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们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无聊而盲目地游荡着,比及我几近丧失游荡的耐 性时,罗唯和康利娟终于引领着我在一段因远离闹市而人车稀少的公路的边上刹车 似地停下来。 在掏烟分给我抽时,罗唯顺带着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包纸巾,像清洁工一样把树 荫里的一段围草地的条状水泥台阶认真细致地擦拭一番,然后发扬先人后己的精神 示意我和康利娟坐下。我和康利娟毫不迟疑毫不客气地坐下,使得罗唯不得不为自 己的屁股重新擦个落脚点。 罗唯坐定后,突然用一根酷似香肠的手指指着不远处的几幢私人别墅,面无表 情地问我:“想不想住别墅?” “想。”凭良心讲,我是不介意有幢别墅的。 “我计划明年买幢别墅,”罗唯得意地收起了那根手指,毫不谦虚道,“给我 妈养猪。” “那恭喜你家的猪了。”其实我想说“猪占了人住的地方,那人只好住猪圈了”, 但这话太硬,卡在喉咙里。 “这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罗唯为自己引用了这个含贬义的成语而 感到满意,继续煽情道:“因为到明年我就有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了,你能想象吗?” 为了不破坏罗唯自我吹嘘和自我陶醉的兴致,我把这个问题的否定答案咽了下 去。 “你以为我在吹牛吗?”见我不做声,罗唯似乎认定我眼红嫉妒,情绪激奋道, “不是吹牛。因为有人做到了,一年时间赚了几百几千万。” 康利娟担心罗唯的牛皮吹得不够响亮,积极助阵,煞有介事地对罗唯说:“真 羡慕范福涛啊,他已经出国了,只用了两年时间就赚了三千多万。不过,我现在也 有赚三千万的机会。” 康利娟的这番话表面上是对罗唯说,但其实是想以间接的方式授意于我,可谓 “用心良苦”,既让我大开眼界,又让我憋气窝火。同时,“范福涛”其人显然不 是体育明星、娱乐明星或政治巨头,但康利娟却似乎把“范福涛”当成了孺妇皆知 的公众人物,毫不费劲就把他的“大名”说了出来,这在感觉上过于突兀和别扭, 不合乎常理。我认为,这只能有一种解释:疑似杜撰的“范福涛”及其相关事迹被 康利娟煞有介事地从嘴里吐出来后,能无故地给听者一种超越常理的真实感和说服 力,甚至能使听者丧失判断和思考的能力,而这大概正是康利娟的用心所在。 有康利娟在一旁助威,罗唯仿佛被谁拍了马屁,异常激动道:“你看看马宇和 的那身行头。手上全是戒指,钻石的。衣扣、衣领以及布料里镶着的全是金子,浑 身闪光,一片黄灿灿的。光一条皮带就值两万多快。” 显然,罗唯继康利娟之后又平白无故地搬出了一个陌生的人名,其用意是无非 是想增强真实感罢了。然而,我还是忍不住为这位莫名其妙的“马宇和”担心起来 了:他这般招摇显摆,大有被抢劫暗杀的危险,不知他买了保险没。 “前不久他还卖了幢别墅吧。”康利娟似乎对这位“马宇和”知根知底,“据 说他那双皮鞋要在国外才能买得到,是八万三还是九万三去了?” 罗唯并没有直接回答康利娟的问题,而是用一副调查研究的表情看着我,见我 神情自若不为所动后,像擅长营造氛围的导演一样煽情道:“九万呀!就一双皮鞋!” 我由罗唯的表情联想到了饭堂里的苍蝇,不由感到厌恶起来。同时,我在心里 快速折算着:九万块钱可以买九千双十块钱一双的解放牌胶鞋,足够一个村的村民 穿上一年。看来这位“马宇和”不但有暴殄天物的嫌疑,而且缺乏爱心。