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像风暴过后的小树一样狼狈不堪地向左倾斜着身体,以防挎在右肩上的一个 黑色的冒牌旅行袋滑落下来。笨重不堪旅行包趁势像一块巨大的药膏一样紧贴着我 的身体。没走几步,我便像练习走路的脚病患者一样喘着气停顿下来,把右手提着 的另一个浅绿色旅行包像进行某种交接仪式似地换到左手,让它擦过我的裤管如摆 球般前后晃悠着。我对这两个赘肉般的旅行袋感到厌恶,忍不住像安徒生笔下看到 橱窗里的烤鸭的小女孩一样在心里想象着,要是有个旅行箱该多好啊,不但省去了 大包小包的麻烦,而且至少要显得比现在体面些。只怪我口拙舌笨,说不定进站前 让我驻足良久的那个旅行箱是可以降下两盒烟的价钱的。我的狼狈相让我担心自己 身上存在着某种类似偷渡分子或恐怖分子的可疑迹象,担心自己会被尽忠职守的人 民警察不问青红皂白地实施搜查和抓捕,尽管我对自己的清白就像猫对老鼠的了解 一样有把握和自信。我再次尝试着放松过于紧张的心情,而后跛子般摇晃着身体, 异常狼狈地走进了拥塞喧闹的候车室。 一大片灰白的灯光从隐伏着的各处流泻而出,使得整个候车室都笼罩在忧郁凄 清的氛围之中,似乎是在为离别和远行奠定一种情感基调。我包裹沉重地在两排蓝 色候车椅之间的过道里困窘不堪地缓缓移动着,期求一个能供我休憩一番的座位。 很快,我的眼睛就像瞄准器一样锁定了目标。在我右边的椅子上,像展示古董一样 横躺着一位男子。这名男子大概为自己异常霸道地占据了三个座位而感到羞愧,用 报纸蒙住了脸孔,让人摸不透年龄。我不禁心想:这名男子可能是因为被妻子罚跪 了一夜搓板而睡眠不足,或者是运气不佳只买到了站票,所以要趁着等车的空当心 安理得地小憩一番,为自己能在第一时间冲上火车蓄精养锐。我像在动物园里摸老 虎屁股的小孩一样惴惴不安地走到近前,把手里提着沉重的旅行袋像起重机一样悬 空提升一个高度,然后像投弹似地撒手扔在地上,让它发出声响,并附带着干咳一 声,作为对他的提醒。他有些恼火地用手揭掉了似乎起着遮羞布作用的报纸,露出 一副中年人的面孔,然后以一副调查研究的表情盯视着我,僵持片刻,大概从我的 表情里看出了某种暴力因子,像在某个酒醉后的清晨一样不甚情愿地爬了起来。通 过一声叹息来排出心中的怨气后,他有些勉为其难地腾挪出了一个座位,随后仿佛 手里的报纸蒙了多少灰尘似地猛然一阵抖搂,调整好姿势,最后仿佛被报纸里的某 个章节拍了马屁般笑吟吟地看了起来。 我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然后像在吃草前确定四近是否有鬣狗踪迹的羔羊一样 警觉地环顾四周。等待中的旅客们,有的仿佛特务接头般窃窃私语,可能是怕打扰 他人或是在谈论别人的长短是非;有的找紧时间和身边的情侣喁喁情话,顺便占点 小便宜;有的似乎要通过高声朗笑来缓解一下忧郁的压力,结果突兀的声音反而平 添了几分凝重伤感的气息;有的百无聊赖地枯坐着,大有买个手掌游戏机的必要; 有的像是火炉边上的猫,恹恹欲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荡散不去的忧郁消沉的情绪。 突然,一阵剧烈的颤栗从我裤兜里的手机里爆发出来,如同电流般迅速涌上脊 梁骨而后波及全身。我警觉地掏出手机,仿佛别人要公然抢劫抢般小心谨慎地围在 掌心里查看,发现是刚送我进站的在职业学校时同过学的友人单阳发来的短信: “安抵北京或遭遇不虞,务必来电告知。愿诸事顺遂。单阳。”还有罗唯趁我忙乱 时发来的一条差点漏网的短信:“自己路上要小心,多加注意,一路顺风。”这两 条短信让我陷入了一种因关怀和离别而带来的伤感情绪之中。 附带着看了时间后,我迅速把手机塞回安全的裤兜。接着,我仿佛把自己的记 忆当成了小人,感到不信任起来,于是再次掏出了比藏毒品还要藏得隐秘的火车票, 试图再度强化自己的记忆。19时20分由桂林站开往北京西站的 k22次列车,14节车 厢的052 号座位。由于是始发站,按惯例可提前一个小时上车,但仍需等候半个小 时。我像背英语单词似地在心里默记一遍,准备把车票塞到上衣口袋里,但由于我 带着两个异常累赘的旅行包,剪票时势必不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取车票。车票的放置 问题让我感到头疼起来。反复思量后,我把车票放到了左边裤兜里,届时可用右手 提旅行包而腾出左手来取票,也可以直接紧攥在左手里。对于自己的安排,我比吃 了海参鲍鱼还要感到满意。 等待的空当,烟瘾像小偷一样趁虚而入了;不远的吸烟处,几个气质粗浮的男 人仿佛担心自己没机会得肺癌,正像活火山似地拼命抽烟,让我受到了强烈的诱惑。 棘手的是,我只身一人,分身乏术,就算有志愿人士我也不放心让别人为我看管两 个装了不少如砖头般笨重的书本的旅行袋;但如果放弃异常抢手的座位而背着两个 旅行袋去抽烟,这不仅失策而且似乎有些狼狈。