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悲凉 “《橄榄树》会唱吗?” 惨白的灯光下一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斜倚在柱子上,身上散发着一股浓 烈的酒气。 “会。” 金华只抬头看了那女人一眼,就低头拨弄起琴弦来,随即凄凉的琴声伴随着充 满沧桑感的歌声在整个西河口地铁车站回荡起来: “不要问我从那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那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开始那个女人只是跟着哼,后来干脆放声高歌起来,声音甚至盖过了金华。幸 好这时地铁站里反常的冷清,一共就没几个人,否则这真是一个围观看免费热闹的 好地方。远处有两个清洁工和一个卖报纸的老人,他们看到这幅情景就像避瘟神一 样躲得更远了,就好像他们平日里不是围观的看客一样。 金华觉得面前这个女人的声音本来是很好听的,只不过可能是酒喝得太多便有 些沙哑,而且还唱得肆无忌惮,甚至跑了调。 歌终于唱完了,金华的右手在弦上扫了最后一下。 那女人突然大笑起来,而且笑得没完没了,好像上辈子没笑过似的,过了好半 天才终于停了下来,冲金华微微一笑:“小弟弟,你唱得不错,这么小的年纪声音 就这么有沧桑感,很难得。吉他也弹得不错。干这个时间还不长吧?” “刚刚半个月。” “收入怎么样?” 金华微微一笑,朝面前的纸盒努了努嘴。 那女人也朝地上的纸盒望去,见里面装着零零碎碎的一些钱,有五块的、一块 的,甚至还有一角的,总共加起来最多不过四五十块钱。 “在这儿呆了一天了吧?” 金华点点头。 陌生女人在金华面前蹲下来,用手拨了拨盒子中的钱,嘴角奇怪地抽动了几下 :“能一天挣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看样子,你还是个新手吧。” “嗯。” “我猜你也没干多久,新手都这样。”那女人笑了笑,“低着头不敢见人,别 人给多少就是多少,即使人家用乞丐都不愿意要的一毛钱来侮辱你也不敢回敬人家。” 金华依然低着头听着那个女人说话,没有吱声。 那个女人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而时间一久呢,你就会恬不知耻地管人 家要钱,为了钱你什么话都肯说,什么事都肯做,全是为了钱,你不惜丢尽脸面去 做世上最无耻的事!人,想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生活,多么难!仅仅是为了生存,不 得不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仅仅是为了生存!生存是个什么东西,面子可真够大 的,比高官大款的都大!” 那女人似乎说累了,气喘个不停,良久,她又开了口:“小弟弟,今年多大了?” “二十。” “我以前有个弟弟,按理说也应该像你这么大了,可惜他早就死了。唉,死了 就死了吧,省得在这个世界上受罪。” 金华抬头偷偷看了那女人一眼,只见她埋着头,额前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 眼睛根本就看不清。 “你是大学生吧?” 金华点点头。 “你不必感到奇怪,各式各样的人我见多了,很容易猜出别人的职业,而且学 生又是最好猜的。” 本来金华对眼前这个酗酒的女人极为反感,可现在他突然又可怜起她了,自己 也说不上原因,只是隐约感觉到这个女人的背后有着一个不幸的人生。 “何况我也曾是大学生,三年以前。” 金华猛地抬起了头,他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穿着暴露、浓妆艳抹、满身酒气的 女人三年前还只是一个大学生,一时间呆呆的愣在那里。也许真是他思想太单纯, 还没有适应眼前这个色彩斑斓而又凌乱不堪的花花世界,正如他同学康瑞说的那样。 