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一个厮杀过后死伤枕藉的战场上,我作为一名幸存者从死人堆里苏醒过来, 而后竭力地欠起钝痛滞重的身体,张皇失措地盯视着身边的一具具无知无识的挺尸。 然而,挺尸们竟然还能鼾声如雷。我大失所望,不得不抛却这个似曾经历过的有关 战场的虚假想象,再度像慵懒的母猪一样躺下,拖着沉重的身体意犹未尽地缠绵在 被褥间。直到残梦的意识在清晨略带寒意的空气中冷却成灰烬并彻底地消融至浑身 各处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迎来了充满未知的一天。 在这个意识的指引下,我爬起来,像例行检查的安检人员一样查看了临寝时放 在衣物上的那根头发。那根纤细的头发仿佛没人认领的失物,仍旧原封不动地摆在 那里,给我以清晨的问候和安慰。我由此排除了罗唯及其同伙兼事鼠窃狗盗行经的 可能,而后忧虑地思忖着:是怎样的一种力量或思想使他们有着这种不偷只骗的意 识?但很快,我又意识到一切思索和推测在我去看黑板前都是徒劳无益和苍白无力 的。我果决地捻碎了思虑的胚芽。 喽罗们的手机闹铃像要通知做早操一样铿然有声地响成了一片,喽罗们纷纷从 睡眠的洞穴里醒过来,像粪池里的蛆虫一样蠕动着身子,把闹钟里的噪音熄灭,然 后像断了藤子的西瓜一样滚动着爬了起来。西瓜们穿上衣服后滚向院子、滚向厨房、 滚向浴室。在满地乱滚的西瓜中,穿上衣服的我昏头昏脑地钻进浴室,操起那把劣 质牙刷对我的牙龈进行了一场残酷的磨练。 洗漱后,我依照隐藏在心底的计划像老鼠一样鬼头鬼脑地溜进放置行李的小隔 里,然后怀着作贼般的紧张心情,试图把我事先整理出来的衣服装进行李袋。但由 于没有人为我把风放哨,使得冤魂一样的蒋福平及时钻进小隔间,把正准备装行李 的我逮个正着并推到狼狈万状的境地里。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我万般无奈地 把我旅行袋里的几件衣服倒贴出来,为堆放在墙角的衣堆添了砖加了瓦,然后煞有 介事地抖了抖了旅行袋,摆出一副找东西的架势。有了这几个分量十足的假象动作 后,我在心里获得了几分底气,于是赶紧采取先声夺人的策略,以贼喊捉贼的口气 问道:“干嘛?” 蒋福平满脸堆笑道:“我们去打牌吧。” 我警觉地盯视着天资愚钝的将福平,发现他的眼睛里除了各噙着一粒眼屎外并 无异常。我松了一口气,然后仿佛要把这口气吐出来似地说:“好呀。” 于是,我这只羔羊在蒋福平这匹恶狼的引领下故作镇静地进宿舍,和喽罗们极 其无聊地打起扑克牌来。 早餐时,我仍旧依照大家的指示坐在角落里,吃的除了面条、炒饭、黄瓜片、 土豆丝和一盆白不呲咧的汤外,又异常大方地加了一碟酸萝卜。只是,这碟萝卜把 自己的酸味传给了其他的菜食后,自己反倒不酸了;前一天的菜里尚且看到零星的 几点肉丝,此时却连酱油都没有了。由此,我得出结论:昨天的那点肉丝是喽罗们 为了安抚和稳定我而特意添的彩。 作为对大家轮番为我夹菜的回报,我故伎重演,睁大了眼睛挑选出有明显腐坏 痕迹的黄瓜,然后颤抖着小手分批夹到大家的碗里。只是,看着大家欢喜得恨不能 用手捋着喉咙地把碗里的、甚至是掉到地上后又用筷子夹起来的黄瓜片一一吞咽下 去,我也只好“入乡随俗”。对于至今没有出现闹肚子的个例,我深感遗憾。 饭后,我趁大家不备再次钻进放置行李的小隔间,迅速把我的衣服一件不落地 装进旅行袋,了结了一桩至关重要的事情。只是在我准备返回宿舍时,一个意识突 然小人似地蹿跳出来对我煽风点火:喽罗们极有可能在“课堂”里扣留我的手机、 身份证和钱包,并以此来要挟和控制我;同时,诸多难以预料的未知状况正像敌人 一样埋伏在某处恭候我的光临,随时都有可能给我沉重一击。