挣扎之际,我蓦然发现候车室里竟 有几个民工摸样的男子正在禁止吸烟的警告牌下肆无忌惮地抽着烟,烟雾在灯光下 弥漫开来,一片氤氲。我受到了某种暗示,只觉得烟瘾像虫子一样爬满了喉咙,于 是再也顾不上羞耻心的强烈阻挠,迅速掏出一盒真龙牌香烟,仿佛怕谁发现并举报 似地抽出一支,而后左右顾盼一番,终于还是低着头点上了。我用力地吸吮着,仿 佛生怕烟雾会暴露某种真相般尽量延长烟雾在肺叶里的停留时间,然后难为情地把 被肺叶过滤得浅淡的烟雾喷吐到地板上,烟雾像是存心要背叛我,令人沮丧地弥散 了一大片。我只觉得近旁的乘客像看汉奸一样用鄙视嫌恶的眼光看着我,身旁的男 人仿佛表达不满似地抖了一下报纸。我心里迅速地刮起了一阵羞愧的风暴,惹得浑 身各处都在卑微地发热。我不得不放弃了速战速决的方略,直接把烟头摁灭在地板 上,但紧接着,我又担心别人指责我乱扔烟头,于是像发现地上有钱但又不敢捡似 地赶紧用脚把烟头死死盖住。直到烟雾在灯光里消融殆尽,我绷紧的神经才终于得 以局部松弛下来。 良久,广播里终于传出了一个比甘蔗还要甜美的声音,提请乘客们抓紧时间上 车。这声音像某种催化剂一样融入了空气,使得空气里挥之不去的忧郁顿时被一股 凝重得让人窒息的紧张浮躁和不安所取代。乘客们像是突然听到口令的士兵,哗地 一声站起来,而后心急火燎地向剪票处潮涌而去,仿佛自己的座位会趁机跑到别人 的屁股下面似的。我不甘落后,迅速把两个旅行包分别挎在肩上和提在右手里,左 手紧紧地攥着车票,摩肩擦背地塞在人潮里,无法遏制地想起蒙混过关的特务分子 来。 上了火车,我像要藏拙似地迅速把两个旅行袋塞到行李架上,然后把车票核对 了两遍,确定无误地坐在靠窗的14节车厢的052 号座位里,心情渐渐弛缓放松下来, 好比一只终于逃过兀鹫追捕的野兔。 “帮忙。”一个轻柔的声音突然袭击了我的耳朵。我迅速地从车窗外收回视线, 发现一名女子正用看农民工的眼神看着我,并用一根手指指着地板上的一个黑色的 行李箱,似乎在告诉我,她是难以完成放置行李这件苦力活的。迟疑片刻,我像接 到口令似地赶紧站起来,然后本着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像搬运工人一样迅速替她完 成了这件苦力活,最后恭敬地坐回座位等待她发表谢词。结果,仿佛我只是完成一 件分内的事情似的,她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把一个装满了各种零食的塑料袋欻拉一 声扔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票也没有核对一下就坐在了我对面的座位上。我不禁 用验收产品的眼神打量着她。保守估计,她的身高不会超出一米六五,年龄在二十 五岁左右,还没有通过化装来掩饰衰老的必要;身型瘦削,面色蜡白,有某种虚症 的迹象;一副落托不羁我行我素的样子,应属性格强烈而内心脆弱的型,酷似夏悠 ;一头清爽的蓬松短发,让人想起野猪掘食过后的庄稼地;瓜子状的脸盘的立体感 并不强,显现出一种圆润的深度;浓密的眉毛下嵌着一双活灵活现的眼睛,仿佛午 夜时分漆黑灯罩下的一盏明灯;让人忍不住想向前去用手指捏弄一番的、仿佛猫科 动物般的鼻子;单薄地两片嘴唇下是尖削的下巴,属于完美的组合,若配以胡须势 必让人深感痛惜;黑色的棉质恤衫不甚整洁地套了一件同样是黑色的单层外套,左 右衣袖的外侧各有两条小指宽的黄色条状装饰从肩部一直延伸到袖口;一条做工精 细的银链末梢系着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银质十字架,像区别动物的标识一样套在脖子 上,垂至胸口;一条深篮色的牛仔裤像蚂蝗一样紧紧地贴在腿上,显现出一双颀长 的细腿;脚上蹬着一双高及腿肚的黑色麂皮靴,大概走路时过于自信,粘了些许泥 垢的斑点。这时,我的视线游击到了她扁平的胸部,并像在坟前悼念死者的人一样 久久不肯离去。一刹那间,一股强劲的电流像海葵的触须一样涌到我的意识浅层, 我感到负罪和羞耻起来,因为,我觉得看女人的胸部和看别人的钱包里的钱一样, 是很不礼貌的。我生硬别扭地收回了视线。 见我欣赏完毕,她冷不丁地问了我一句:“到哪?” 她的这句简短得让人听不出任何口音的话无疑具有着序幕性意义,引发了我展 开话题的强烈欲望。我急忙以炫耀的口吻答道:“北京。” 然而,她并没有继续发问,而是定定地地望着我,仿佛对我有所期待,又仿佛 对我的答案感到怀疑。我像是做错了事情,感到窘迫不安起来,同时,我思忖着出 于礼貌是不是应该也问她到哪?是哪里人?从事何种职业职业?是不是来桂林旅行 的?到了哪些地方?但我终于还是像开口借钱一样感到难以启齿,什么也没问。我 们之间的氛围仿佛钻到了冰箱里,迅速地冷凝成一片滞重的沉默。我像是要逃避责 任,忙把视线投掷到车窗外。