当然,如 果这“九万”是日圆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罗唯等不及康利娟应和,又隆重推出了一个新的“典型人物”,说:“还有蒋 正友,原先是黑社会老大,打打杀杀十几年,医药费都赔穷了,结果他表弟把他叫 过来,救了他。开始的时候,他不相信这行业,差点没把他表弟打个半死。但是他 表弟毫无怨言,任由他打。为什么由他打?他表弟傻了吗?不是,而是他表弟真心 地为了他好,真心地想救他。现在,蒋正友已经赚了几百万,跪在他表弟面前认错。 他表弟毫无怨言原谅了他。那场面,真感人呀。” 从这个“典型事例”中,我意识到这位“蒋正友”和我一样,是被骗来的。所 以,他们举出这个“范例”的用意是不言而喻的。我越发对他们的别有用心感到憎 恶,然而憎恶并不是口罩,无法堵住他们的嘴。 “韦志雄,”康利娟像要跟罗唯对对联,不甘示弱,赶紧搬出又一个“典型事 例”,笑道,“地地道道的农村人,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穷得连讨老婆都 成问题。可是老天有眼,让他接触了这行业。他把村里的亲戚朋友都叫过来,结果 全都发财了,一个村的人成了富翁,甚至把他们那个县的经济带动起来了,现在整 个县都以他为荣呢。他回去的时候连市里的领导都得请他吃饭,实在太牛了。” 这段话给我的收获是:他们这“行业”和掏马桶挑大粪一样,是不需要文凭的。 罗唯担心证据不够充分,又说出一个神话故事:“郭伟林以前是家产几百万的 大老板,开了好几家工厂,但他在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把自己的工厂全卖了,为什 么?因为他接触了这行业,他把全部的资产都投资到了这行业,结果两年就赚了几 千万,数钱都数到手软。现在他又把自己的儿子叫过来了。他儿子是富家子弟,一 向娇生惯养,为什么愿意到这里来吃苦?因为他知道有钱赚,因为他知道吃苦只是 暂时的,因为他相信他老爸,因为他不是傻子。” 显然,罗唯是想通过这段话来发泄因得不到我的信任的而滋生出来的不满情绪, 并暗骂我是傻子。为了不陷入罗唯的迷魂阵,我沉默着目视前方,眼前宽阔平坦的 柏油路上,一辆重卡疾驶而过,尾气呛人。 “周定祥以前是他们市里的大官,接触到这行业之后,不顾家里的反对辞官了, 气得老婆都跑了。现在他赚了上千万,他老婆想复婚,他不要了,因为他知道这种 女的根本就不值得要。”康利娟似乎对自己所说的“这种女的”很痛恨,咬牙切齿 地说。 “还有盖忠能,六十多岁了,黄土都埋到腰了,而且家里有的是钱,不愁吃不 愁喝的。可是他来了。他说他不希罕子女的钱,反正活不了多久了,死之前怎么也 得赚个几百万才死得甘心死得光彩。呵呵,他还计划讨个小老婆呢。”从罗唯异常 兴奋的口气里可以推断,他自己很希望找个小老婆。 “我最佩服的是何秀光。”康利娟又搬出了一个似乎情有独钟的崇拜对象, “他是残疾人,瘸子,长得又黑又丑,光棍一条。周围的人都瞧不起他,甚至朝他 吐口水。后来,他接触了这行业,两年时间就赚了几百万,回去之后直接住进了别 墅。现在,结婚了,老婆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罗唯和康利娟这两只在咬人之前先把人烦死的蚊子似乎还没过足瘾,继续在一 唱一和、鬼话连篇地作“成功人士”的经验介绍。主人公往往是一些歪瓜裂枣的、 怀才不遇的、“弃暗投明”的、贫困潦倒的以及作奸犯科的“典型人物”。这些人 咸鱼翻身,飞黄腾达,成就了一个个神乎其神的“从地狱到天堂”的传奇故事。而 这“一夜暴富”的原因则归结于他们的“明智”选择,那就是:他们义无返顾地加 入了这个“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行业”。 