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罗唯和我以及死去的弟弟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朋友,小时侯曾经一起把牛群 放到了别人的菜园里,一起趁月黑风高偷光了邻居家的黄瓜,一起朝女孩子头上投 掷苍耳籽,后来又一起上了学,感情之深笃,可见一斑。 罗唯初中都没有毕业就迫不及待地退了学,以未成年人的身份在社会上混满十 八岁之后,总算被自己的一位烧焊的亲戚所发掘,于是雄心勃勃在广东的一家五金 加工厂里当起电焊工。大概他天生具有烧电焊的资质,很快就深得烧焊的要诀并当 仁不让地取代了自己的那位亲戚,成了厂里的首席烧焊员,同时也开始了他漫长而 昏暗的烧焊生涯。 后来,弟弟抱着吉他去投奔他,成为烧焊队伍中的生力军。直到三年前,罗唯 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脸膛实在不能再在电焊的火花中黑下去,伙同弟弟一起转战到了 浙江,和弟弟一起及时地赶上了一场车祸。这场车祸让罗唯人事不醒地在奈何桥前 徘徊了半个月,无奈阎王爷嫌他太丑有碍观瞻,像对待劣质产品一样把他退了回来。 重获新生后,罗唯亲自千里迢迢地把弟弟的死讯送回了家乡。 当时,我正在广东的一家私营的五金喷涂厂里调配油漆(初到广东时,我在这 家公司里为各种幕墙铝板、建筑型材、钢件铁器喷涂油漆。期间,由于我的表现相 当出色,多次受到车间领导的口头嘉许。两年后,蹈袭古人“学而优则仕”的传统, 我喷油漆而优则去调配油漆),这家公司除了一群办公室动物之外下属钣金和喷吐 两个车间,而钣金车间里的电焊工人就好比抗战时期的各种物资,始终处于短缺状 态。于是,我及时起到了中介所的作用,把车祸后在家里白吃白住地修养了大半年 而又转业无门的罗唯介绍到工厂里,让他立足本位继续发扬自己的烧焊事业。 我生性沉闷,业余爱好不多,在放工后难得的闲暇里,除了时常莫名其妙地疯 狂喝酒外,其余时间都会老实安分地呆在宿舍看书写日记,顺便担当起看守宿舍的 职责。罗唯的到来拓展了我的生活空间,让我惊奇地发现工厂附近除酒吧外还有数 不清的溜冰场、KTV 、网吧以及可以赊帐的小卖部。每次领到工资,罗唯都没有忘 记要带领我到各种娱乐场所里像要尽某种义务似地把那点为数不多的工资花个精光, 然后争取在工厂关门时酩酊大醉地赶回宿舍。每次花完工资,罗唯也没有忘记要带 领我挤在一家逼仄破旧的地下网吧里搜狐百度地上网,顺便享受几口赊来的饮料和 香烟。在网络江湖里,罗唯从拼音打字起步,刻苦学习,日有长进,要不是担心困 死车间或饿死网吧的话早就废寝忘食了。然好景不长,自从在半年前学会了上QQ之 后,他终于露出了本性,开始骄傲自满,耽于泡妞而不思进取。好在,年近三十的 罗唯并没有枉费心思,很快就邂逅了一位来自首都北京的以“斜阳暮树”为网名 (真名为阳穆素)的女孩。罗唯灵机一动,忙把网名改为“树上有猴”,结果很快 就泡开了。 一天,罗唯满脸奸笑地把几张阳穆素的照片塞给我,让我参谋,结果催发了我 艺术创造的灵感。照片上的阳穆素长着一张酷似馒头的团栾脸,脸上罗布着炸窝蚂 蚁似的一片褐赭色雀斑;大概是由于睡眠不足,单眼皮下的那双大眼睛给人的感觉 就是随时都噙着两粒眼屎;仿佛怕别人发现她有龋牙般永远紧闭着的两片厚厚的嘴 唇,成就了她一副看起来很无辜的表情;似笑非笑的脸蛋几乎填满了鼻翼两旁的小 沟,使得鼻头仿佛挨了一记拳头般洼陷下去;一把马尾似的乌黑辫子莫名其妙地甩 到面前,仿佛在拍洗发水广告;一套艳俗的服装床罩般套在粗短的身上,让人想起 改革开放初的农村妇女。总之,其貌不扬,属于让人安心放心省心的类型。 我给罗唯的建议是“可以考虑”。因为较之于罗唯,她还是可以接受的。