那个女人笑了一下,昏暗的灯光下能看见她洁白的牙齿:“很奇怪是吧,也许 你很快就懂了,也许你永远也不懂,这个世界对弱者来说是多么恐怖!” 那女人慢慢地坐在了地上,用手拨开额前乱发露出了整张面孔。那是一张颇为 精致的脸,可惜缺少血色,惨白得吓人,眼影很重,包裹着迷离的双眼。 “你觉得我漂亮吗?” 金华点点头。 “你还有点不好意思啊,呵呵。知道吗,有人说,智慧要和漂亮成正比才能给 女人带来幸福,否则漂亮就是一种灾难。由此可见漂亮也未必是好事,至少在这个 世界是这样,不知在天堂又是怎么样。” 她抬起头望着天堂的方向,可惜她能看到的只有地铁站的顶棚。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否则宿舍楼大门一关你就只有在网吧 过夜了。”那女人拍拍身子站了起来,接着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金华面前的盒子 里,“这是给你的,谢谢你的琴声和歌声。” 金华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面前这个女人出手竟能如此大方。望着那女人 离去的背影,他忍不住问道:“你去哪儿?”这么长时间他还是第一次主动说话。 “我?去胜利大桥转转,看看夜景,今天是我的生日,总不能一直在这个北桥 站呆着吧。对了,送我一个生日礼物怎么样?” 金华用不解的眼光盯着这位奇怪的女人。 “叫我一声‘姐’。” “姐。”金华用干涩的声音叫道。 “叫得可不甜。记住,在掌握着你经济命脉的人那里,你永远都得言听计从。 好了,在我二十五岁生日这天又有了一个弟弟,这个生日已经完美了。还是那首《 橄榄树》,为我免费唱一遍吧,弟弟,就当是刚才叫得不甜的补偿。” 吉他声又响了起来,配合着金华的歌声在地铁站里回荡起来。这一回那个陌生 女人没有再跟着唱,而是一摇一摆地朝地铁出口走去。空气中弥漫着流浪者的凄凉。 在消失在转角之前,陌生女人又突然转过头来,不过只是一个惨白的侧脸,凌 乱的长发披在她赤裸的肩上,显得格外凄怆。 “谢谢你!”她说道,接着消失在了转角处。 夜色里依旧回荡着流浪者的歌…… 十一点钟宿舍楼关门的时候,金华刚好赶了回来。刚才那一份意外的收获对他 来说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惊喜,然而此时的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那个满身酒气的 女人和她身后的悲惨命运正触动了他心里最脆弱的那根弦,为什么这个世界对弱者 来说这么残酷!刚才那女人一摇一摆的离去,穿得又那么单薄,这么冷的天要去胜 利大桥,能受得了吗? 正想到这儿,已到了寝室门口。寝室门没关,室友周元兴正在里面激动地说着 什么,一看金华进来连忙问道:“华哥,你知道胜哥那事不?” 金华一边放琴和背包一边环视了一遍室内,见几个室友都在,还有隔壁721 寝 室的王成舜,几个人都表情严肃,气氛似乎有点异样。 “胜哥今天被人打了。”周元兴声音里透着愤怒,这和平时嬉皮笑脸的他大相 径庭。 “被打了?被什么人打的?” “不认识,估计是个大款,听说年龄在四十上下。” “一个中年人跑学校来打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讲清楚点。” “具体情况嘛,我也讲不明白,你得问舜哥和杰哥。” 这时候邓新杰正好从外面走进来,金华一把拉住了他:“正好,杰哥,讲讲胜 哥的事吧。” 邓新杰摇头苦笑了一下:“你也知道了?坏事就是传得快。是这样:昨天晚上 我和胜哥去包宿①,到了今天早上我们谁也不想回来,就一直干到了下午。后来胜 哥他实在困得不行了就一个人往回走,我继续留守岗位。接下来的你问舜哥吧。” 王成舜清了一下嗓子:“我下午从自习室回来,路过北教四时看见胜哥从里面 出来,就和他一起往这边走。结果走到女生宿舍那里时,看见那停了十几辆轿车, 胜哥就开始发起牢骚了。” 这里要稍做解释:从学校北区到法学院学生所在的宿舍区有一小段路在校园外, 那里布满了小餐馆和网吧等商业性质的店面。