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一片昏弱的天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绵软无力地流泻下来, 使得一切景物都仿佛蒙上了忧郁和伤感的阴影,仿佛刚打完麻醉针般恹恹欲睡了无 生气。对面的车轨上停靠着一趟绿色漆皮的慢车,始发站和终点站的名称都不响亮, 比初次听到外国人名还要难以留下印象。在昏暗的车灯下,慢车的车厢里晃动着几 个来回走动的身影,成为车厢里的一线生机。接着,慢车缓缓驶出站台,留下远处 的一堵似乎年代久远严重剥落的矮墙和更远处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这时,她似乎 突然对那堵墙和脚手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步我之后尘,转首窗外,长时间地看着, 显露出一副查看友人遗物时特有的表情。 收回视线时,我发现身边多了一对中年夫妇,男人正整理自己凌乱不堪的大包 小包,而女人则好象对男人的整理不甚满意一样不时地咕哝几句。对面靠着她的另 外两个位子上坐着两个腰身肥硕中年男人,正兴致昂然地谈论着他们在升职前夜如 何把公司领导灌得烂醉,显然,他们对自己的酒量感到满意。车厢里开了灯,凄凉 如水的灯光下,不远处的几个男人旁若无人地打起了扑克牌,像是每人都抓了一手 好牌,笑语喧哗。有的乘客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着,可能是想事先熟悉一下车厢的地 形。有的乘客则百无聊赖地坐在座位上眼神定定地看着窗外,暧昧的表情里隐藏着 暧昧的心事。而她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那世界是警醒的,有着水螅 一样的敏锐触手,使得她的身体有一种更为紧密紧张的质地,像刃具一样带有锐度 和亮度,可以划开空间,可以在沉郁的氛围里划开一个豁口,然后她从这豁口突兀 而出,突在这片平庸与无聊之上。我想,也许她和死去的弟弟是同类。 火车无声无息地启动了。大概是由于铁轨有些陈旧,或者碾压过一个岔口,车 身仿佛打颤似地一阵摇晃,让人担心不已,好在火车很快就放弃自己的根据地,顺 利出站。此时,夜幕迂缓地垂落下来。各种景物以车窗为镜头通过画面的形式不断 地切换着:埋伏各处的灯火相率而起交相呼应,一片通明;宽舒开阔的路面上各种 车辆流水般疾驶而过;蚂蚁一样人群趁着雨水消歇的空当在街道各不相干地来回穿 行着,大概正赶在回家的路上;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以霓虹闪烁为装饰昂然矗立,让 人仰望得脖子酸痛才能略窥其高度。渐渐地,灯火,建筑物,人群,渐次稀少,窗 外的景物进入了黑色的混沌之中。 负责出售食物的乘务员伺机而动,推着小推车不厌其烦地在各节车厢之间来回 穿梭,一边提请乘客们让道一边不怕喊哑喉咙似的高声叫卖着招揽生意,并且不时 地停下来,麻利地从小推车里的掏出各种盒饭米粉,书刊杂志,水果花生,香烟啤 酒以及各种零七八碎地促销产品,然后微笑着接过乘客递到面前地钞票,迅速找补, 完成交易后,又继续往前叫卖开去。但大多乘客显然是有备而来,像响应某种号召 似地纷纷拿出了事先准备的桶面,到开水供应处装上开水,放在茶几上稍泡片刻, 而后开始享用起来。为了不让别人把开水用光,我身旁的中年夫妇也不甘落后地泡 了面,顺便用事先备好的小暖瓶装了两瓶热水,然后一齐塞到我面前的茶几上,仿 佛要交给我验收。虽然在进车站之前我的朋友单阳已经请我吃了一顿水煮鱼,但此 刻弥漫在空气中的各种食物的气息仍旧充满诱惑地撩惹着我,使我的食欲像豪雨刚 过的水位一样迅速高涨起来。我思忖着要不要效仿他人把旅行袋里的桶面泡上,结 果陷入了重重顾虑之中。由于地皮紧张,窄小的茶几上已经被同座的几位乘客先下 手为强地割据占领,委实没有多余的面积来供我放置桶面,同时,我猜想她大概是 不甚喜欢泡面的气息的,至少我觉得在她面前展示狼吞虎咽的吃相是不甚雅观和礼 貌的。我打消了吃面的念头,甚至连带着把买盒饭的意识胚芽也捻得粉碎。像审讯 室里的犯人一样生硬别扭地坐了一会儿之后,我再次把注意力集中投注到窗外的黑 暗之中。 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房屋、树木、山坡在稠密雨点和昏黑夜幕的双重作用下 形成了一团团混沌,仿佛无数只蹲伏着的体形硕大但性情温顺的黑熊。路旁偶尔亮 起一盏灯,有时是一串,像某种夜间飞行的动物般一晃而过,似乎要在粘满雨水的 车窗玻璃上划开一道裂纹。路旁的小站,恍惚迷离地亮着几盏昏暗的路灯,除了在 车窗玻璃上投映下一片让人感到压抑的昏黄之外,对车厢里的光线起不到任何作用。 