罗唯 天生的五短身材,叫他“武大郎”或“土神孙”并不为过;委琐的脸孔上虽然擦了 不少洗面奶,但仍旧黑得让人怀念包公,是块烧焊的材料;时常张开的嘴巴大得可 以塞进一颗台球仔,并且似乎随时都做好了大流口水的准备;微笑的时候总有那么 几分猥亵的流氓色彩,仿佛正在欣赏黄带的色狼,让人不得不提高警惕;笔挺的西 装、铮亮的皮鞋和思路清晰的三七分头成就了他一副奴性十足的汉奸相。所以,按 照“瘸驴配破磨”的说法,罗唯和阳穆素还是挺般配的。 但对我来说,和罗唯一起上街是一件挺痛苦的事情:不是担心别人误把他当成 我私生的丑陋孩子,就是生怕他黎黑的面目吸收了我的光芒。每每上街,我都很明 智地放慢脚步以便与他保持有效距离。只是,他总会像怕我走丢一样停下来等我, 甚至微微踮起脚尖把竭力伸长的手搭到我的肩膀上,仿佛在表明我们的关系是台湾 与大陆的关系,属于一个整体,不容分割。 “太窒闷了。”半年前的一天晚上,罗唯在一家烧烤店里对我大发感言,“我 觉得思想的通道像下水道一样被堵死了。我失去了活力,忘记了抱负,也丢失了时 间,心里空了,变得麻木不仁。我成了一头靠卖力气吃饭的愚蠢牲口,成了一台高 速运转拼命干活的机器。我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我厌倦了。”说着,罗唯把 啤酒瓶的瓶口和自己的嘴巴对接起来,然后咕噜咕噜地灌个不停,仿佛正在加油的 柴油机。 我生怕自己吃亏,赶紧举起酒瓶响应,而后专心等候罗唯继续演讲下去。 罗唯慢悠悠地点上烟,难以启齿似地说道:“我想去北京看看。” “那棵‘斜阳暮树’叫你过去?”我仿佛在演相声般积极配合道。 “对,”罗唯鼓足勇气,以豁出去的口吻承认道,“她叫我过去。虽然我知道 她长得不怎么样,但是她有钱,见过世面,更重要的是她的个人能力很强,能够自 己照顾自己,不用别人操心。我觉得不错……过日子就应该找像她那样的人。我现 在荒废在这里,毫无出路……据说北京那边的机会很多,我应该出去闯闯……我们 都三十岁了,怎么说都该成家立业了。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毕竟这样的机会已经 不多了。” 听罗唯的口气,像要通过当北京女婿来沾北京的光,让我眼红不已。好在,我 认定罗唯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心底有一种当爹做妈的感觉,于是非常应景地鼓励道 :“想去就去吧。” 几天之后,罗唯简直是千载难得地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兴致勃勃地奔北京相亲 去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罗唯像假释返乡的劳改犯一样脱胎换骨地回到了广东。我对 那天的情景记忆犹新,因为就在那天下午,我调配的油漆莫名其妙地出了问题。 那天,我一如往常地坐在喷涂房门口的一只倒扣着的空油漆桶上,一面与两名 仿佛屡次犯规的篮球运动员般被替换下场的喷涂工人海阔天空地闲聊着,一面透过 喷房的橱窗,像猫头鹰监视自己的猎物一样直勾勾地盯视着两桶因正在使用而逐渐 减少的油漆,以便油漆不够时能及时赶回油漆房调配,确保供应。等油漆终于只剩 下小半桶的时候,我无奈地中止了聊天,异常紧张地跑回了油漆房。 回到油漆房时,罗唯正悠闲地坐在我的小办公桌前的一张因粘满各种油漆而污 迹斑斑色彩杂沓的椅子上。他看见了我就好比下属看见了领导,急忙嬉皮笑脸地打 招呼,一扫往日的颓态。可惜我没时间跟他虚套,点头致意后就赶紧以变魔术的速 度乱中有序地调配了两桶面漆(底漆和清漆由我的徒弟全权负责),直到把这两桶 足够喷涂一个小时的油漆送往前线后才终于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完事后,我叫上罗唯,约他去工厂特设的简易吸烟处抽烟。坐定后,罗唯像捡 到钱般笑眯眯地说“抽支北京烟吧”,然后侧着身子掏出了一包北京牌香烟,仿佛 到过北京很了不起似地递给我一支,顿了一下,大概是怕我嫌少,赶紧把整包烟都 塞给了我,似乎要栽赃。