网吧中最大的要数零度网络服务中心 和幻宇网苑,深得学生们青睐,戏称之为“北教四”和“北教五”,而在它们之上 的北教一、二、三则是北区三座教学楼的简称。到了学生宿舍区这边又按南北分为 了男生区和女生区,男生区这边倒还算相对清静,而女生区那里则时常停着一些高 级轿车,这便引来了许多口舌。金华的同学们也时常对此发些牢骚,所以此时金华 也就大概猜到了叶胜当时说的那些话。 “这时一辆宝马的前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不像是大学生的女生,随后还跳出一 只狗,当时胜哥就说了一句‘狗男女’,结果那只狗就跟听懂了似的朝胜哥径直冲 过来。好在那只狗还不算太大,胜哥反应还算灵敏,一脚就将那狗踢翻了。这时杰 哥从后面走了上来……” “哎哎哎,算了算了,下面的还是我来讲吧。”邓新杰接过了话头,“话说胜 哥从北教四离开不久,我也感到了力不从心,于是也下机往回走。快走到女生宿舍 那边时发现胜哥和舜哥在前面,我就追了上去。结果还没追到就看见一条雪白的牧 羊犬莫名其妙地朝胜哥扑去。狗快,胜哥比狗更快!有人问了,那胜哥三十多个小 时没睡觉,走路都得走不直,哪有力气跟牧羊犬斗?这您可就错了。想那胜哥,虽 然身高刚刚七尺,却也生得是肩宽背厚,膀大腰圆,加上长期在北教四闭关修炼, 只将一身的赤炼苦功练得是炉火纯青。别说三十多个小时不睡,就是三百多个小时 不睡,也照样敲得动键盘,点得动鼠标。又有人得问了,三百多个小时?那不可能 嘛!那实话告诉你,三百个小时我是没见过,七十个小时还见过的。” “行了行了,废话少说,这又不是旧社会的茶馆酒楼,说正经的。”金华的另 一室友康瑞嚷道。 “书归正传。当时胜哥只觉一道白影朝自己扑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胜哥抬 起右脚,只一脚便把那白狗踢翻在两米开外的地上。白狗也有七情六欲,一见吃亏, 心中大为光火,一跃而起,再次朝胜哥扑来。胜哥不慌不忙,飞身一脚将狗再次踢 飞。这一下那狗半天才又爬起,不过它可不敢再扑上来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邓新杰夸张的表情,离谱的动作,只把这事说得天花乱坠,寝室里的每个人都 忍不住笑出声来。 “还是我来讲吧。”王成舜笑着说,“当时那个女的就上去心疼地抱住了那只 狗,还抬起头来冲胜哥喊,质问他为什么那么狠心地踢那只狗。这时从车上又下来 三个男人,一个大概四十岁左右,另两个大概不到三十……” “你等等,那个女的长得怎么样?”周元兴突然插话道。 “长得有点漂亮,不过不是特别漂亮,穿得倒是挺时髦……” “行啦,就你和杰哥废话多!”康瑞指着周元兴说,“舜哥别理他,接着刚才 的讲。” 王成舜笑了笑,接着说: “当时胜哥就说了,既然狗能咬人,人为什么不能打狗?还没等那个女的说话, 那个中年男人就开口了,说什么狗还没咬到你,你却先打着了狗,就冲这个先动手 也得讨个说法。胜哥当时一听就怒了,说了一个‘狗仗人势’,还骂了一句‘操你 妈’。那个中年男人一听就扇了胜哥一个耳光,胜哥正要还手那两个年轻男人就挡 在了他面前。那两个男人都有一米八几,而且长得都还特别壮,一看就像打手。我 当时拼命拦住了胜哥,杰哥又跟对方说了几句好话才算控制住局势。最后那个中年 男人又骂了几句才和那两个年轻男人还有那条狗一起坐车走了,那个女的自己进了 女生宿舍区。” “你们都不知道那个老男人当时说了些什么。”邓新杰一改刚才的调侃语气变 得愤怒起来,“他说:‘别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很了不起,现在的大学生跟蟑螂一样 满地都是,才值几个钱。我的狗是什么,纯种苏格兰牧羊犬,在我眼里,你连我的 狗的一根毛都不如。你要是真弄伤了我的狗,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它断一条腿 我也打断你一条腿,它要是断了气看我弄不死你。而我的狗就算咬伤了你,最多赏 你几千块钱完事走人。今天算是你小子运气,你大爷我心情好,这一笔先记在账上。 ’” “这是人说的话么!他真这么说的?”金华也按耐不住了。 王成舜点点头:“千真万确。” “这当然是狗杂种说的!”康瑞骂道,“你们当时就这么忍着?”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还能怎么着?跟人家对打?看块儿就不行。讲道理? 能讲通吗?上法院?有那个闲钱吗?还是那句话说得好,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 海阔天空。” 这时一直坐在铺上玩电脑的林桂德叹了一口气:“这年头,狗仗人势,人不如 狗啊!” “那胜哥现在呢?”金华问。 “躺在床上正郁闷着呢。”邓新杰答道。 金华来到对面的720 寝室,张志弘正趴在桌子上看武侠小说。叶胜躺在床铺上, 似乎刚睡醒,睁着两只迷蒙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叶胜来自农村家庭,虽然他身高不 足一米七,也不像邓新杰说的那样“肩宽背厚,膀大腰圆”,可小伙子本来长得也 算结实。大一的时候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可自从上了大二以来,也许是自身定力 不足,加之在环境的影响下,他开始沉迷于电脑游戏,迅速发展到了不可自拔的地 步。他经常与几个同班同学去网吧通宵玩游戏,而课是一节也不去上,学业自然而 然的完全荒废了。有时白天他回到寝室睡觉,晚上再去“战斗”,而有时他干脆就 睡在网吧,甚至创造了一周不回寝室的当时全系最高纪录。没日没夜的拼命,再加 上家里经济状况不好,营养条件跟不上,叶胜本还算结实的身子开始变得枯瘦起来。 此时的他睁着一对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那样子有些像是解放前的大烟鬼。 金华摇了摇头,拍了拍叶胜的床头:“胜哥,醒了?” “嗯,睡了有七小时,也差不多了,该起来工作了。” “今天这么累,又这么晚了,就别去了吧。” “不去?我刚睡醒,不去网吧呆在寝室又能干什么?” “你这样晚上不睡白天睡,恶性循环,学业荒废了不说,身体也受不了啊。听 我的,今天晚上别去了。” 叶胜没说话,一旁的张志弘倒先开口了:“华哥,你就别劝他了,你看人家俊 哥劝他多少次,还不是熊瞎子掰苞米——白忙活。” 张志弘说的“俊哥”是指这班的班长——721 寝室的范仁俊,大一的时候和叶 胜关系特别好,两人还常一起讨论学习上的问题。可到了大二,叶胜的迅速堕落令 范仁俊头疼不已,几次语重心长的道理感化使他费劲了口舌。可叶胜呢?表面上满 口答应,可事后依然是我行我素照样通宵上网。金华来这里的本意是看看叶胜对今 天下午被打的反应,结果发现他似乎都忘了下午那事了,于是金华的思路才转到了 通宵上网上来。 “胜哥,你这样连日地包宿打网络游戏,你家里人知道吗?” “你这不废话,这事能让家里知道吗!”叶胜懒懒地说。 “那你这么做就没有负罪感吗?” “华哥,拜托!别跟那个范仁俊一样好不好?皇帝不急太监急,才一个来月没 去上课打什么紧!” 这下金华无语了,只好轻轻拍了拍叶胜的床沿表示无奈。 这时灯一下子灭了,四周顿时陷入了黑暗中。 “操,周末十二点就断电,比平时才晚一小时,学校晚点断电要死啊!弄得我 每天都得去走廊看书。”张志弘抱怨着夹起那本小说搬着一把椅子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邓新杰从外面进来,问道:“还去不去?” “当然去!”叶胜一下子坐起来。 “要去还不快点,都这么晚了,再不下来我可先走了。” “不就浪费一个小时嘛,何必呢,我这不就下来了嘛。” 叶胜跳下床来迅速穿好了衣服,然后和邓新杰一起快速离去。 按道理这时宿舍楼的大门已经关了,不过这栋楼在每一层走廊的尽头都有一个 窗口,而只有一楼才钉了铁窗。这样那些半夜外出的人便可以从二楼的窗口翻出去, 再顺着一楼的铁窗爬到地面,可以随时出入,十分方便。有时不得不承认学校为学 生考虑得真是周到。 