小站在迷蒙的雨帘以及浑浊的车窗玻璃的作用下显得异常清寂冷僻,像一帧泛黄的 陈年照片,淡化了物质感,让人感觉不到生活的活跃。间或晃过一个鹄立着的身披 雨衣伶俜无依的身影,或在雨中急遽奔跑着的憧憧人影,或细微如针尖的一句短促 的哨声和一两句话音,一瞬即逝,平白无故地加重了车厢里伤感和忧郁的情绪。很 快,火车仿佛对此不屑一顾般继续向前驶去,让人来不及充分地同情和感叹一番。 我终于还是对窗外的景物感到厌倦,再次收回视线。她也许是饿了,正抓紧时 间迅速地吞咽着堆在眼前的零食,薯片,饼干,葡萄干,仿佛这些零食只有经过味 觉的确定并进入胃囊后才具有其价值和意义似的。由于零食过于干涩,她不时地喝 一口营养快线,以便把黏附在食道黏膜上的食物冲刷到胃袋里。我一面欣赏她的吃 相,一面猜测着她可能有暴饮暴食的倾向。但接着,我又为自己像观察小动物一样 看着她进食而感到难为情起来,于是竭力地抑制着自己,试图做些什么来消磨这无 聊而又漫长的时光,也许可以和身边的中年夫妇或者对面的两个男人聊上几句,只 是他们彼此间和谐融洽的氛围使得我不敢贸然参与其中。这时,她胸前的十字架仿 佛在暗示什么似的一闪,我立即意识到兴许她是看《圣经》的,但想到需要背负着 扰民的嫌疑把我笨重不堪的旅行袋取下来,而后像在警察的目光下展示自己随身携 带的黄色录象带的小贩一样公然打开行李袋,我又觉得过于烦琐和不堪,同时,《 圣经》鲜红的书口和漆黑的封面委实怪瘮人的,毕竟,并不是每位乘客都佩带了十 字架。为了掩饰自己,我假装百无聊赖地在裤兜里摸索着,不想掏出了一张在上火 车前以缴纳话费为代价而获得的发票,五十块,又是莫名其妙的五十块,我仿佛受 到惊扰的眼镜蛇,感到恼火起来。我像眼馋似地盯视着她面前的吃零食时装垃圾用 的塑料袋,思量着往里面扔垃圾是否合宜。挣扎良久,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把对我而 言已经毫无意义的发票塞了进去,心里比在动物园里给老虎喂食的小朋友还要感到 紧张。好在,她仍旧沉浸在享受零食的状态中,似乎并未察觉,我对自己投放垃圾 的顺利感到满意,仿佛得手后的小偷。 火车进入湖南境内,迎面传来了一种异省的崭新气息,引发我胸腔里一阵轻微 地喜颤,但很快,我又回复到伤感的情绪中,并且,因着身体的疲惫和时间的漫长, 忧郁显得越发沉滞和凝重,像粘稠的胶水。 此时,招揽生意的高峰期已然过去,乘务员的各种叫卖声像深秋的寒蝉一样沉 寂下来。有的乘客大概感到无聊困顿,靠在座位上或伏在茶几上,以睡觉的姿势若 睡若醒;有的乘客仍旧在过道里来回穿行着,大概是上厕所或者去车厢连接处的抽 烟区抽烟,也有可能在另一节车厢里有自己的熟人;有的乘客谈兴正浓,正通过各 种话题来展现自己的口才;有的乘客仍旧在全神贯注地打着扑克牌,并趁乘务员不 在时抽几口烟。车厢里的暖气,烟草的雾气,闲聊的话音,乘客活动时里的响动声, 让人感伤的光线以及铁轨摩擦时若隐若现的沉闷声响,仿佛成了某种质地细密的物 质,在人体之间滞重的漂移。 火车一往无前,像要摆脱什么包袱似地把难以数计的凄凉疏落的村庄,恹恹欲 睡的小镇,寂寞荒僻的旷野以及河流山坡桥梁隧道甩在身后,时间被拉得漫长。终 于,深邃混沌的黑暗仿佛破开了一个豁口,渐渐地迎来了一种略微开放的气息,原 先积郁着的忧伤凄凉因添加了一丝愉悦而淡薄了些许。车窗外的路灯由零星的几个 点,渐次连成了串,终于连成了辉煌的一片,像动物的触须一样穿透了车窗玻璃延 伸到车厢里;路边间或立着一两个孤单的身影,而走动的身影则渐次多了起来,在 夜半的灯光下像纸一样飘来飘去;路旁低矮稀疏的楼房像迅猛滋长的草木一样越发 变得高大密集,排满了整个视线。负责报站的乘务员终于获得了一个展示嗓门的机 会,宣布前方即将到达某站,请下车的乘客作好准备,顺带着把一些不下车的旅客 从睡眠的洞穴中像煤矿工人运煤似地拖将出来。下车的乘客开始收拾行李,异常大 方地放弃了座位,站起来,似乎是想趁机活动一下疲惫的筋骨来为下车作好准备。 车厢里的气氛难得的添加了一丝躁动和活跃。接着,火车进站,站台的灯光仿佛要 迎接某位领导般整齐划一地排开,汽笛激荡起一阵悠长的回音,下车的乘客争先恐 后地涌向门口。火车像牲口一样吭哧地长喘一声,停站了。隔窗传来了一阵杂乱急 骤跑步声,几声尖锐哨声,几句断断续续的话音,还有一片远及近的突兀的叫卖声, 搅动着车厢里沉闷抑郁的气流,使时间和疲惫的岩缝中难得地渗出一丝清醒。窗外 的几个小贩推着装满各种吃食的餐车抓紧时间沿着各节车厢叫卖着,和之前叫卖吃 食的乘务员们进行公平竞争。由于这趟列车的车窗不能开,小贩显然已经顾不上上 下车的乘客,堵在门口,高声大嗓地叫卖着。几个乘客禁不住诱惑,应声而动,挤 到门口,和小贩简短地交涉几句后,一边付钱钱一边接过小贩递过来的各种装好的 吃食,圆满完成交易。然后,小贩抓紧这比春雨还要宝贵的时间马不停蹄地赶往下 一个门口。 