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到宿舍时,像牛屁股上的苍蝇一样聚集着“上课”的喽罗们已经散去,一切 照旧。 在顾小聪的带领下,握手欲望强盛的喽罗们像见到花朵的蜜蜂一样对我群起而 攻,让我的手体会到这项一天三次的有形式没内容的握手工作实在是一件痛苦烦难 的事情。握手时,我发觉大家的表情里暗含着一种诡秘生硬而不可名状的情绪,形 成了一副假热情与真失望相交错的扭曲笑容。显然,我下午再次拒绝上课的事仿佛 长了腿般提前跑回了宿舍,使得大家对我这位比脚上的牛皮癣还有死硬的顽固分子 深感失望。 握完手后,大家众星捧月般把我烘托到宿舍里,蒋福平像对付毒蛇一样生硬地 按着着我的脖子让我坐下,段庭忠这位训练有素的服务人员迅速把一杯水递到我面 前,而负责按摩的杨可可则在我肩背上大显身手。阳穆素像埃及法老石像一样腰板 挺直地坐在我面前,在对我进行一番察言观色后,像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一样兴致勃 勃地说: “你是不是对我们这些人感到很好奇、很害怕?其实没有什么,没有人要害你。 我刚来的时候也像你一样,觉得这些人是一群疯子,但是我觉得好奇,在想:他们 是不是从事法轮功呢?我想知道真相,我觉得我需要了解他们,我觉得不能给自己 留下遗憾,于是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上课,结果看懂了才知道我的朋友没有骗 我,而是真心实意地为我好。现在我还不是和大家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大家来的时 候都和你一样,都有这样的一个阶段。总之,即来之则安之,希望你能够静下心来, 慢慢地就习惯了。” “顾小聪知道吧,”站在我旁边的罗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后,趁顾小聪 不在,大胆揭露了顾小聪的丑事,说,“就是在厨房掌勺那个。他来的时候比你还 要绝望,很狂燥,整天哭丧着脸,甚至爬到平房顶上,说是要跳楼。(呵呵,他以 为一楼高的房子也能跳得死人呢。)大家劝了很久,才把他哄下来,后来他还不是 老老实实地去上课了?他现在已经升到了主管级别,很快就能赚大钱了。” “帅哥不用怕。”膂力过人的蒋福平也加入到了举例规劝的行列之中,“我们 院子里前不久住了个女的,被他老爸骗了过来,很生气,整天哭哭啼啼的,饭都不 肯吃,说是要想绝食。后来,饿得不行,还是吃了,再后来去看黑板了,现在看明 白了,赶都赶不走,哈哈。” “有个男的把自己的女朋友骗了过来,”跟着添风助阵的贾芮像是现身说法, 洋洋得意道,“开始的时候,他的女朋友一点也不相信我们这行业,在课堂里哭天 抹泪的,严重地影响了课堂秩序。她男朋友忍不可忍,当场扇了一记耳光。她被扇 蒙了,只好老老实实地看,一看,竟然看懂了,高兴了。现在她升级了,赚大钱啦。 ” “他只不过比你早来了三天。”罗唯再次争取到了发言的机会,比手指向靠墙 坐在阳穆素身旁的杨唯雄,像博物馆里为游客们介绍文物的讲解员一样有板有眼地 说,“他以前是黑社会老大,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但他现在可老实了,这是为 什么?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朋友。他安安心心地每天去看黑板,很快就要看懂了,很 快就要赚大钱了。我真为你着急呀,你知道吗?” 杨唯雄对“黑社会老大”的身份非常满意,意味蕴藉地微笑着,仿佛在说自己 随时都能让某些人脑袋开花。