他们是演戏的演员,我则是看戏是观众,我很快就在罗康二人唱的这出别有用 心的戏中看出门道来了。他们有着一套严密的煽惑公式,在讲述这些让他们狂热追 捧的“事例”的过程中,他们直接或间接地把“短期即可赚大钱”的意识以肉麻煽 情的表达方式传达给我,为我描绘出一幅比海市蜃楼还美的“光辉前景”,试图像 在鸡笼里抓鸡一样牢牢地抓住我快速致富的心理,并像帮派争地盘一样对我的心理 进行逐步控制。遗憾的是,就像在鸡屁股掏蛋一样,他们操之过急了,因为他们的 这套公式只有在取得我的信任的基础上才发生效用。耳闻是虚,眼观为实,向来有 怀疑精神的我很快就意识到这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范例”就好比童话故事,虽然美 妙动人但是不足轻信。当然,罗康二人也只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我不认为他们 有杜撰人物故事的才能)。同时,在他们过于煽情做作的描述里,始终生硬地横亘 着一种无法从常情常理中得到解释的东西,使我充分地感受到了他们的不良用心。 但即便如此,我仍旧无法拍着胸膛保证自己能不受其害免中其毒。按照“近朱 者赤,近墨者黑”的原理,在这种充斥着狂热情绪的、用金钱和幻想来装修的、云 山雾罩的诡异环境中,纵使我像行军打仗一样严防死守步步为营,也难免会有某些 邪祟荒谬的事物在耳濡目染中无形地渗透到我的思想中;而在喽罗们圆滑奸诈循循 善诱引导下,这些邪祟事物可能会有步骤有计划地控制我的意识,在我的意识里毒 素似地蔓延扩张,让我在浑然不觉中趋向麻痹乃至丧失自我,最终成为一个没有灵 魂的忠实傀儡。 想到这里,我有如芒刺在背,惶恐不安,感到自己宁愿容忍眼中的钉子也不能 容忍他们继续煽惑下去了。于是,我打断了正呶呶不休的罗唯:“别说了!我不想 听!” 罗康二人摇唇鼓舌的兴致被我浇了盆冷水,冷却下来;罗唯在敢怒不敢言地瞪 了我一眼之后,偕同康利娟一起坠入了沉默的深渊。 沉默半晌,我主动打破僵局,问罗唯:“你到底来多久了?” “快半年了。”罗唯嗫嚅着给出了一个在我预料之中而又在我接受能力之外的 答案。 “也就是说,”我紧张的意识触手迅速张开了,“你是被你老婆骗来的?” “她没有骗我。”罗唯大概是担心被康利娟取笑,含混其词道。 “那你和你老婆到底是什么回事?”我像顺着楼梯下矿井的煤矿工人,渐次深 入。 “我跟你说过,”罗唯的眼神里分明燃烧着怒火,但他的声音却异常轻柔得像 棉花,“不要说她是我老婆,你忘了吗?” 康利娟似乎不知道罗唯的媳妇就是阳穆素,并未露出应有的表情,而是若有所 思,低头不语,让我困惑不已。于是,我大胆地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你和她 到底是什么回事?难道她不是你老婆?” “以后你就清楚了。”罗唯支吾其词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计划把我骗过来了?”我不但没有把阳穆素的另一重身 份介绍给康利娟,反而主动帮罗唯转移了话题。 “不是骗你,是救你。知道吗?”罗唯赖帐道。 “好。”我让步道,“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计划救我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罗唯虚情假意道,“碰到好的机会我第一个想到的当 然是你,我早就想叫你来了。” 我像排查嫌疑犯的警察,心里的某种怀疑的范围逐渐缩小并最终确定,现在总 算可以摊牌。于是,我赶紧问罗唯:“你回广东领工资的那天,也就是我调配油漆 出问题那天,只有你进过油漆房,是你动了手脚吧?” “对。”