新上来的乘客抱着侥幸的心理在车厢里像动物觅食一样找座位,有的如愿以偿 地找到了座位,空着的座位很快有被填补上了;没有找到的座位的只能退而求其次, 对车门附近的公共空间进行瓜分。新来的人,空出的座位,仍旧在忧郁的情绪里, 所以,有人下车或上车,车厢里的景物并没有引人注目的改变和区别。 很快,车驶出站。各种声响很快消隐在寥廓的清寂中。洇在窗户上的光仿佛不 攻自破的流言般消失了,车厢内的景物再次敛聚起来,物体仿佛要证明本色似地呈 现出的清晰的边缘,但很快又在视觉的适应中被抹去,退回伤感压抑的含混之中。 乘客们或睡觉或聊天,显然对光影的变化不再感兴趣了。火车像一把寒光闪烁的锐 利宝剑确定无疑地洞穿了黑暗的心脏,而时间和旅程在车轮与铁轨强劲有力的撞击 声中连成了粗重的一条线。 我一直压制着如蠕虫般蠢动着的烟瘾,即便是上厕所也强忍着不敢顺带抽上几 口。我觉得让她发现我抽烟就仿佛让人发现自己一个月没有洗澡,势必感到难为情, 同时,抽完烟后残留在身上的那股浓烈的烟草味也极有可能会让她像看到流氓一样 感到厌恶。然而此刻,简直是天赐良机,她终于伏在茶几上像孩子一样沉沉地睡了 过去,我的烟瘾受到了某种暗示,火上浇油般炽热地燃烧起来。我像趁领导不在而 偷奸耍滑的民工一样喜不自禁地径直溜到车厢之间的抽烟处,抓紧时间大口大口地 抽起烟来。 令人沮丧的是,她仿佛转完了发条的定时闹钟般准时无误地醒了过来,而后像 接到市民举报的警察一样直奔我而来。我窘迫地感到自己的某种真相顿时暴露无遗, 仿佛被捉奸在床,一阵尴尬和羞愧向我袭来,猛烈地冲击着我太阳穴。我仿佛俯首 认罪的犯人,蔫头耷脑,不敢正视她,生怕她会向我投来鄙视和愤怒的目光。我窘 迫得恨不得立即把烟头捻得粉碎,但她已经发现我了,我补救无及,只好像个无赖 一样压制着胸中的羞愧,假装悠闲自得地继续吸吮着。这时,她在我身边停下了脚 步。作为应对措施,我生硬地在嘴角扯起一丝笑容,然后微微低着脑袋,仿佛在等 待她的训话。她先是冲我微微一笑,而后出人意料的从自己窄小的衣袋中掏出一包 红双喜牌香烟,掏出一支,优雅地点上,旁若无人地抽起来。就像小偷在夜里碰到 小偷一样,我发现她亦是烟民,又喜又惊,不由对自己的过度紧张感到恼火和羞愧 起来,再次萌生了与她对话的欲望,然而我头脑里除了脑浆外一片空白。氛围显得 愈加尴尬起来。我加快了烟草燃烧的速度,草草完事,然后像已经暴露的盯梢者一 样假装若无其事地迅速返回了座位,仿佛这样便能缓解心里的紧张似的。 一刹那间,一股让人浑身绵软无力的睡意涌了上来,迅速流贯全身。我感到精 神恍惚,眼睑沉重,仿佛误吃了华佗的麻沸散,至多只能抵抗一分钟。我把茶几上 各种零七八碎的东西稍稍归拢以腾出空间,然后曲肱为枕像贪睡的猫一样伏了下去。 从四近空气里轻微的搅动和窸窣的声响中,我觉出她回到了座位,然后不甘示弱似 地模仿我的样子伏在茶几上抢占剩余的地盘。我隐约闻到了她头发里轻微的馨香, 听到了她轻柔匀和的呼吸。这让我感到满意,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刻,我们 如此贴近。这种贴近抚平了我心底忧郁的情绪,仿佛外婆吟唱的一首生动美妙的摇 篮曲,催促着我快快睡去。 一袭薄如蝉翼的轻纱将我睡眠的意识轻轻地包裹起来,形成一层单薄的膜或者 说掩体。而睡眠则像一团混沌,无拘无碍地漂浮在辽阔的虚空中。意识的触手仍旧 警觉地张开着,对周遭的种种活动仍有隐约的认识和把握,使得浅淡的睡眠里仿佛 安装了一个声控的警报系统,容易惊醒。不时地有一些不确定的声响从各个方位像 针尖一样穿透了睡眠的膜,但在濒临苏醒的边缘,这被声响穿透的孔洞又被睡眠的 意志迅速修复了;睡眠的质地失去了应有的瓷实紧密,显得异常地松散,仿佛随时 都要分解开来,因此,睡眠进行得并不连贯,无法连接成一条贯穿始末的线,像某 种电波,时强时弱,又像一只时而细长时而粗实的触手,摸索着绕过各种障碍物, 断断续续地行进着。就在这样的睡眠里,我隐约意识到身旁的中年夫妇以及对面的 两个中年男人先后下了车,但他们留在座位上的余热还来不及消散又很快被新来的 乘客以坐的方式补充了能量。 不知过了多久,我像蜗牛一样醒过来,睡眼迷离中,发现她正用观察小动物的 眼神看着我。但很快,她又好象发现别的小动物一样把视线从我身上绕开了。身旁 的座位上换成两个貌似母女的女人,而对面则换成了一胖一瘦的两个学生模样的男 子。大概是为了省电,车厢里关了一部分的照明灯,物体清晰的边缘被光线抹平了, 变得圆钝浑浊,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郁的色彩。乘客的疲惫的表情和轻微的话音都 隐没在暧昧之中,氛围变得更加粘稠滞重,让人感到深沉的压抑。 此时已是清晨时分,火车经过漫长的奔驶,终于像摆脱了地主家的恶狗一样摆 脱了横亘广远缠绵不休的阴雨天气,厚重阴沉的云层终于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清晨的雾气缭绕着翩然上升,像抽风机作用下的油烟一样消散开来,某个瞬间,甚 至可以清晰地窥视在邈远深邃的苍穹里闪烁着的几颗晨星。