然而,我在认真细致地端详一番后,不但没有从他癯 瘦的身形和稚嫩的脸庞里看出“黑社会老大”的派头来,反倒越发觉得他是个稚气 未脱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这时,“黑社会老大”发表了感言: “我觉得去看黑板要比干活强,挺好玩的。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完全弄懂,但有 吃有住的,谁也不敢把我怎么着。” 似乎杨唯雄对这荒诞行业的了解不比我更占优势,这让我纷乱的内心得到了莫 大的安慰。然而,他正像钻入了蛇洞的老鼠一样懵然无知地顺着这个以金钱为装饰 的“华丽”洞穴逐步深入,势必不可自拔,这又让我在自身难保的前提下为他的 “光明”前程深感担忧,大有牛郎织女哭梁祝般同病相怜的意味。 “你看懂了多少?有没有进步?”阳穆素突然关心起杨唯雄来,语气温和道。 “还没看懂。”杨唯雄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吻如实答道,“但可以慢慢来, 反正我不急。” 接着,大家俨然饱经世故的老者,继续通过举“典型事例”和现身说法的“经 验之谈”来向我“传经送宝”,旨在证明:大家的都是无一例外被“好心好意”的 亲友千方百计骗来的;作为接触和了解这行业的必然阶段,大家都有过跟我类似的 感情上的失落和恐慌;以哭爹喊娘、撒泼打滚、对亲友拳脚相加、扬言要服毒上吊 等五花八门的方式来拒绝上课的,不乏其例;几经波折后,大家无不从容就范,看 黑板去了;看懂黑板后,大家都有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为自己的指日可待的“光 明”前途开心到不行;然而独开心不如众开心,大家都在“博爱”之心的感召下把 自己的亲戚朋友骗了过来以便一起开心。 所以,按照“即来之则安之”的处事态度,他们规劝我要“对自己和朋友负责”, 如打坐念经般屏除杂念,尽快适应和安定下来,以便把这行业了解清楚。同时,他 们为我这只迷途羔羊指出了一条貌似可行的退路:如果我在“看懂了黑板”后仍旧 对该行业和金钱不感兴趣的话,随时都可以拍屁股走人,届时他们非常乐意帮我买 回家的火车票甚至是飞机票。 为了能体无伤痕、风光体面地全身而退,软弱如阿斗的我不禁在心底接受了他 们为我指出的退路,决计先去看黑板。 伴随着这个比隔山买老牛还要冒失的决定,我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必须投掷到了 解这行业的可能会很漫长过程中,而这就仿佛农民把刚收回来的粮食全部倒掉,枉 费工夫且毫无意义。因为截止目前,我并没有留下来与他们同流合污的长远计划。 即便真如他们所宣称的“月赚几十万”,我想我也会像负气斗狠的人一样不顾一切 地离开。我深知金钱的力量,但我更加注重获得金钱的手段。我能感觉到这“赚钱 行业”中的种种比纸掩盖火还要难以掩盖的不正当性,比如,至少在道德上让我难 以接受的、作为该行业建立基础的铺天盖地的欺骗。 时间的紧迫感再次向我袭来,催促我尽快对该行业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了解。 当然,我能清楚地认识到,罗唯及其同伙企图以金钱利益为饵料,以貌似堂皇 的“负责”和高密度的“热情关爱”为掩饰,软硬兼施恩威并行,迫使我这只羔羊 的吃喝拉撒睡都在诸多羊倌严密监视下进行;同时,他们定会循序渐进地对我输灌 一套虽新奇但荒谬的理论,让我在无知无识中逐渐软化麻痹甚至丧失自我,从而达 到让我屈服就范的最终目的。 然而,我的哪怕只是情绪上的轻微抵抗都会像用油去浇灭火一样适得其反,比 如,他们会因此而像对待囚犯一样加强对我的约束和管制,更大程度上地剥夺我的 自由,而这必将对我最终的全身而退造成重重障碍。此时,我只能像北冰洋的夜晚 一样保持冷静,不能轻易地把情绪上的波动形之于色,要让大家深信我确实是一门 心思地安定下来,这对我有益无损。