罗唯敢作敢当,毫不含糊地承认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让我丢了工作!”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像掉进冰窟似地 颤抖不已。 “我是在救你。”罗唯大言不惭道。 “去你妈的!”我感到怒不可遏,以泼妇骂街的气势怒斥道,“你这是在救我 吗?你这是在害我!你让我丢掉了饭碗!” “我是在救你。”罗唯面无愧色道,“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你一辈子都泡在油漆 桶里。” “强词夺理!”我怒气填胸,仿佛坠于马下的周瑜。 “你慢慢就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罗唯涎皮赖脸道,“我不怕你打我骂我, 我问心无愧,因为我是在救你。难道你要和油漆打一辈子交道?难道你不怕油漆中 毒不怕阳痿暴死?” 罗唯仿佛一见伤口就围上去嗡嗡乱叫的苍蝇,毫不留情地点穿了我对油漆的深 沉恐惧感,使得他原本极其荒唐的话也似乎具有了难以辩驳的说服力。我缄口不言, 任凭痛苦、绝望、羞愧和厌恶扭结起来从身体内侧撕裂着自我。 罗唯以为我入其彀中,像多拿了几百块钱工资一样得意地笑着,现身说法道: “我刚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以为他们是一群疯子。但是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 么,反正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着。于是我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 去看了。慢慢地,看懂了,感兴趣了。发现他们并不傻,而且很聪明。因为,真的 有大把大把的钱摆在哪里等着我去拿。我不是傻子,我不能不感兴趣。” 罗唯始疑终信的经历为我可能遭遇的状况制定了一个令人不安的蓝本,亦即我 稍有不慎就会浑然无知地蹈袭罗唯的故辙深陷到这迷魂阵中,直至不可自拔。想到 这里,我顿时浑身燥热,汗流浃背,仿佛居高不下的气温又平白无故地提升了几度 似的。 就在这时,因失去展示口才机会而穷极无聊的康利娟突然对我说:“帅哥,拿 你的手机给我玩一下,好吗?” 我只觉得胸臆难平,不在逗乐的情绪中;而我的廉价手机就好比穷人送给富人 的礼物,着实拿不出手。所以,我不得不用沉默的方式来抵抗和藏拙。 见我没有反应,康利娟改用撒娇的口吻继续纠缠道:“就玩一下嘛,又不会要 你的。” “不就是借你的手机玩一下嘛。你的手机又不是什么珍珠玛瑙钻石,不值几个 钱。况且连珍珠玛瑙钻石我们也不稀罕。你给她看就是了。”罗唯不仅帮腔助势, 而且借题发挥,乘机撺掇鼓动起来:“在我们这组织里,没有人要你的东西。钱包、 手机、首饰,我们宿舍里多的是,可以随便仍随便放,没有人要你的,因为偷东西 是违法的,我们是合法组织。” 我被罗唯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像小偷交出赃物一样无可奈何地把手机 递给了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康利娟,心想:在人心日下世道浇漓的今天,财物随便仍 随便放而无人摭拾,这似乎是不正常的。那么,他们到底吸收或被浇灌了一种怎样 的思想而成就了这种不正常? 康利娟如愿以偿地拿到我的手机后,抛开自己的形象和路人的眼光,像猴子般 不顾前后地爬到近旁的一棵碗口粗的树上,然后一面把风放哨似地张望着,一面用 我手机的摄像头胡乱地拍下周遭的景物。 “你应该发现我的改变吧,”罗唯自我炫示道,“简直是判若两人。我以前是 怎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口拙舌笨,话都不敢说。但现在,我脱胎换骨了,学会了 热情,有了自信,变得积极向上,种种毛病都没有了。也就是说,我现在变得正常 起来了,我现在的心态就是所有成功者应当具备的心态。我现在很愿意帮人端水倒 茶,甚至帮人洗衣服,按摩捶背,你能想象吗?我这就叫做福至心灵,知道吗?你 在性格上的缺陷也很多吧,得好好改造改造了。从事我们这行业,不仅能让你赚到 大钱,而且能让你认清和改造自身存在的种种问题,让你终身受益。” 罗唯这只苍蝇没放过任何的可乘之隙,对我几近百孔千疮不可救药的性格发起 了攻势,并为我指出了一条改正修补的“光明”大道,那就是屏除杂念一心加入他 们这个可以让人“脱胎换骨“的行业。深感赧颜和惶恐之余,我对罗唯的别有用心 切齿愤恨,恨不得把他那根脖子掐小一个尺寸。 思绪万千之际,突然听到康利娟像刚摘到野果的泼猴一样在树上兴冲冲地叫我 :“帅哥,帅哥。” 我从深邃的冥想洞穴中惊醒过来,以为康利娟把我的手机加工成了废品,赶紧 扭过头去。岂料康利娟顺势把我惊慌失措的脸孔拍了下来,让我像当众说相声时闹 肚子似地哭笑不得。 再抽完罗唯施舍的一支廉价香烟后,我越发强烈地意识到,为安全起见,我有 必要对这个满是铜臭味的神秘组织作进一步了解,于是问罗唯:“我在你们的宿舍 里吃住,你们要收我多少钱?” “你尽管吃尽管住,”罗唯把事先为我准备好的答案搬了出来,“我们是为你 好,所以不会收你一分钱。” “吃的住的肯定要钱。”我深知断无此理,继续质疑问难道,“那么是谁出的 钱?” “你自己去看黑板就知道了。”罗唯并没有为我答疑解惑,径自神闲气定道。 “你们这行业是赚谁的钱?”我对罗唯又拿黑板来当挡箭牌感到恼火,但我的 好奇心并不争气,驱使着我继续追问下去。 “你去看黑板就知道了,告诉你,你想都想不到。” “既然你们脱离了劳动,”我的提问就好比隔着玻璃的苍蝇,虽然惨遭碰壁, 但仍不肯罢休,决心打不破沙锅也要问到底,“那么是通过何种方式赚钱?到底是 怎样的行业?” “你自己去看黑板就知道了。” “你们这行业有严密的组织和完善的制度吗?” “有。”罗唯总算收起黑板,像长官检点人数时报到的士兵一样响亮回答道。 “怎么样的组织和制度。” “自己去看黑板吧。”罗唯又把那块黑板推了出来。 “你说只要从事你们这行业,不用干活也能赚钱,而且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也能 赚钱,难道只要是人就能赚钱,而不需要根据个人能力(比如经验技术)来衡量和 划定赚钱的多少?”虽然又碰到了那块丑陋的黑板,但我并不气馁,继续挤牙膏道。 “当然要靠个人能力啊。”罗唯的嘴里难得地冒出了一丁点毫无价值的牙膏, 但这点牙膏实在难以满足我求知的欲望,我只好继续往下挤: “你说要看黑板,那么要看多久?” “你自己去看黑板就知道了。”罗唯的嘴里不但没有再冒牙膏,反而又冒出那 块充满晦气的黑板来。 我心想:罗唯之所以要我去看那块丑陋不堪的黑板,大概是因为那块黑板正是 他们向受骗者输灌荒谬思想的有力工具;那黑板就好比一个打开阀门的煤气罐,把 隐介藏形的毒气施放到空气里,在不知不觉中把人的思想麻痹和毒化掉。想到这里, 我感到恐慌和愤怒的分子在我的脉管里如岩浆般滞重而灼热地流动着,迅速灌满了 我身体的巨大容器。 “为什么老是要我去看黑板?”我终于还是丧失了耐性,仿佛被楼上乱扔的垃 圾砸中了脑袋的受害者,怒火冲天道,“你的嘴巴被缝住了?不能说吗?” “你去看黑板就知道了。” “也就是说所有问题的答案以及世间万物都写了在你们黑板上?”