我用早已备好的打火机点上烟,然后又顺带着帮罗唯点上。 “我拿到工资了。”在享受了几口来自首都的香烟后,罗唯开始不紧不慢地说, “等下就走人,去北京。” 我感到胸腔里电动剃须刀似地颤动,怅然若失,不知如何展开话题,毕竟,问 他拿了多少工资是不合时宜的,于是闷头抽烟,并及时弹掉如寄生虫般依附在烟头 上摇摇欲坠的烟灰。 “我准备结婚了,很快。”罗唯炫耀道。 对于三十岁的我来说,结婚就好比在比赛顺利晋级并最终获奖,不但值得向亲 朋好友炫耀,而且还能趁机收受红包;而未婚就好比武术世家的传人在大街上被流 氓狂扁了一顿,不仅颜面难保,而且愧对祖宗。由此,我固执地沉默着,下定决心 要把进一步展开话题的重任交给罗唯的嘴巴。 “你也该找个人来结婚了。”罗唯仿佛要让我羞愧得当场自尽,哪壶不开提哪 壶地说。 “现在,”我竭力抑制着胸腔里蠢蠢欲动的愤怒和羞愧,以自我解嘲的口吻说 道,“就连工厂招聘员工都得讲求个两厢情愿,更何况上找人来结婚呢?而且,我 现在穷得差点没去讨饭,我看还是等我有钱时候再找个人来帮我花钱吧。” “都三十岁的人了,”为了达到自我炫耀和谆谆教诲的双重目的,罗唯以身作 则道,“你应该像我一样,放下思想包袱,抓住青春的尾巴,来个主动出击。” 我仿佛正在接受领导训话,既恼火又惭愧,但又不敢做声。好在,罗唯突然果 断地揿灭了烟头,然后很有克制地发出一声叹息,摆出一副似乎要走的架势。急着 要解脱的我立即心领神会,明知故问道:“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话音刚落,罗唯立即狗熊似的站起来,以恋恋不舍的口气长叹一声:“是啊。” 但就这一句,戛然而止,听来格外突兀。 我配合着站起来,背台词似地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你应该回家过 年吧?” 罗唯似乎把我提出的问题当成了毫无价值的废品,文不对题道:“要是在那边 找到什么好的工作的话,我会叫你过去的。那边真的有很多机会。再见吧。”说着, 罗唯等不及我回敬他一句“再见”就匆匆转踵而去,留给我一个在脚步的晃动中显 得异常滑稽的背影。 我甩掉烟头,回到了车间。车间里仍旧显得异常的繁忙和紧张,仿佛蚂蚁搬家 时的情景,一切都在杂而有章乱而有序地进行着,并没有因为罗唯的离去而出现任 何的异常。在轰隆聒耳的机器声中,几个负责前期处理的工人控制着笨重的吊机, 吊起装满各种从钣金车间转过来的形状各异的铝板型材的特制的合金筐,把合金筐 依次浸泡到装满各种溶剂或清水的深池里,在特制的烤炉里烤干,然后交付负责下 一道工序的挂件工人;挂件工人根据各种铝材铁件的形状的不同和要求喷涂的面的 不同,灵活地利用各种奇形怪状的挂具和铁丝,在老虎钳的帮助下麻利地把铝材挂 到作为流水线的围绕车间一周的生产链条上,并做好最后的除尘打磨工作;挂着各 种铝材的链条顺着底漆房、面漆房、清漆房依次前进,有的喷涂工及时在触摸屏上 调整着自动喷枪的各种参数,有的则根据各种喷涂的要求和铝板的形状,像调皮的 猴子般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为自动喷枪喷扫不到的各个犄角旮旯进行手喷,而被替 换下来的员工则趁机去抽烟或像浑身被撒满农药的菜虫一样半死不活地坐在喷房门 口;喷过油漆的铝材铁件在力大无比的链条的强劲牵引下,掉转方向,浩浩荡荡地 进入了高大的烤炉;烤炉的出口,几个质检员像在观察某种微生物一样两眼直勾勾 地审视着烤干后的铝板,查看漆面效果,间或漫不经心地用仪器测量一番,顺便记 下几组数据以应付领导的检查,然后在仿佛屠宰场里的猪肉般成排悬挂的铝板背面 一一贴上表明是否合格的标签;等烤过的铝板在几台巨大风扇的作用下降温冷却后, 几个负责下件的工人用老虎钳剪断固定挂具和铝板的铁丝,把铝板从链条上卸除下 来,交付包装;包装工人根据不同油漆的性质和不同客户的要求,用各种特制胶布、 气泡膜、海绵垫或粘或盖住漆面,然后用透明胶把条状的硬纸壳缠裹到各个边角上, 以防在运输途中因铝板相互磨擦挤压而造成漆面的损坏。