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的陌生男子。该男子约有三十五岁,虎背熊腰,鹰鼻鹞 眼,满脸横肉,蓄有八字髭须,是块饰演汉奸小人的天然材料。看到这名男子,我 仿佛遭遇了豺狼虎豹,立即警觉起来;然而大家像是见到观音菩萨的难民,欣喜若 狂,立即苍蝇蚂蚁般纷纷向前涌去,然后紧紧抓到他的手像摇签筒一样抖个不停。 我不得不遗憾地承认《圣经》里的那句“人的真面貌在肚子里”是不无道理的,因 为这名男子并非汉奸小人,而是位深受拥戴的“领导”。出于礼貌的需要,我不甚 情愿地站了起来。 “帅哥好,”这名男子满脸奸笑地走到我面前,自我介绍说:“我叫蒙炳能, 来自四川德阳。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认识你。”我背着良心说。 “帅哥还习惯吧?”蒙炳能像见到失散多年的故友,一面热情地拉着我的手, 示意我坐下,一面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好好聊聊天吧。” 我猛然意识到蒙炳能专门找我谈话是有预谋的,浑身立即导过一阵惶恐不安的 电流。然而,我这只进入狼群的羔羊已经别无选择,只好怀着赴鸿门宴的心情,奓 着胆子盘膝坐下了。 “帅哥先自我介绍一下吧。”蒙炳能像是经验丰富的谈判专家,熟练地进入了 话题。 “鄙人贵姓关,名曜,来自风景秀丽名扬天下的桂林。”与中午时截然相反且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地,我以自我吹嘘的方式热情大方地再次把自己介绍了出去。 “关曜?”见我积极配合,蒙炳能仿佛被谁拍了马屁,兴高采烈道,“好名字。 关曜同志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以前是为人民币服务的。”我像在水缸里按葫芦一样竭力把“油漆”两字 按在心底,然后在羞耻感的重负下继续吹嘘道,“什么都干过,就差没有沿街要饭、 为人洗澡挫背、为人端夜壶、为人换尿片和为地主看门了。” “哎呀,”蒙炳能故作惊乍道,“帅哥果然爽快,看来是位性情中人呀。帅哥 对这里还习惯吧。” “比青蛙吃虫子还要习惯。”我用连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嗓音说,“我也没办法, 杨可可的按摩水平实在是高,比珠穆朗玛峰还高。” 我感到现在自己已经向卑俗的堕落之路迈出了第一步,卑俗的重型卡车启动了, 并且毫无疑问的,在没有得到他们对我“看懂了黑板”的认可前,我将沿着卑俗的 堕落之路一往无前,卑俗将会堆满的整个堕落的车身,越发沉重。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不禁全身战栗起来。但即便如此,我也只能在我的堕落之路上继续向前。 “习惯就好。”蒙炳能似乎要在我的表情里找出确实已经习惯的证据,反复打 量着我,说,“咦,我怎么看帅哥长得像刘德华?” “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虽然我的相貌是首次受到 好评,但我并不谦虚,把牛吹得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帅哥会讲故事不?”显然,蒙炳能意识到自己具有讲故事的出众才能,而这 种才能就好比喉咙里的一口痰,痒得难受,迫不及待地要吐出来。然而,我始终没 有向他提出讲故事的要求,近旁也没有先意承志的请求者,使得他的虚荣心像老虎 的胃口一样难以满足。无奈之下,他只好主动进入话题,满脸堆笑地问我,“帅哥 应该讲过故事吧?” “对我来说,讲故事还是个未知领域,得向你好好学习。还是你讲吧,我洗耳 恭听。”我很识相地成全了他。 