金华望着叶胜和邓新杰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轻叹了一口气。 “行啦,人都走了,还叹什么气!” 金华被这黑暗中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急忙把脸转向旁边的床铺,惊呼道 :“文哥,原来你在!你不是去……” “操,我也不能永远住那啊。没钱了,也没精力了,女朋友也回北京了,我也 就搬回来住了。唉,这些天弄得我真是腰酸背痛啊!你不知道,白天逛大街,晚上 还要做……唉,女朋友也不知道心疼人,她不怕累可我怕啊,我可是使尽了浑身解 数才硬扛了下来。你不知道,前天晚上,哥们儿大战三场啊,她还一个劲儿……” “得了,你就自我陶醉吧。”金华不想听孙继文说他那些“光荣战绩”,径自 出了720 寝室来到走廊。 走廊在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整个楼层最死寂的地方,不过一到每天熄灯后 的一个小时内它的热闹程度不下于跳蚤市场。有一些在寝室或是网吧里刻苦修炼了 一天的网虫到了这时才到这来换换气,感受一下灯光普照幸福安详的美好生活。于 是,聚在一起抽烟聊天的,搬桌椅出来打扑克的,闲着没事干嚎两声的,不怕影响 楼下而乱拍篮球的,从走廊路灯那里接线偷电的,抓紧时间洗衣服、洗漱、上厕所 的,简直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好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估计世界上最大的证券交易 所也望尘莫及。 720 寝室门口,张志弘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和另外几个同班同学 ——赵承明、李云峰、张裕宁、周元兴——兴奋地讨论着什么。这时何冰突然从721 寝室冲出来,手里握着手机,脸上堆满了坏笑:“给大家念一个笑话。” “肯定是黄的。”周元兴笑着点了点头。 “屁话,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们寝冰哥讲过不黄的笑话!”李云峰笑道。 “那是,你看他一脸淫笑。”张裕宁附和道。 “哎,过分了啊,我就听过冰哥讲过不黄的笑话。”一旁凑热闹的范仁俊说。 “少废话,让冰哥赶紧说吧。”赵承明喊道。 “老师让小明用ABCDE 造句,小明想了想说:‘A 呀,好大一个B 呀,使劲往 里C 呀,一下C 到D 呀,洪水往外E 呀。” 众人脸上顿时挂上了同一种坏笑,空气中瞬间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活跃。 “这个笑话太恶劣了!”范仁俊笑着摇了摇头。 “哎,冰哥,快把这个笑话发到我手机里。”周元兴抢着说。 “你又要永久珍藏了?”李云峰问。 随即众人又都大笑起来。 此时金华就站在他们旁边,可他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从他脸上丝毫没变的表情 就能看出来。一旁的赵承明注意到了这点,觉得奇怪,于是走过来拍了拍金华的肩 :“华哥,怎么了?不舒服?” “哦,明哥啊,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起今天遇到的一些事情,有些不痛快。” “不会是叶胜的事吧?都过去大半天了,大家都忘在脑后了,你看连他自己都 不在乎了。” “也不光是他的事。如果你要听,跟我到阳台来吧,这里太吵了。” 金华所说的阳台不是每个寝室都有的那个用来晾衣服堆杂物的阳台,而是在走 廊尽头那个有几十平方米的公共阳台。那里比较安静,晚上熄灯后的这段时间里常 有人去那里打电话、聊天、乘凉等等。 赵承明跟着金华来到了这里,一阵风吹来,使他们都清醒了许多。 “说吧,怎么了?”赵承明望着被城市灯火照红了的夜空问道。 这个赵承明住在金华寝室隔壁的721 室,素来和金华的关系不错,金华觉得他 很有思想和见地,平时有难办的事总是和他商量,就连去当街头艺人卖唱的事也是 他给拿的主意。