在愤怒的驱 使下,我决计像猫玩老鼠一样把故弄玄虚的罗维捉弄一番以挫其锐气。 “可以这样说。”罗维这只贼头贼脑的老鼠入我彀中。 “也就是说有克林顿的洗脚水、有杨贵妃的手机号码、还有亚历山大的搓澡巾 和外星人身上的污垢,是吧?” 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罗唯认真细致地思考了几秒钟,然后死不服输地给出了 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答案:“有。” “克林顿的洗脚水能润肤养颜吗?”我像是刚吃完几公斤炸药,火气冲天,刻 意为难道,“拨打杨贵妃的手机号码要加12593 吗?亚历山大的搓澡巾有尿片大吗? 外星人身上的污垢市价多少?” “你自己去看黑板就知道了。”罗维及时把黑板搬出来自卫,气得我在心里把 那块黑板砸了个稀巴烂。 多次碰到黑板后,我不禁心想:“他们极有可能是想通过让我看黑板来延长我 在此地的停留时间,让我在日渐月染中就范。”这样想着,我如遇狼虎,惶悚难安, 忙猝然发问道:“那块黑板要看多久?” “那要看个人的领悟能力,一般几天就能看懂了。” 想到自己得花费几天甚至更多的时间来看那块弥漫着阴森邪祟气息的、没有任 何观赏价值的黑板,我感到时间的紧迫感立即像丝瓜藤豆角蔓一样爬满了我的全身。 然而,我还是提出了那个因让我感到羞耻而被我如狗捉鳖般强按着的问题:“要多 长时间才能赚到大钱?” “快的八个月,”罗唯把事先备好的答案公布出来,“最慢的要二十八个月。” “是什么东西决定赚钱的快和慢?” “当然是看你能力的大小了。” 显然,罗维的话是驴唇马嘴前后矛盾的。他宣称“还没出生的胎儿也能赚大钱”, 我认为没出生的胎儿除了间或在子宫里踢蹬几下之外,并无“赚大钱”的能力。 “是怎么样的能力?”我试图旁敲侧击,纵深而入。 “你自己去看黑板就知道了。”罗维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这个让人不胜其烦的答 案。 我心里想问:“这行业真的不犯法?”但我又意识到这个提问就好比打伞时披 雨衣,多此一举,因为就像酒鬼不承认自己醉疯子不认为自己疯一样,违法分子是 不会轻易承认自己违法的。所以,我嘴上问的是:“你们的平均文化程度都不高? 甚至不需要文化?” “大学生多的是。”罗唯以嘲讽的口吻说道,“人家大学生都相信这行业,你 凭什么不相信?告诉你,他们的资历智商要比你高多了。” 我像干瘪丑陋而感觉敏锐的乳房被流氓当众抓了一把的妇女,身子猛然一震, 只觉得有成千上万只看不见的蚊子围聚在耳畔拼命地鼓动着小翅膀,一片嘤嗡作响。 接着,这嘤嗡声又被热血流动的声响迅速掩盖过去。我祈望着捍卫自己最后的那一 丁点尊严,能逃脱过文化水平和智商低下而带来的重负。然而,罗唯像尽某种义务 似地把我深藏密裹着的真相毫不留情地公之于众,把我浅薄的学识资历与别人进行 了势必见拙的比较。我的尊严被捅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越发强烈浓重的羞愧和痛 苦压得我绝望地垂下了西红柿一样通红的脸庞。 “你读过大学吗?”罗唯意识到自己的激将话语速收成效,继续加大火力对我 的痛处发起攻势,“别以为你很聪明,其实你看书早就看傻了,你怎么都不知道。 连人家大学生都对我们这行业深信不疑并纷纷从事,你凭什么要怀疑?人家的学识 比你渊博多了,知道吗?” 罗唯的那张丑恶奸诈且令人作呕的嘴脸就像恐怖电影里阴魂不散的冤鬼的面部 特写,将我从沉重的羞愧里惊醒过来,让我直面自己所遭遇的困境。