蒙炳能清了清嗓子以提请大家注意,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家听说蒙炳能要讲故事就好比乞丐听到铜钱响,赶紧凑过来偷听。 为了营造氛围,蒙炳能放低语调道:“有一只老鼠被逮住了关在笼子里,它正 在吃着笼子里不多的粮食。一只懒猫见了很奇怪,问老鼠:‘你怎么不留点粮食给 明天呢?’老鼠说:‘我不是你,你有九条命。我只有一条命,因此我要好好享受 生命。” 这则索然寡味的、似乎旨在传达一种及时行乐的观念的故事竟莫名其妙地赢得 了大家的笑脸。看来,大家的笑脸并不值钱。但出于迎合氛围的需要,我也赏给蒙 炳能一个虽然灿烂却不值钱的笑脸。 “蒙导,再给大家讲一个呀。”杨唯涛对蒙炳能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 肯满足。 大家还来不及响应杨唯涛的号召,蒙炳能就提前表现出盛情难却的情绪,说: “哎呀,既然大家这么热情,我要是不讲的话就过意不啦。” 话音未落,大家立即像听到响动声的狼一样支棱起耳朵,再次进入了倾听的状 态中。 “有一天早上,一只小狐狸一出门就看见了一只骆驼,它想:这只骆驼体积太 大了,只怕不是它的对手,我现在只要一只老鼠就够了。于是狐狸整整奔波了一天, 结果连老鼠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只能安慰自己咕咕叫肚子说:‘我还是回去找骆驼 吧。我不怕它了。’可是狐狸错过了机会,再也没有找到骆驼。”蒙炳能突然放大 声音,豪迈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能畏手畏脚,不能轻易地放过眼前大好的机 会,否则会挨饿的。” 大家迅速接收了这则故事中的“教育意义”,坚定了自己投身该“赚钱行业” 的决心,并对蒙炳能报以鼓励和钦佩的笑容。 为了满足仍在膨胀的虚荣心,蒙炳突然把苍蝇一样的目光令人厌恶地停留在我 脸上,诡笑着问道:“帅哥觉得这个故事怎样?” 尽管我的表情被对蒙炳能的真厌恶和假热情这两种矢量相反的情绪撕裂成一个 扭曲的小人式笑容,但我仍旧在卑劣的堕落之路上大步前进,言不由衷道:“很好, 很有意思,你果然很会讲故事。” 接下来,我和蒙炳能试图通过天南地北的闲聊来继续支撑起貌似情意款洽的对 话,但很快,对话还是越发显得枯燥乏味意兴阑珊,终于像一堵年深岁久的老墙一 样坍塌了。好在,奸猾如狐狸的杨唯涛见机行事,提议我们一面打牌一面等吃,及 时收拾了不尴不尬的残局。 吃饭时,坐在我左边的蒙炳能丝毫不怕献丑地为大家讲一则不痒不痛的小故事。 作为对这则故事的报偿,大家铺天盖地往蒙炳能的饭碗里夹菜,顷刻之间便把他碗 里的白米饭埋葬起来,这让我的饭碗减轻了不少压力。为了不让大家把菜盘里有着 明显腐烂痕迹的黄瓜片塞到我碗里,我采取主动攻势,在菜盘里挑选出有腐烂痕迹 的黄瓜片,然后满面微笑地分批夹到大家的碗里,及时地消除了隐患。但即便如此, 吃饭仍像动手术一样既痛苦又麻烦,不仅盘膝而坐的姿势严重折磨着我的韧带,而 且仪式繁复,饭菜寡味,使得我的咀嚼工作比矮子坐高板凳还要勉为其难。 “帅哥自我介绍一下啊。”因着中午没能顺利听到我的自我介绍,叶慧萱不肯 轻易死心。 大家仿佛都没听过我的自我介绍,一致把药膏一样的目光贴满我的脸颊。 我竭力抑制着自己,防止自己跳起来把米饭当成化装品倒在叶慧萱的坑坑洼洼 的脸蛋上。然而,正当我准备用沉默来抵抗时,罗唯对我说的那句“除非她们瞎了 眼,否则绝对不会嫁给连自我介绍都不敢的人”突然从我的意识里蹿了出来,让我 比踢了乌龙球的足球运动员还要感到羞愧。而此时,如果我再次拒绝自我介绍的话, 无疑是双重的羞愧。我全副身心地转动着心态的方向盘,艰难地保持住了一度濒临 崩溃的笑容,然后在大家的满是期待的眼神中再次做了自我介绍。 听到我的自我介绍后,叶慧萱仿佛入党申请得到批准,遂心如愿地笑起来,赶 紧为我夹了几把黄瓜。 