赵承明这个人虽然有时有些沉郁,但总体来说性情豁达,性格沉稳, 尽管学习成绩一般却是见多识广下笔千言。有人说他来这D 大上学简直是天曲英才, 可他却总是谦虚地说是金子在粪坑里都能发光,可惜自己不是金子,所以不能在D 大发光。 金华透过阳台的玻璃门朝走廊看去,见同学杨帆正兴奋地跟另外几个同学说着 什么,便对赵承明说:“叶胜和邓新杰都去了,杨帆不去,真是奇怪。” “康瑞不也没去嘛。他们这几个一个月也难得在床上好好睡几觉,偶不去一次 没什么奇怪的。” “康瑞也没去?那倒也是。原来的‘三巨头’加上现在的叶胜成‘四大天王’ 了。” “以后说不定还会更多。” “不过你说叶胜这样下去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我们这个专业又不难毕业,你看前几届的学生还不是和我 们一样玩得多,最后不大多都把证混到手了?他们又不在乎成绩有多好,混个证, 随便找份工作凑合着干就行。再说了,成绩好未必找到好工作,有了好工作也未必 能混出个名堂。” “我不是说学习,我是说身体。” “邓新杰、杨帆、康瑞早就这样了,他们不也都还活着吗?没事儿!” “明哥,我真不明白那些网络游戏到底有什么意思!” “你不玩当然不明白。” “你不是也不玩吗?” “我不玩是因为我不敢玩,我了解我自己,我一玩就准会变成他们那样。” “唉,看来这个世界中充满了不良诱惑啊。” “那是,据说现在电脑网络已经成为仅次于毒品和赌博外第三容易让人上瘾的 东西了。哎,对了,你现在生意怎么样了?” “还不是那样,一天也不过挣个二、三十。” “知足吧,创业之初嘛。像我这种和你比起来真是惭愧啊,一天白花二、三十。” “不过今天运气比较好,到了晚上时已经赚了四十八块,最后又遇到一个好心 人,给了我一张一百。” “行啊,你小子走狗屎运了,以后准是一顺百顺。那个好心人多大年纪,男的 女的?” “女的,也就二十几岁吧。” “嗬,怎么样,长得漂亮吗?” “长得还行,就是一身酒气。” “可能是吧女。酒后乱xing,她准是看上你这位才华横溢的大学生了。” 金华轻轻摇了摇头:“哪里,她只是可怜我,或者真是喝醉了。” “嗳,食色性也,华哥何必不好意思!” “不是不好意思,我说的是真的。她说她还有个弟弟,很小就死了,她三年前 还是个在校大学生,而现在却沦落得穿着暴露满身酒气了。”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这还有疑问吗?”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它为什么会不公平,凭什么如此不公平。” 赵承明笑着拍了拍金华的肩膀:“我知道你并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愿意明白。 华哥,你太感性了,你应该向我学习,学得理性一点。” 说完,赵承明轻叹了一口气。金华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天空,就这 样过了良久。突然,金华看见天空有一颗流星划过。 “流星!”金华叫道。 “真奇怪,灯光这么强还能看见流星?那是不是楼上扔的烟头啊。” 金华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关于流星的两种说法:一种是对着流星许愿可梦想成 真,而另一种则是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代表地上的一个人,当星星从天上掉下来时 形成了流星,这说明又有一个人离开了人世。前一种说法美丽,后一种说法伤感。 “这么寒冷的夜晚,那个穿着单薄的女人又在那里过夜呢?愿她平安无事。” 金华心里默念着,痛苦随着秋风一点一点向他袭来。 也许是受那个陌生女人的影响,金华这天夜里睡得很不踏实。也难怪,这多愁 善感的个性是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养成了,这么多年来想改也改不了了。