接着,链条再次掉转方向, 像进了球的足球运动员一样圆满地绕场一周,回到挂件处。 这时,几名质检员仿佛发现鬼子进村,突然活跃起来,一会儿像对待汉奸似地 对着铝板指手点脚;一会儿用仪器不停地紧贴在铝板上测量,并抄下相关数据。很 快,车间主任和几个喷涂工人也像要凑热闹似地参与其中。一种让人厌恶的不祥预 感向我袭来。果然,铝板出炉后,漆面突然变得粗糙不堪,有明显的开裂现象,并 且仅仅通过肉眼就看出了色差,必须返工处理。一群焦急的喷涂工担心自己要承担 责任,迅速跑回喷房,对各道喷涂工序进行了全面的检查,结果令人沮丧地发现: 我刚调配的那两桶油漆大有文章。我的身份立即由优秀员工变成了罪魁祸首,这让 我比突然被没收财产的私营老板还要难以接受事实,毕竟一路摸爬滚打过来挺不容 易。为了恢复名誉,我迅速跑回油漆房,企图能找到更为深层的非人为原因来为自 己开脱。 在检查各种调配油漆用的溶剂时,我沮丧地闻到装放BCS (乙二醇单丁醚)的 桶里散发着一股有类樟脑气味,不容置疑,已经变成了MIBK(甲基异丁基甲酮)。 根据当时的温度和空气湿度,作为调配氟碳油漆的主要溶剂BCS (乙二醇单丁醚) 在各种溶剂中所占的比例至少在60% 以上,而仅仅作为促进漆面活性的MIBK(甲基 异丁基甲酮)的比例在10% 即可。两者调换后,对漆面效果至为关键的BCS (乙二 醇单丁醚)的比例骤然减少,势必造成二甲苯、MIBK(甲基异丁基甲酮)、BCS (乙二醇单丁醚)等溶剂在调配油漆时的所需比例严重失衡。这时,出现漆面粗糙、 开裂、色差等现象就仿佛母鸡下蛋,是不足为怪的。问题的关键是:BCS (乙二醇 单丁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变成了MIBK(甲基异丁基甲酮)?根据我个人的工 作习惯,调配油漆所需的各种溶剂都会事先用小桶从大桶中分装出来,并分门别类 地标注上相应的名称,以便于随时取用。尽管各种溶剂都是透明液体,但他们的气 味和对皮肤的刺激感各不相同,比猪和狗还要易于辨别,所以在一般情况下很难出 错。但令人遗憾的是,我偏偏还是出错了。 急着找替死鬼的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徒弟,认定是徒弟在某个环节上出现了纰 漏谬错,于是火急火燎地把仍旧在抽烟处喷云吐雾的徒弟叫回了调漆房,然后以鞫 审犯人的口吻对他责问一番。结果,徒弟理直气壮地表示,我和他备用的溶剂就像 月底发的工资一样,是各自分开的,而且,他调配底漆和清漆的所需溶剂比例和我 调配面漆的比例不同,自然没有轻易混淆和动用我的溶剂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他 所调配的油漆并没有出现类似问题。徒弟的话让我比做了亏心事还要无言以对。的 确,徒弟天资愚钝,缺少慧根,始终没能掌握我所传授的各种知识(如面漆的调配、 各种颜色的配置),除了我的指导下调配底漆和清漆外,实难独当一面,尚非谋权 篡位之时,而要陷害我就仿佛把自家的役畜打瘸,对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这样想 着,我尽管不情愿但也只能排除掉徒弟陷害我的可能,然后把问题归罪于自己的疏 忽大意,并像被逮住的小偷一样自认倒霉。 新上任的车间主任在饱受了员工们的不满和置疑之后,终于获得了一个公开骂 人以树立自己权威的大好机会。他先为我演算了返工时所需的水电、油漆、误工等 费用的总和,然后痛心疾首地宣布我的疏忽给公司造成了十几万元的损失,并把 “情节非常恶劣”几字咬牙切齿地吐了出来。 半个小时之后,一纸无情的罚款通告在车间的通告拦里张贴出来。