吃完饭时,漆黑的夜幕已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周遭的景物纷纷缩退到一片广 阔无边的巨大混沌之中。大家像仍到水里的豆腐渣一样四散开来,有人刷碗洗锅、 有人洗澡或等着洗澡、有人声称有事而外出、有人为了帮助消化而像家畜一样在院 子里百无聊赖地走动着。 仿佛渔民收回鱼网似的,康利娟和杨可可将晾晒在院子里的衣物(包括康罗二 人中午为我晾晒出去的衣物)拢成一堆,然后像抱孩子一样抱着衣堆进男生宿舍, 把衣堆撒手扔在褥垫上,认真细致地折叠着,然后把折叠好的衣物不分男女不分尺 寸地胡乱码成了一堆。对此,我感到又无奈又窝火,因为,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随 时都有仓皇离去的可能,这就要求我事先把自己的衣物悉数收拾归置到旅行袋中, 既方便离开时拿取,又不致留下纪念品;而此时,大家的衣服就好比南北朝时的各 个民族,充分地融合起来了。 “想不到中午才晒的衣服现在就干了呀。”为了扭转不利形势,我比围着锅台 转的猫还要别有用心地在杨可可身旁蹲下,故作惊讶地说。 “这么热的天,”杨可可异常乖觉地说,“只要两个小时就干了。” 和杨可可发生了对话关系后,我在心里获得了一个被接受认同的筹码,立即自 行其是地学着她们的样子折叠起衣服来。 “还是我们来吧。”康利娟似乎很怀疑我大献殷勤的意图,语气生硬道。 “没事,反正我现在也是闲着,人多力量大嘛。”我一面像色狼一样死皮赖脸 地说着,一面在她们有着准许意味的沉默中,从凌乱的衣堆里挑出我的衣服,继续 一丝不苟地折叠着。 “哎呀。”杨可可突然揪起我的一条牛仔裤的裤头,仿佛大臣向皇帝呈递奏章 似地举过头顶,情有独种地端详着,吃惊道,“怎么帅哥的裤头的尺寸比我的还小?” “谁叫你这么肥呀。”康利娟及时有效地帮我回答了这个不尴不尬的问题,使 我心底的困窘硬块像挨了刀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 “我要减肥,我要减肥。”杨可可在羞愧的潮水中情绪激奋地下了减肥的决心, 让我想起扬言要戒酒的酒鬼。 “我第一个支持你减肥,就怕你越减越肥。”康利娟以调侃的口吻笑着说。 就像酒宴上的馋鬼趁别人说话时赶紧夹肉一样,趁着她们就减肥问题进行讨价 还价时,我加快了折叠自己的衣物的速度。当然,为了掩人耳目,我间或挑出几件 不知其主的恤衫来折叠,并在折叠完后别有用心地和自己的衣服堆在一起。 “这些衣服放哪里呢?”完工后,我自告奋勇地问道。 “放在堆放行李的那间小屋里。”说着,康利娟环抱着一大摞码得方方正正的 衣服像狗熊一样动摇西摆地走出了宿舍。 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像要争取到邀功请赏的筹码一样抢先杨可可半个节拍,环 抱起另一摞折叠好的衣服,跟屁虫似地跟在康利娟后面辗转到了小隔间,然后遵照 康利娟的指示把衣服齐整地靠墙堆放起来。 等康利娟走出小隔间后,我趁机行事,转魔方似地把自己的衣物从衣堆里弄出 来并集中堆放在一起。 就在这时,我的两个旅行袋突然充满暗示意味地定格在我的视线里。我仿佛看 到了旅行袋中等着自己去书写的日记本,脑海中迅速涌现出一大片逐步成型的、等 着我抄录下来的文字,一种如同沙漠般干涩炽热而又荒凉寂寥的欲望紧紧地攫住了 我的心,我迫切地需要写日记。然而,另一个意识却像要造反似地蹿出来提醒我: 我不能写日记,否则不但会引起大家的猜疑,使我的日记面临被偷窥的危险,而且 会给我造成诸多麻烦,后果将比拆房子捉老鼠还要得不偿失。我感到这两种截然相 反的意识撕裂了自己,顿时不知所措,心焦如焚。 正犯难时,蒙炳能及时找到了我这只行止诡秘的羔羊,诡笑道:“帅哥,我们 去宿舍里玩吧,好好聊聊天。” 我满心遗憾地打消了写日记的念头,像被逮住的小偷一样怏怏不乐地跟着蒙炳 能回到了宿舍。 