他父亲死得 很早,她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很不容易。童年家境的艰辛使他变得少年老成,同时 让他对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有着极强的同情心。那天夜里那个陌生女人的出现在他 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波澜,而那双迷茫而无助的眼睛和那一个摇晃着离去的背影更是 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 “这么一个寒冷的夜,她会去胜利大桥?” 当这个问题再次涌上金华心头时,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是啊,她会去胜利大 桥?夜里这么冷,她又穿得那么单薄,桥上风大她又怎么受得了,应该是已经回到 她住的地方了吧。 困意还是逐渐战胜了思绪,想着想着,金华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当金华醒来时已是八点了,这星期天的阳光从阳台照射进来,使这个小 而凌乱的寝室显得格外温馨。 金华似乎已经忘了昨天的不愉快,迅速洗漱后他忽然想起学校里有些事需要处 理,于是耽误了半天时间,午饭后才又回到寝室照惯例背上吉他和背包准备再次出 门。突然一只手拦住了金华,是室友康瑞,估计午饭时喝酒了,他身上的酒气让金 华又不禁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女人。 “华哥,今天周日,就别去卖唱了行不?咱们换个地方唱,去KTV ,哥们儿我 请客。” “别,瑞哥,你听我说,我不像你,我的学费还得靠我自己。” “行了吧,华哥。你当的那什么街头艺人唱一整天才能赚几个钱?还不如跪在 路边冒充没钱交学费的学生的乞丐们赚的多。那些俗人不懂艺术不会欣赏,但是哥 们儿我欣赏你,这点面子你还是得给吧?这样吧,你今晚上跟我走,我给你一百块, 当作工资行吧?” 金华摇了摇头:“这不行,无功不受禄,瑞哥……” “一百你都不干?说,多少你才干!” “这不是钱的问题,瑞哥,你和我不同……” “我怎么就不同了,你说清楚。” 康瑞的声音里明显带了火,伴着酒气显得格外易燃。 “我说康瑞,你是不是喝醉了,大家都是同学,你非塞人家一百块,这不是侮 辱人家么?人各有志,你何必强求人家?”坐在床上眼睛不离笔记本屏幕的室友林 桂德突然说道。 林桂德这一句话可算是救了金华,康瑞松开了抓着金华的手,慢慢走到一边倒 在了一把椅子上。 “算了算了,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也不能难为你,谁让我胸怀如大海呢!” “谢谢,瑞哥!” 金华连连点头,他心里明白康瑞的确是醉了,不然也说不出刚才那些话来。现 在康瑞安静了,他也正好有机会出门了。 正当金华转身就要出门时,突然见室友周元兴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份报 纸摇头晃脑地说:“现在自杀的人可真多,看啊,今天的报纸,说是今天早上翠尹 河边发现一具女尸,据查是本市一名年轻女子,死亡原因疑为从胜利大桥上跳下自 杀,具体情况尚待进一步调查。” “你说什么?”金华一把夺过报纸,见晚报头版上赫然印着“翠尹河边惊现一 女尸”九个大字,不知不觉汗水就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说来也是怪,”周元兴抓起水杯猛灌一口水,“邓新杰昨天还和我去胜利大 桥那儿转了转,看着桥下的河水我说这是个自杀的好地方,他说说不定今天晚上就 有人从这儿跳下去。果然如此,真是神了。” “就你俩那乌鸦嘴,以后注意点,别乱说话,小心以后谁遇到点啥事一时想不 开把你俩给捅了。”林桂德使劲敲了一下键盘。 在这个寝室里,林桂德的性格较为内向,平时话不多,而周元兴则较为外向。 