结果,受害 者怨声载道,只恨自己无处申冤;旁观者则仿佛看到通缉犯名单,幸灾乐祸,总算 在枯燥乏味的工作中找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话题。这张罚款通告让我感动不已,因 为车间主任只罚款了我两百块钱而不是十几万元。让我感到愧疚的是,我的徒弟因 受牵累被罚了一百块,喷涂工人们因为没有及时发现问题,除了班长罪加一等被罚 了一百块之外,其他每人都被罚了五十块。作为对徒弟无辜受罚的补偿,我决计退 位让贤,给他一个后浪推前浪的机会,于是辞职了。 两天之后,我顺利拿到工资,遗憾的是,接替我的并不是我的徒弟,而是车间 主任的一位对我的职位觊觎已久的亲戚。 在我离厂回家的路上,我顺便去医院切除了让我彻夜奇痛难忍恶心呕吐的阑尾。 阑尾的切除和弟弟的死一样,对我的影响既深且巨。 首先,我认为阑尾的病发并不是像谣言一样毫无根据,而是,在我与油漆的长 期接触过程中,油漆里的某种危害物质奸细般潜入阑尾,铢积寸累,终至病变。这 种推测再次催发和强化了长期以来我对油漆的深沉恐惧感。 就像记住仇人的大名的一样,我始终记得油漆桶上的那段赫然醒目的警告文字。 本品禁止服入,可能会损害皮肤和眼睛,可能会通过皮肤渗入,能引起皮肤和 呼吸道的过敏反应,吸入漆雾和挥发物或渗入皮肤都有害健康,挥发物对眼、鼻、 喉等部位有刺激作用。 我认为,这段文字就好比旧时的安民告示,有很大的保留,从字面上看似乎什 么都一包在内,但其实是在玩弄一种等因奉此的飘忽躲闪的文字技巧,徒具忠恳敬 告的形式却缺少具体详实的内容,大有虚应故事率由旧章之嫌;由于产品销售和生 产业绩的商业需要,某些厂商难免要掩盖真相和自我吹嘘,即便他们具有自揭伤疤 的决心和勇气,大概这伤疤也往往揭得有所保留,适可而止。 在我所接触过的仰赖油漆为生的群体中,某些诡秘病态的蛛丝马迹总会在他们 身上随处显现。接触油漆后,油漆工们不是像从集中营中逃出来的战俘一样瘦骨嶙 峋羸弱不堪,就像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的贪官一样脑满肠肥膨哼大腹,而且大多面 色蜡黄,眼神涣散,精神委顿,仿佛搓了一夜麻将,随时都能见周公。同时,一些 让人汗毛倒立的言论在从事油漆工种的群体中广为传布,从未止息。总会有人不知 出于何种意图而严肃诚恳地规劝我要像吸毒者远离毒品一样及早远离油漆,说油漆 中的苯侵入人体后就好比狂犬病毒,能潜伏长达二十年的时间,并像定时炸弹般随 时致人死命;说长期接触油漆之后,身体很容易发生病变或受到损耗,其中最为常 见的是阳痿,大有无法传宗接代的之虞,即便有了孩子也常常是畸形儿,所以,选 择接触油漆的人多半是已有子嗣的不再担心断子绝孙的已婚中年人;有人则悲愤交 加地表示,若不是为生计所驱迫,只有傻冒才愿意接触油漆,然后详尽精辟地为我 论证了金钱与生命孰轻孰重的问题;从事其他工种的员工则异常感慨地表示,就算 再苦再累也不愿与油漆为伍,说从油漆中所挣到的钱远远不够自己日后的医药费, 所以选择接触油漆是很失策的(当然,这话里可能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味 道);他们在总能顺手拈来地列举出种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事例,比如谁暴死家中, 谁因阳痿而离婚,谁生下了畸形婴儿。也许,他们仅仅是要耸人听闻,但这些言论 有一种超越任何常理逻辑的无可辩驳的冲击性说服力,给人一种痛苦的真实感。 作为对这些言论的考证,我像饲养员观察动物一样对油漆工们进行了长期观察, 结果令人沮丧和绝望地发现:油漆工们多半是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的中年人;每隔 两年或三年,他们便会自己给自己放假,回家休养一年左右的时间;与其他工种相 比,油漆工的劳动并不繁重,但待遇却几乎可以和领导级人物相媲美,我认为,这 种不合常理的待遇极有可能是为了补偿油漆工们受损的身体、稳定油漆工们的不满 情绪以及诱惑不明就里者的心。 