又过了一会儿,遥远的 地平线上浮泛起一层浅淡的鱼肚般的白色,揉成了浑浊的一团,散发出一片柔和的 灰白曙光,像要给谁送礼物似地照临车窗。接着,仿佛很害臊似的,灰白的底色里 洇着一团淡薄的红色,红色像某种势力一样不断地廓张着蔓延着,直至装满了整个 视野。太阳仿佛极不情愿似地试探着露出半张异常羞涩的脸孔,然后才冉冉上升显 露出全貌。可能是由于折射的缘故,太阳看起来异常粗硕圆润,彤红柔和,视感舒 适。但很快,太阳像是不堪忍受人们对它的误解,褪去了嫣红的外衣,露出了自己 的本性,变得越发酷烈狂躁起来。为了获得一个适宜的射击角度,太阳迅速地升起 来,抓住几个云团作为掩体,然后穿过千疮百孔的云缝,放射出耀眼的万丈光芒, 让我不禁怀疑希腊神话中的法厄同又在替父值班了。 但无论如何,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太阳的光照下,路旁的各种建筑物精神焕发,昂然矗立,像在开早会一样密 密麻麻地挤成一片。像鬼子扫荡过后的村庄一样,人们重新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 或步行或驱车,潮水般涌到街上,开始了他们全新的一天。一股开放清新的气息扑 面而来。大概是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的缘故,车厢里的景物仿佛从厚实的暗夜的岩层 中苏醒,摆脱了让人感到沉闷压抑的忧郁氛围,活跃起来。火车似乎也挣脱了天气 与暗夜造成的滞涩,义无返顾地奔驰着,铁轨与车轮的撞击声越发铮铮悦耳强劲有 力,使人重新认识了速度的力量。一些乘客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各种洗漱用品, 朝车厢之间的盥洗处靠拢;另一些乘客则省去了刷牙洗脸的麻烦,直接把自己的行 李从行李架上拖了下来,然后像要做早操似地扭动着身子,一番欠伸,因为前方即 将到达汉口了。 这时,没有任何征兆地,她突然指着自己头顶上的行李对我说:“帮忙。”我 立即难过地意识到她要下车,而我对此毫无心理准备,感到有一种岂有此理的东西 生硬地横亘在我们之间,顿时像看到不断流血的伤口一样手足失措起来。愣怔半晌, 我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帮她把行李箱取下,然后像把赎金交给绑匪一样不甚情愿地 把行李箱递到她手里。她言语轻淡地说:“谢谢。”我嗫嚅着地说了声“没事”, 但当我试图再说些什么时,又感到言语比战地的药品物资还要匮乏,甚至几句已经 成形的应景的话在脑袋里转悠了半天也没能被吐出来。我神情怅惘地回到座位上, 仿佛打牌输了钱,陷入失落的情绪中。过了一会儿,她冲着我粲然一笑,然后拖着 行李箱跟在其他准备下车的乘客后面朝车厢门口款款而去。我仿佛怕谁要抢我座位 似地死死地抓住座位,防止自己突然冲上前去对她进行毫无意义地挽留。很快,伴 随着悠长的汽笛声,火车稳稳当当地停住了。我鬼使神差地往车窗外张望着,试图 从人头攒动中看到她的身影,但结果就好比冬天里钓鲤鱼,徒劳无功。 确定无疑,虽然我和这名女子只是萍水相逢,但我对她产生了好感,这让我对 自己等待了近十年的夏悠感到深深地愧疚,仿佛砸碎了叫花子的要饭破碗般陷入了 深深的自责之中。我觉得我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背叛了自己的感情,放弃了自己应当 守护的领地,好在,这只是一场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的相遇,没有谁需要对此全权负 责,又或者这是谁跟我开的一个拙劣的玩笑,很不好笑。作为在我的世界里的短暂 存在,她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回到了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中。而 我,毫无商量余地地,也该回到真正属于我的世界里了。 车厢比之前松快了些许,一名矫揉造作腰身滚圆的中年妇女代替那名陌生女子 坐在我的对面。这名妇女刚坐下就与旁边的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子劈里啪啦地说个不 停,像是见到了亲戚,使我的听觉和视觉受到了重创。我自行其是地从行李架上拿 下了旅行袋,准备洗漱一番。结果发现旅行袋里除了牙膏之外牙刷毛巾等一应俱全, 这就仿佛准备进行篮球比赛时发现没有篮球,让我哭笑不得沮丧不已。