这个外向的周元兴特别喜欢开玩笑,并且经常不分轻重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这 一点常常令大家不快,于是骂周元兴几乎成了全班的习惯。不过周元兴有一点很好,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心胸宽广不生气也不记恨,的确,无论谁怎么骂他可从来没见 他恼过。有了这一点,别人骂起周元兴来就更是肆无忌惮了,反正他也该骂。 “捅我?凭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凭什么捅我?”周元兴问道。 “你闲着没事咒人家,结果被你说中了,不捅你捅谁啊?”康瑞嚷嚷起来。 “哎,这可得说清楚……” “兴哥,别在那废话了,咱们去KTV 吧,我请客。” “KTV ?你找华哥啊,他可是咱D 大的著名业余歌唱家。” “歌唱家?人家是大腕,不给咱面子。” “大腕还不是咱们成就的?从大一起就每日催促他参加各种文艺活动,要不在 D 大能树起今天的名气? “拉倒吧,去年去竞选那个校园十大歌手,你倒是极力劝他来着,结果劝去了 吗?” “嘿,我劝了,难道你没劝?他不一样没听你的!” “可后来音乐剧那个比赛我可是把他劝去了。” “那次我又不是没劝,这次十大歌手可是我一手劝去的……” “你们少说两句就不行啊,人家金华都懒得讨论这种事,你们倒喋喋不休吵个 没完。像你们这样整天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华哥都懒得理睬。”林桂德眼睛终于离 开了屏幕,瞪着康瑞和周元兴说。 “不学无术是真的,可我们怎么就游手好闲了?我们一天到晚可忙得很呐,对 吧,华哥?华哥?”周元兴转过身发现金华已经不在了。 “金华早就走了。”康瑞站了起来,“咱们去唱歌,走,德哥你也别老呆在床 上了,去不去?” “你请客,我是肯定去的。”林桂德翻下了床,“兴哥,你去其它寝室看看, 还有谁要去一起叫上,开个最大的包间好好整整这个酒鬼。” “整我?没问题!反正家里又给我打钱了,艰难的日子过去了。”笑容涨满了 康瑞的醉脸。 金华独自一人走在胜利大桥上,晚风吹得手里的报纸哗哗作响。 自从中午从学校出来,他一首歌也没唱,而是独自一人在大街上不停地徘徊。 从北桥站走到胜利大桥,又从胜利大桥走回北桥站,往返了好几次,可就是一直没 有走到胜利大桥上,因为他害怕证实他心中的那个想法,或者说他害怕面对已基本 确定的事实。 可是,最终他还是忍不住要到胜利大桥上来,因为他明白世上的事无论多么不 想面对,最终还是要面对的。 北方十月的夜晚已经有些凉了,在这个风大的海滨城市更是如此。城市里凄冷 的灯光伴着秋风更为这个夜晚增添了几分凉意。那个孤立无助的弱女子真就是在这 样的一个夜晚从这里跳下,在冰冷的河水中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的吗? 惨白的灯光洒在桥面上,行人已没有多少了,而车辆依然在桥面上川流不息。 似乎没有谁对那个女人的死亡有所感伤,当然除了金华。 金华走到桥中央,不知哪个清洁工偷了懒,地面上留下了一堆烟蒂。也许那个 女人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而这些烟蒂很可能就是她做思想斗争时留下的,最后与 灯光和秋风一起见证了那个悲惨的时刻。抚着栏杆,金华远眺翠尹河的入海口,河 面在两旁路灯的照耀下泛着银光,和大海连成一体,组成了一个明暗交映的离奇画 面。金华又低下头望着桥下的河面,幽暗的河水比白天似乎要深得多,显得格外可 怖。金华踮起脚尝试了一下,一阵心虚使他马上抓紧了栏杆。 虽然没发现生存到底好在哪里,可真铁下心来想要自杀又是多么困难!那又到 底是什么逼得一个年轻的生命无奈地选择了结束? 抬头望天,一钩残月和为数不多的几颗星星冷冷地挂在天上,不知是否知道人 间凄苦。如果天上真的有上帝,有天使,人间还会是这个样子吗? 金华不由自主地从琴袋中取出吉他,悲凉的曲调缓缓随风飘散: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