显然,罗唯想 用大学生来压我,这的确让我心底的羞愧深深地扎根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起来,但 就像能抓到老鼠的猫不一定是好猫一样,我并不认为大学生的价值取向代表了权威, 而我也没有义务通过参照大学生的选择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倒是罗唯的自以为是和 盲目信从,让我感到巨大的厌恶和失望。我觉得,某种异质的思想已经深入了罗唯 的骨髓;罗唯像烂透的毒疮一样不可救药了。此刻,我置身于迷魂阵中,搭救罗唯 就好比稻草人救火,无疑是引火烧身,未免失策;更让人沮丧的是,当我这位东郭 先生欲助罗维振拔于泥淖时,罗唯这匹狼竟成为向我施放毒烟的罪魁祸首。思绪运 行至此,我不禁为自己冒失而又轻率地留下来而感到懊恼起来。 同时,我意识到自己对罗唯的追问就好比在山顶上打井,徒劳无益。因为,就 像孙悟空在遇难总得到神仙相助一样,罗维总在关键时刻把黑板推到我面前要我看, 即便间或地透露几句也是语焉不详东鳞西爪,不但让我收获甚微,反而让我的疑虑 迅猛地疯长起来。 趁尚未过完口舌之瘾的罗唯把上午演讲过的那套说辞搬上场时,我将视线转移 到远处的一个加油站,径自沉默下来,坠入黑洞洞的冥想之中。 根据截止目前所掌握的情况,即便真如罗唯说的“这行业并非传销且能赚到大 钱”,我也能感觉到这个所谓行业比起传销来,其非法性质定有过之而无不及,比 如,罗唯所津津乐道的“未出生的胎儿也能赚大钱”,这在合法的前提和基础上就 好比光棍心底的幸福家庭,是难以成立的。 只是,罗维神乎其神的描述使得这个所谓的行业像埃及金字塔一样充满了神秘 色彩,而这种神秘又严重挑拨着我的猎奇心理,让我像某些决定戒烟的人一样欲罢 不能。尽管,我深知他们正是利用我的这种猎奇心理,让我探险队员似地顺着某个 洞穴纵深而入,直至“沉醉而不知归路”。 康利娟终于舍得回到安全的地面,企鹅似地在我邻肩坐下,然后嬉皮笑脸地把 拍下大量污七八糟的照片的手机还给我,似乎要我从艺术的角度出发对她拍摄的照 片赞叹一番。罗唯放弃了因没有听众而孤掌难鸣的演讲,看了看像眼屎埋伏在眼角 一样埋伏他手机屏幕里的时间,宣布道:“回去吧。” 话音刚落,我仿佛在漫长枯燥的课堂里听到一阵悦耳的铃声,顿觉心胸舒畅, 率先站了起来,心想:大概聚集在宿舍里、体验着金钱美梦的喽罗们已经像享受完 饕餮盛宴的蚂蚁一样散场了吧。 偏西的太阳有些自我陶醉或羞臊,半遮半掩地浮在云层后面,泛起了些许酡红。 暑热像一只刚死掉的巨大老虎的体温,正从依附着地表的大气里无可扭转地渐次消 退。之前窒闷密实的空气像一个破了洞的皮球,难得的渗进了一丝薄暮时分特有的 清新和惬意。除了车辆仍旧嚣张地排放出数量惊人的尾气外,街上流汗的行人就好 比临近冬天时户外活动的蛇,逐渐稀少。在晚风的吹拂下,花草树木一改先前的颓 态,迎来了一个精神焕发的高峰时段。 在班师回宿舍的路上,我神经质地觉得路人从我们的匆忙行色里发觉了某种诡 秘可疑的迹象,觉得路人对这所谓的“赚钱行业”就像对自家保险箱密码一样了如 指掌。但令人恼火的是,我此时正莫名其妙地与该“赚钱行业”的两位代表同行, 仿佛混在一群招摇过市的地痞流氓中的一位良民,即便自己雄辩滔滔也难以避开嫌 疑和洗清身份,也得遭受路人鄙弃嫌恶的目光的攻击。我放慢了脚步,试图拉开一 段距离以便挽回自己的名誉。只是,罗唯这位羊倌对我这只磨磨蹭蹭的羔羊催促不 已,让我在名誉难保的同时,先后迎来了几个因与罗康二人同行而羞耻的情感高潮。 对于罗康二人,尽管我像饱受剥削凌辱的疾苦大众一样具有抵抗和造反的意识,但 是这种意识就像临阵脱逃的三五个士兵,无关大局,因为我的内心终究还是像奶油 蛋糕一样软弱。我仿佛被罗康二人抓住了把柄,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