这个意识把我心绪的 蚂蚁窝猛然戳翻,使得我像误吃了农药一样陷入了惶恐不安的境地中。好在,我很 快就恢复了克制。为了扭转不利于己的局势,我像要栽赃似地偷偷把钱包、身份证 和手机藏在自己的旅行袋里,然后又从旅行袋里掏出一块备用的手机电池板和万能 充电器,走回宿舍,冒着被别人据为己有的危险把万能充电器插在墙壁上的一个插 孔里,让它如萤火虫般一闪一闪地为电池板充起电来。 此时,包围着我的庞大的外部世界全面复苏,太阳再次不饶人地升起来。一些 云雾莫辨的灰气浮在低空,使人感到压抑。空气里一点风也没有,不知急着要传种 的蒲公英有何感想。院子里的柿子树像是被谁点了穴,枝叶纹丝不动。确定无疑, 热得让行人发憷发昏却让卖冰棍的小贩眉花眼笑的一天已经到来。但喽罗们并不打 算在宿舍里歇荫避暑,先后出门。 在出门前的换鞋仪式上,我用脚挑起套在脚上的大拖鞋,像玩投框游戏一样不 偏不倚地甩到门口的鞋堆里,准备换上自己的一双帆布鞋。结果,正在一旁监视的 罗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以训导下属的口吻说道:“拖鞋也是要花钱买的,以后注 意点!爱护公物!” “当然是要用钱买的啊。”恼火之余,我不无讥讽地说,“不可能有人免费供 我吃供我住然后让我发财,等我发财了大家又为我高兴,是吧?” 罗唯像城隍庙里的小鬼一样干瞪着眼睛,直恨自己没有忍者伊贺胧用眼睛杀人 的本事。趁他正酝酿着准备说点什么时,我果断地把自己魁梧的背影留给他,率先 朝大门走去。 在沟渎一样的小巷里,我们像愚蠢的鱼一样穿行着。突然,我发现前方的一个 院子门口围聚着几位的老年人,像在开早会。随着我们的渐次逼近,几个老年人齐 整一致地向我们投来疑惑不解的调查研究式目光,诡异生硬的表情里疑似隐含着某 种程度的鄙夷和厌恶。之前蔫头耷脑的罗唯和康利娟见到了这几位老年人就好比獴 见到了眼镜蛇,立即抬头挺胸,颇具走狗耀武扬威的架势。 显然,我们的行迹是可疑的。罗唯等人的皮鞋擦得铮亮,但手里除了空气外连 半截报纸也没拿;衣着普遍走休闲路线,显得有些落拓不羁甚至不伦不类;行色匆 忙却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连辆破自行车也没有;就像蛇鼠昼伏夜出一样,出门活 动的时间有规律可循;总是以两到三人为一组结伴出门,前后两组间相距五分钟左 右……把这些要素综合起来后得出的结论是:既不像去办公室上班或上工地干活, 又不像街头小贩或清洁工,也不像无业游民,更不像疯子。那么,我们到底是干什 么的?天和鬼都不知道。所以,在明眼人看来,我们的行迹好比老鼠捉猫鸡吃黄鼠 狼,不正常得让人想不怀疑都难。 令人沮丧的是,我此时正与作为罪恶代表的罗康二人面筋似地粘在一起,在旁 人“一视同仁”的眼光里,我势必也有着跟罗康二人同样的罪恶身份。这是无法避 免的,也是我无法洗刷和无法辩驳的,我感到心底卷起了一阵强劲迅猛的羞耻旋风, 浑身燥热。然而,我无法躲进罗唯胸前的衬衫口袋里,也无法像登陆QQ一样能够选 择隐身,只能像没脸见父老乡亲的罪人一样耷拉着脑袋,把辣椒一样通红的脸蛋对 准自己的脚尖,硬着头皮继续向前。直到自己的身影彻底退出这几位老年人的视线 时,我才像甩掉猎人追捕的羚羊一样松了一口气。 “你刚才看见那几位老人羡慕的眼神了吧?”见几位老年人没有追上来偷听和 反驳,罗唯大言不惭道,“其实他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他们也想加入我们这行业。” 