虽然油漆工们在工作中配备有防毒面具等防护工具,但时常是一个防毒面具一 戴就是两三个月,又没有可供随时更换的、在防毒面具里起着吸收毒气作用的备用 活性炭,戴起来时,无不散发着一股胃酸似的难闻气味,不但达不到防毒效果,反 而让人觉得憋闷难受。于是,为了不被憋死,我时常索性不戴。更让我难以忍受的 是,我每天都得洗刷成堆的油漆桶。在调配油漆时,为了避免出现色差和不影响漆 面的光滑效果,每一种油漆都丝毫不能混入异色异质的油漆或哪怕微细的颗粒,这 就要求必须得用干净得纤尘不染的桶来进行调配和分装,而工厂老板并不知道员工 的疾苦,没有为我提供清洗设备和备用桶。于是,这些时刻需要的干净桶,全得由 人力用酊酮、甲苯等溶剂从用完了油漆的脏桶中像清洁工刷马桶一样认真细致地清 洗出来。埋头清洗时,不但要忍受着各种恶臭,而且,溶剂的各种挥发物直接渗入 眼、鼻、喉、呼吸道以及皮肤,时常弄得我头昏眼花,其后果不堪设想。 除了晚上没有抱着油漆桶睡觉外,我赓续不断寒暑无间地与油漆亲密相处已近 十年,身体上所遭受的损害程度是难以想象和估量的。我至今打着光棍,能否顺利 步入婚姻殿堂就已经让我头痛得撞墙了,更何况,按照一些油漆工的说法,即便我 结了婚也不见得就有子嗣传家。我感到自己成了滤病性精神官能症(hypochondria) 患者,始终处在一种某处一定有病的疑虑下,甚至无法抑制地仔细检查身心违和, 比如,我常常在一觉醒来后按时检查自己的阳物以确定自己是否已然阳痿。通过这 种近乎荒唐的检查,我身体上的一些异常迹象像潜伏多年的特务分子一样被发掘出 来了:胸闷气短,视力下降,神经衰弱,早上的干呕恶心以及莫名其妙的头晕目眩。 我认为,阑尾的病发只是一个前奏或序曲,有某种如癌般可怕的病灶正在酝酿形成 之中,并随时都可能会给我迎头一击。我像是被疯狗咬伤却没有及时注射狂犬疫苗 的人,时常陷入恐慌之中。 其次,虽然我对手术的过程就像对此刻发生在南非西部某个小镇里的事情一样 毫无所知,但我认定医生把缝合切口的医用羊肠线大方地留在了我的体内。也就是 说,我认为我的机体内侵入了属于羊的分子,造成自我的局部沦丧;在某种程度上, 我觉得自己无可避免地具有了羊的特质和属性,甚至成为一个为羊的意志而左右的 附属品;我感到自我的纯正遭到了重创,如同在蒸馏水中融入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矿 物质,这让我感到不洁,于是时常为如何才能彻底地从躯体里祛除掉这不洁感到深 深的忧虑;同时,我时常忍不住把自己与羊联系起来,并试图找出一些或隐或显的 暗示或共通之处。尽管,我能因为我的这一套错综复杂、貌似难以辩驳的的妄想系 统而意识到自己可能成了妄想症(paranoia)患者,然而,难以阻遏且无可逆转地, 我还是陷入了一种与羊共体、自我沦丧的惶恐不安之中。 最后,我仿佛与和医院里的某位领导结下深仇大恨,对医院产生了一种不可理 喻的排斥感和恐惧感。我觉得,望,医生那如手术刀般锐利的目光一眼便能从我的 表情里看出种种异常;闻,医生定能锐敏的嗅出我身上衰老、病变、油漆和各种溶 剂的气息;问,似乎医生提出每一个的问题都将直指我的要害,这势必让我感到猝 不及防;切,我担心脉管跳动的频率会背叛我,暴露出我身体里深藏密裹着种种隐 秘。总之,我觉得医生的回春妙手随时都要把我身体里的秘密剥得精光然后公之于 众,这势必让我感到羞耻。同时,还有那些可以透过皮层窥视我浑身骨骼的各种x 光激光扫描仪,白得让我想起我那缠绵的噩梦的病房和被褥,让人感到窒息的那股 荡散不去的药品气息,无不让我感到却步。此外,悬挂在医院里俨然代表着医生权 威的人体解剖图就好比电影里的妖怪,着实阴森瘮人和匪夷所思。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