为了表明我 取下旅行袋并非毫无目的,我掏出泡面,有模有样地泡上开水,在那名中年妇女诡 异的目光中狼吞虎咽起来。 吃面的间隙,我接收到罗唯发来的短信:“到哪了?我在等着你过来喝酒呢。” 看着罗唯发来的短信,我不由感到憎恶和恼火,仿佛我不辞千里去北京就是专 程去找他喝酒似的,于是直接把手机放回裤兜,继续在装面的小桶里打捞着面条的 细碎残余,然后仿佛不放心似地把剩下的面汤喝得一滴不剩。 扔垃圾的间隙,我顺道在吸烟处消灭了两支香烟,随后返回座位,掏出日记本 和笔,把茶几上的几个塑料袋和水瓶一起推到中年妇女的面前以腾出空间,然后在 乘客们的诡异疑惑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写了起来。 我的夏悠: 我现在在火车上,过了湖南,过了长江,直奔河南,直奔黄河。 不管你会不会对我从宽处理,我都必须向你坦白交代,我在火车上碰到了一个 很特别的女子,很像某个时候的你。在某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了她,尽 管这种相遇就好比井中捞月,注定着没有任何的结局和意义,但我还是对此向你表 示抱歉,也许仅仅是因为太想你了。 刚才收到了罗唯发来的短信,他说他在等着我过去和他喝酒,这就仿佛让刚翻 身的农奴又回去当农奴,使我感到巨大的空茫和困惑,甚至激起了我庋藏于心底的 某种深沉的恐惧感。我已经在酒精的世界里沉醉了太久太久,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 没有酒精的世界,需要一双清醒的眼睛来观照这现实,需要一副冷静的头脑来思考 和总结我这不甚壮丽的人生,而醉人的酒精只能引导着我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空虚 之中。 职业学校毕业后的近两年时间里,我在面对前途的迷茫和自我精神的空虚中狂 饮不已。这段不太辉煌的历史自是不堪回首,暂且存之不论。 只是,我到了广东之后,不但没能从酒精的诱惑中挣脱出来,反而陷入了一场 更具规模的迷茫和空虚之中。当然,这就好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并非毫无根据。 首先,从现代酒店事业的繁荣昌盛可以推见,酒精和电脑一样成为了一种普遍 的交际工具和一种大众的娱乐项目,仿佛不喝酒就无法消弭内心的痛苦,仿佛不喝 酒就无法发泄自己积郁的感情,仿佛不喝酒很多话就难以启齿很多事就无法进行, 仿佛不喝酒就显示不出自己的豪爽性情和狐狗情义,甚至酒量的大小和醉态中的反 应还成为了衡量一个人生活作风处世原则的标准。于是,小至说几句窝心话,大至 签合同谈项目,都得摆个排场觥筹交错地喝上一番。显然,在这种群体性的氛围下 想要自持自律就仿佛在街上找处女,难乎其难。我初到广东时并没有忘记你的谆谆 教诲,力戒烟酒,可谓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但我很快发现我成了大家眼中的异类。 须知,人们总是难以接受异类的,因为,就像鸡不知道鸭说什么一样,异类超出了 他们的理解范围,他们感到不可思议,仿佛异类随时会损害他们的利益似的。于是 他们像是串通好了一样,开始是有人对我冷嘲热讽,妄下“不喝酒不抽烟的男人不 是男人”的断言,然后有人对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循序渐进地动摇,千方百计 地诱惑。尽管,我认为这种群体性的娱乐既庸俗且无聊,但是在各种心理应激作用 下,我终于还是像多年没有吃肉的花和尚一样难以免俗,并且仿佛要通过喝酒来证 明自己是男人般狂饮不已。我显露出了自己的本性,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把他们全 部灌醉,好让他们心服口服。直到我终于成为酒鬼群中的将领级人物,他们才总算 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这让我感慨万端,我们看待事物,冷眼旁观时会对此鄙夷不屑, 但是真正身体力行时却乐在其中了)。 其次,我认为打工就好比吃喝拉撒睡,无非是在重复着一个庸俗且无聊的模式。 一般的农民工往往学历不高,缺少堪称本事的技能。家底并不厚实丰裕,没有投资 创业的能力。除了买六合彩和赌博之外缺少展示自我的机会和发射自我的平台。没 有当大官的亲戚,想走后门却连门都找不到。又往往不满足于现状,有点想法或者 说有理想,不甘心肆力于农业。到了法定年龄便以农民工的身份投身到了工厂里, 或死守住一份待遇菲薄的工作期待着升职加薪,或像无头苍蝇般迷茫地在各个工厂 之间打游击战。打了几年工之后蓦然发觉结婚的年龄到了,不得不在家庭和年龄的 压力下结了婚。接着,盖房子,生孩子,养一大家子,结果很快把自己多年积攒下 来得的那点为数不多的钱抖搂一空。