宿舍里,除了没有到场的杨穆素外,大家围聚着盘膝而坐,像是要分赃。 “帅哥以前是干什么的?”叶慧萱颇具领导风范,首先打开话匣子,向我提出 了这个已经被蒙炳能提过的问题。 “什么都干过。”我竭力保持着笑容,以希图蒙混过关的心情嗫嚅道。 对我知根知底的罗唯对我的答案颇为不满,用张飞特有的眼神瞪了一眼,随后 毫不留情地将我竭力掩藏的那个懦弱苦楚的真相公之于众道:“他以前是调配油漆 的。” 罗唯的话刚脱口,我立即感到自己被羞愧的潮水灭了顶,两只耳朵仿佛被灌了 乙醚,先后麻木,只能听的头盖骨劈裂开来的声音和热血流动的声音。与此同时, 我不断地在心底重复着一句逞强而又空泛的话:如果罗唯再逼我往羞愧之路迈出半 步,我就把他捻碎成粉末。 然而,逼我往羞愧之路迈进的人竟是叶慧萱,她似乎对我调配油漆的事实感到 难以理解,诧异道,“帅哥以前是和油漆打交道的?” 我羞愧得脸蛋火也似的红,只能像低头认罪的犯人一样用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卑 怯声音承认道:“对。” 好在,顾小聪等不及我羞愧的潮水退去就急忙把他自己的那点浅薄的历史挖了 出来,煽情道:“我以前是修手机的,有四五千块钱一个月,但我不满足。修手机 能在一年之内修出几百万吗?不能。所以我选择了这行业。” “我以前是帮老板打工的,”蒋福平像玩接力游戏一样接过话头,慷慨激昂道, “打首饰。因为可以掺假,比如用黄铜来代替金子,所以老板每个月能赚个万把块, 但我只拿能到一千,很不公平。我现在接触到了这行业,才知道什么叫做公平,才 体会到以万为单位数钱的快乐。” 遗憾的是,罗唯之前对我宣称蒋福平“是负责门窗安装的”,这前后的出入不 仅强化和证实了我的怀疑,而且为我心里的厌恶感施加了充足的肥料,使其郁郁葱 葱地茁长起来。 “我以前是帮人家养兔子的。”杨唯涛作为后浪推走了前浪,情绪激愤道, “可是养了几年兔子却连兔子肉都没尝过,因为那兔子是用来喂老虎的;自己没赚 到什么钱,倒是快把老板的钱包撑破了。呵呵。打工注定是没有出息的,好在我的 朋友救了我,让我接触了这个伟大的行业。” “我以前什么都没有干过,”贾芮不甘示弱,但是又没有可供炫耀的资历,只 好郁郁不乐地说,“一直在读书,直到去年才大学毕业。我现在才知道,以前的书 白读了,纯粹是浪费时间,如果我早些接触这行业的话,现在已经是家资巨万的大 富翁啦。” 接着,我从其他人比领工资还要踊跃的、或煽情或愤慨的、像江湖佬手中的膏 药一样真假莫辩的介绍中陆续获知:叶慧萱和没有到场的阳穆素都是大学生,不同 的是,毕业后,叶慧在写字楼里为老板上班,而阳穆素在学校里给学生上课;杨唯 雄是位无良恶少,有着在一个月内被警察抓五回的“光荣”记录;蒙庭忠和罗唯是 同行,一度昏天黑地烧着电焊;蒙炳能是位无业游民;杨可可是厌学分子;康利娟 是打工妹。他们非常谦虚地把自己是身份降低到了旧社会时劳苦大众的水平,偏执 地认定自己不是受到了社会的不公待遇,就是被现实埋没了自己的风采才华,或者 是饱受有钱人的鄙薄,于是普遍地对现状感到不满,于是在黑暗中苦苦摸索。好在, 他们都像是从黄鼠狼嘴里逃出来的鸡,运气好得让人怀疑,接触到了这个“伟大的 行业”,于是眼前“豁然一亮”,于是打从呱呱坠地起首次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 标”。而顾小聪、蒙炳能、叶慧萱和阳穆素据说离“一夜暴富”和“出人头地”之 时只差了一小步,所以,他们的笑容就好比新疆的葡萄,不但多而且甜;说起话来 就好比妓院里的鸨母,既做作又肉麻。 确定无疑,他们试图向我和杨唯雄这两位生力军灌输一种对现状不满的情绪, 激发起我们对金钱的渴望,然后让我们认识到这个“赚钱行业”便是我们改变现状 不二出路。然而,他们的这贴满是铜臭味的药膏并没有在我身上收到成效,恰恰相 反,我认定这群蝇营狗苟的喽罗们的羞耻感和悲哀感已经被一种以金钱为基石的思 想麻痹了,于是我替他们感到羞耻悲哀,对他们感到嫌憎厌恶。 “帅哥会不会唱歌?”叶慧萱突然问我。 “歌倒是听过不少,但是没有记歌词的习惯,所以唱不来。”仍旧保持着生硬 笑容的我迅速在心底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貌似合乎逻辑常理的借口,不假思索道。 “不会吧?”蒙炳能以难以置信的口吻说道。 “我连国歌的歌词都没记全。”我再次贬低了自己的水平。 见我不肯妥协,叶慧萱叹出心中的惋惜之气,然后笑道:“真的不会?那我先 来一首吧。” 大家意识到叶慧萱要进行免费演唱,就像鸡窝里听到响动声的老母鸡,立即进 入屏息谛听的状态之中。 叶慧萱毫不客气地清唱起来: 朋友呀,你别生气。 你的朋友骗你来, 其实全上为了你。 大家开开心心来相聚, 像家人一样亲密。 只求你,别生气。 静下心来听一听, 课堂里面长见识。 如果你真的看懂了, 对这行业没兴趣, 那也不要紧, 我们买票送你上火车。 朋友啊,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我不得不承认,叶慧萱的声音条件好得让人挑不出刺来,唱得圆润饱满,悠扬 宛转,撩人心弦,好在她的那张凹凸不平的脸及时毁掉了他当歌手的大好前程。然 而,让人比出门遇债主还要扫兴的是,这段自编的歌词显然是别有用心的。 为了响应“领导”的歌声,杨唯涛和蒋福平先后自告奋勇地唱了beyond乐队的 《光辉岁月》和郑智化的《水手》。只是,他们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家的那头时常 狂叫不已的老母牛,真个惨不忍闻;同时,歌词被他们窜改得一塌糊涂,每一句都 和金钱挂上了钩,使得这两首原本堪称经典的歌曲里充斥着一股让人厌恶的浓重异 味,变成了他们输灌思想的工具,让我啼笑皆非。 “帅哥平时听什么歌?”等杨唯涛和蒋福平把歌嚎完,叶慧萱扭头问我。 我并没有从叶慧萱的话里听出要我献唱的意思,仿佛噩梦初醒般松了一口气。 为了回报对我降低要求的叶慧萱,我摸索着从裤兜里掏出MP3 ,拨开MP3 螃蟹眼睛 般大小的开关,试图直接用歌声来回答她的问题。很快,枪炮与玫瑰的一首《DON ’T CRY 》的恢弘浑重的旋律从MP3 的内置小喇叭里流溢出来了。 然而,让我比脸上粘了鸡屎还要尴尬的是,大家一致两眼发直地瞪着我,仿佛 在说:“我们对你百听不厌的这首歌曲丝毫没有兴趣。”失望之际,我又投石问路 地试着播放了一首节奏更为强劲的德国战车乐队的《LINKS 234 》。效果是显著的, 大家的表情不但没有松弛下来,反而像听到蚊子叫嚣一样厌恶不已。难言的羞愧、 对自我炫示的厌恶以及对他们的假热情在我的脸孔上交错着,支撑起我的一副重度 扭曲的笑容。我不得不满心遗憾地下了结论:我所酷爱的音乐并没有像这个所谓的 “赚钱行业”一样得到喽罗们的认同。 在我仿佛决不善罢甘休似的继续播放了几首欧美摇滚歌曲后,大家放弃了我这 个难以理解的异类,把工作的重心转向仿佛长着榆木脑袋般冥顽不灵的杨唯雄,进 入一个全新的、与我无关的融合氛围中。 让我比陷在淤泥里的马还要进退两难的是:我觉得在此时关掉音乐就好比晚清 政府在帝国主义的压力下拆毁北京至大沽炮台,至少是一种妥协让步的懦弱体现; 但如果我这位至为关键的听众公然塞上了耳塞,不仅让大家扫兴,而且有失礼数。 苦思良久,我采用了道家“无为而治”的方略,任凭摇滚的旋律继续在MP3 的内置 喇叭里叫嚣着,然后一门心思地沉潜在摇滚乐的潮水中,像吃完虫子的青蛙一样把 嘴紧闭起来,不再说话。 似乎具有某种悼念性意义,我在酷爱摇滚乐的弟弟死后喜欢上了摇滚乐。 我认为,就像不能把捉不到老鼠的猫认定为坏猫一样,我们不能武断地把摇滚 定义为一种肮脏、暴力、颓废、狂燥和嚣张的极端生命状态,以及一种对饱受遏抑 的生命激情的纯粹宣泄。