着,我又不是泥胎烧活儿。” “那您怎么不告诉给他?” “可别告诉他,可别让他做木头人儿了。给他找个真人儿过日子是正经。一个 月也挣百十块钱,累了一天下来,打那个夜作干吗!屋里全满了,搁没处搁,撂没 地方撂的……” “老太太,晚上他不能呆着。” “我知道,坐那里一看相片儿,跟傻了眼似的。” “什么相片?” “女的呗,可寒怆了。” 老麦通想着只怕是现代派的图片,说: “丑八怪似的?” “不价,一个个仙女似的。” “那怎么寒怆呢?” “哎,连双袜子都不带穿的。” 这是老太太的语言,偏挑袜子来代表一切。为人圆通的老麦,对这样的老太太, 也能沉下脸来: “我告给您,您记住了,让他一连气儿再做出二十件来。” “他都过五十的人了,还家没个家,日子不象日子。我这个岁数,脱鞋上炕, 不定明儿还穿不穿呢。我这眼睛能闭得上吗?” 这几句话,又把老麦通说愣了,明明透着老母亲的口气。 “打春节一闹心口疼,精神也差多了。那屋里冷呀热的,也惦记不周全了。跟 您这么说吧,再让他敲敲打打的,非出大事不解。” “什么大事?” “有天后半夜快打鸣了,那屋里还亮着灯。我哪能躺得住,穿衣裳过去一看, 他摸摸石头块儿,摸摸木头人儿,就这么摸来摸去。我说睡了吧,他说大妈,我只 能跟您一人说,白天我还说不出来,只能深夜里说,不定几十年百年以后,会有人 研究,中国有过这么个人,做了这么一些东西。我说人都不在了,这管什么呀……” 老麦通心里发紧,不知道老同学竟藏着这样的心思,只能深夜说给这么个老太 太听,这样疼爱他又这样不理解他的老太太。老麦沉着脸说: “人不在了国家在,民族在。” “这也在理。可我瞅着他那眼神不对。” “怎么不对?” “一下子贼亮贼亮,仿佛打个电闪……” 这一声电闪,叫老麦猛然想起果戈里笔下的俄罗斯的“魏”。“魏”的手脚象 是扎在地下的老树根,眼皮长长的拖到地上,铁皮一样沉重,跌跌扑扑的走过来, 叫道:“抬起来!”精灵们过来抬起眼皮,好象打个电闪,真伪好丑立刻分明…… 老麦肯定了他的老同学,梅大厦创造了一个中国的“魏”。这中国的“魏”隐身在 树皮里边,是一个沉静的少妇型,一个思索的亲切的“魏”。 老太太还在叨叨着,给找一个安生过日子的主。老麦心思活跃,看看胡同,说: “汽车进不来,停在马路上,找个手推车给推进来。” “哎,哪怕黄花闺女,也起胡同口走进来。” “我请一位八十多岁的…” “哟!” “……大老头……” “哟!” “……来看一看,给他组织一个象样的展览会。” 老麦通骑上车,因为自己的发现,和将要实现的计划兴奋起来,胡同里没有人 也没有车,他把铃铛打得山响。扔下老太太在那里想道:这位瞅着怪体面的,怎么 也有点儿毛病似的。摇着头走进没有门扇的门洞,还揉她那团面去了。 (原载《北京文学》一九八一年第七期)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