而此时,孩子又得上学了,自己的父母也以短 跑运动员的速度衰老下去,在家庭责任感和生计的驱迫下不得不再次投身工厂。又 打了几年工之后,老夫聊发,徐娘半老,工厂不再聘用,不得不卷着铺盖返乡事农。 此时自己夹在老人和孩子的缝隙中,疲惫不堪,而自己的身体也全面走向下坡路, 就算有所存款,也失去了创业的斗志雄心,只能一面叹息着一面把美好的希望寄托 在自己孩子的身上了。太多的事例强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我知道到要挣脱这种庸 俗模式的链条,就必须像打蛇打七寸一样在某个环节上获得突破,那就是:趁自己 年富力强及时积攒一笔可供自己创业的钱。我每个月的工资从数目上说并不算少, 但可丁可卯,都被我及时地像尽某种义务似的喝得精光,有时候甚至还在小卖部里 赊起帐来。在这种状态中,想要积攒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就好比用自己的舌头舔自己 的脑门,可谓“戛戛乎难哉”。虽然这种意识让我时常对自己感到鄙视和厌恶,但 对自己的鄙视和厌恶并没有像老师发给学生的奖状一样能够对自己形成积极有效的 激励作用,反而让我觉得前途愈加显得渺茫灰暗,堕入迷茫和空虚,然后破罐破摔 地一头栽在酒精的汪洋大海中。 再次,我对自己的枯燥乏味无休无尽的打工生涯感到厌倦和茫然,仿佛一切都 都写进了宪法,难以更改,让人看不到尽头。就像医生照顾病人一样,我的时间精 力都投注到了油漆桶里,留给自己的时间精力就仿佛饭桌上被狂吃过后的鸡肉,所 剩无几。我的意识像指挥塔一样操纵着我的腰背、胳膊、腿脚、手指麻木而规律地 在油漆的世界里暗无天日地运作着,加班加点,埋头苦干,争分夺秒,杜绝误工, 扫除障碍,并随时准备创造工作量的奇迹,仿佛一个停不下来的高速运转的齿轮。 下班后,除了排队洗澡外,劳累往往让我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甚至书也没看成就 直接进入了毫无知觉的睡眠中。这让我不时地对自己鄙夷起来,仿佛自己已经堕落, 或者原本就只是堕落小农民工。高贵品质沦落泯灭,雄心壮志麻木不仁,激情活力 磨蚀殆尽,思想的源源不绝的沟渠被劳累的泥沙雍塞起来堵住了,或者说被各种繁 重的体力活和各种铺天盖地的规章制度控制了;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再也看不出蓝天 白云的壮美,看不出衰草残阳的凄凉,灵魂的窗口仿佛被一堵堵高墙遮住了,而我 则成了暗室里的一只不知蜀汉晋魏的卑微的蜗牛。这时候,喝酒作为一种必然的结 果和空虚的一种胜利应运而生。我似乎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中才能把困顿忘却,才能 有所幻想,灵魂的窗洞里才终于透进一缕微光。不看书的时候,我甚至先后邀请着 车间里的每一个人陪我去狂喝不已,并趁机滔滔不绝重复着自己的那几近枯萎的思 想,然后满足于大家即便是虚与委蛇言不由衷的几句肯定,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 感觉到自己的思想仍旧作为一个活体而存在。 然而,我还是先后毫不迟疑地放弃了几份相对而言要轻闲些许的工作,比如仓 库管理和车间统计。不仅是因为眩于调配油漆的那份还算丰厚的待遇,更重要的是 我需要把自己保持在一种劳累的状态中,麻痹或转移因对你的思念,不让自己有多 余的时间和精力把我的意识停留在你的身上,从而免于沉陷在思念的痛苦的潮水中。 当我感觉到自己无法遏止地想你的时候,便会跟谁过不去似地疯狂洗刷油漆桶,直 到头晕目眩,精疲力竭。显然,这里存在着一个悖论,越是辛苦劳累,越是感到厌 恶和迷惘,而劳累本身又成为了对厌恶和迷惘的麻痹,甚至在某个瞬间,劳累还可 以让我获得一份难得的充足。当然,我毫不讳言地说,喝酒也和洗刷油漆桶一样, 是一种麻痹思念和缓解痛苦的绝好方式。 酒精耗费了我的太多太多。如果我不幸重返酒精的世界,那么势必在无尽的空 虚中浑浑噩噩地耗费尽自己的全部,毕竟我已经三十岁了。所以,当罗唯说等着我 去喝酒的时候,我心里是何感想?可想而知。 好了,说得够多的了。对面有个中年妇女似乎对我颇感兴趣,一直在看着我, 或许她以为我的哪根筋不正常吧。还有,我终于看到阳光了,灿烂如你的笑容。我 们北京见。 关曜 6月7 日 乘客们像初次见到螃蟹的猫一样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窘迫不堪的我再次取下旅 行袋,小心翼翼地把日记本放了回去,仿佛每天按时检查和欣赏珠宝的悭吝鬼。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