它更是一种雄劲炽烈的情感体验、一种自由奔放生活方式 和一种建立在枯燥乏味的生命废墟上的生命秩序。每当我像养神的猫一样紧闭双眸、 听任耳塞里的摇滚旋律全盘掌控着自己的听觉、让我的鼓膜随着强劲的节奏中像蜜 蜂的翅膀一样颤动不已的时候,我的心脏和遍布浑身各处的脉管顿时获得了应有的 能量而奋力搏动着,滞重的机体从某个深邃幽暗的洞穴里冲上了充满激情与活力的 山坡;我仿佛在顷刻间化作齑粉,悬浮在暴烈的阳光或凛冽的寒风中,卷起了猛烈 的风暴;我变得胆气十足、毫无所惧,生命展现出如战争场面般的恢弘、雄浑与壮 美,像某种恶劣言论一样沸腾起来。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才能找到自己千真万 确地作为一个人而壮烈存活着的证据。 窗外,夜色深沉得可比奸臣的心机。院子被从宿舍窗户里流泻出的光线拦腰划 开一道橘黄色的巨大口子,显得格外阴森。光线照顾不到的角落里,景物若隐若现, 给人一种长期自我封闭的压抑感。室内,亲兵们似乎对“领导”不胜其烦的“谆谆 教诲”早已烂熟于心,渐次离座,把聆听叶慧萱和蒙炳能两位“领导”的“教诲” 的机会让给我和杨唯雄,然后在对面的角落里以打扑克牌的方式唱起了对台戏。叶 慧萱和蒙炳能由于失去了群众的支持,难免有些势单力薄,终于再也没能找到维持 “温馨”氛围的话题,反而被睡魔的手准时地抓住了。 “今天就先这样吧,大家早点休息。”叶慧萱成功压制住一个即将成型的哈欠, 以总结的口吻说道。 为了响应“领导”的号召,我和杨唯雄像是结了攻守同盟,一齐站起来,如释 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很快,在蒋福平的带领下,几个男人大摇大摆地钻进女生宿舍,搬出一堆既脏 又臭的被褥,在拼图垫子上成排地铺垫一层褥子,然后像分发救灾物资似的每人发 了一床被子。 “帅哥,我今晚住在你们这边哦。”蒙炳能不顾好几个铺位的距离,把这句话 递到我的耳孔里。 我从蒙炳能的话里警觉地意识到:该组织名下定有诸多宿舍;而蒙炳能留宿的 目的大有趁机对我监视的嫌疑。然而,隐伏在我身体深处的羔羊特有的温顺与软弱 支使我像受到领导夸奖似地笑着说道:“那好啊。” “能和帅哥同住在一个宿舍里,真的好荣幸呀。”蒙炳能又递过来一句话,与 刚才的那句话凑成了一双。 我想说:“你该不会是同性恋吧,”然而我的耳朵却听到我的嘴巴说:“我也 很荣幸。” 宽衣解带时,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准备看时间,结果发现手机一丁点儿电也没 有了,让我把手机屏幕干瞪了一阵。显然,下午时玩弄我手机的康利娟是要负主要 责任的。沮丧之余,我猛然想起罗唯的话:钱和手机等财物在宿舍是可以随便扔随 便放的。然而,罗唯这位骗子的话就好比张天师家里的闹鬼事件,实在让人生疑。 为了证实罗唯的话,我硬着头皮拔了一根头发,而后把这根无辜受祸的头发偷偷放 在我折叠着码在铺尾的衣服上。 很快,罗唯在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同后不胜荣幸地揿灭了灯。 只是,当我蜷缩在脏臭的被褥间合上眼睑时,那本等着我去书写的日记本突然 在我的脑海中像门一样打开了。我对自己没写日记而愧疚和见怪起来,赶紧在心底 对不知身在何处的夏悠说了无数声“抱歉”,但仍像抱着蜡烛取暖一样无济于事。 出于无奈,我竭力抑制住愈发浓重睡意,操着无形的笔在打开在我脑海中的日记本 上简短地书写起来: 我的夏悠:我已安抵“北京”,然诸事猬集,一言难尽,见谅。晚安。关曜。 6 月8 日。 随着日记的完成,我感到在胸腔里躁动不止的各种情感总算达到了平衡,于是 心无挂虑地坠入了黑如焦油的睡眠。在睡眠的黑暗深渊里,我看到十年前的夏悠笑 靥如花。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