遗憾的是,我从几位老年人的眼神里感受到的分明是一种截然相反的意味,不 禁对罗唯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感到好笑起来。然而,我的“好笑”使我失去了对无 耻行径“不值一哂”的机会,只好来个“不值一驳”了。 罗唯认定自己的话发挥了效用,一面自以为是地微笑着,一面继续煽情道: “知道他们为什么愿意把房子出租给我们吗?他们不可能把房子出租给违法分子, 他们是守法公民,知道什么叫窝藏包庇;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所做的事情是正当合法 的,所以他们很愿意把房子出租给我们。” 我破天荒地发觉罗唯瞎扯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所以并不打算捡块砖头来堵住 他的嘴,而是任他花说柳说去。 “要是没有我们,”罗唯自鸣得意道,“他们的房子根本就租不出去。” 康利娟不知是怕我生气还是对我产生了好感,难得地与我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一言不发,使得罗唯的话就仿佛扎在石头上的针灸,没有得到任何的响应。为了不 把自己逼到尴尬窘迫的境地里,孤掌难鸣的罗唯很识相地迎合了形势的需要,安静 下来。 在比六月的雪还要难得的沉默中,我盯着干巴巴地泛着白光的路面,调动想象, 唤醒记忆,试图再次对我的处境做一个全面的衡量和判断。然而,我的处境的全部 内容都以未知的形式隐藏在未知的某处,需要我逐步深入才能为我渐次展开,我只 好把自己盲目的衡量和判断从思绪里释放出来,然后回归到多愁善感的自我,显得 心事重重,以致在浑然不觉中解除了自己保持良久的虚假笑容。好在,就像没有必 要脱裤子放屁一样,我在罗唯和康利娟面前是没有必要保持笑容的。 大约走了三十分钟的样子,到了汽车客运站。我看到汽车站就仿佛馋猫看到池 塘里的鱼,不由得放慢脚步,试图再次把车站周遭的景物摄入脑海。但就像窃贼对 自己的赃款不放心一样,我对自己因饱受酒精摧残而逐渐衰退的记忆并不放心;为 确保百无一失,我像要甩开跟踪的尾巴,突然转向,钻进汽车站的候车室里。 “你这是干嘛?”罗唯仿佛丢了羊的羊倌,火急火燎地追上来,激动道,“你 这不是添乱吗?” 我并没有重视罗唯的问话,径直像好奇心旺盛的游客一样贪恋不甘地欣赏着些 许冷清的候车室。室内不大,约四米见方,正中横着一排蓝色候车椅。或张贴或悬 挂着的各种交通安全注意事项的宣传字画、汽车客运出发时刻表和交通线路图把四 周的墙壁占据得满满当当,体现出充分利用有效资源的务实精神。两位售票员把自 己关在票房的铁窗里,满脸笑容,显见她们对收钱找钱的工作是很满意的。记下几 趟客车的出发时间后,我丢下楞头楞脑的罗康二人,不声不响地走出了车站。 “你去哪?”罗唯担心自己被遗弃,焦急万分地追上来,问。 “不是说去看黑板吗?”我若无其事地说着,朝他们所谓的“课堂”走去。 罗唯让自己的紧张神情松缓下来,迅速堆砌了个笑脸,然后跑到了我前面,似 乎要夺回“身先士卒”的机会。 浮在低空的灰气已经散去,但阳光却越发毒辣起来。车辆排出的尾气、从路面 上扬起的灰尘和干燥而憋闷的空气像武装组织似地联合着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让 人喘不气来。我这只懵然无知的羔羊像是急着要避暑,怀着悲壮的心情尾随罗康二 人闯进了虎穴狼巢。 在门后夹道欢迎的几个陌生男女仿佛在机场迎候来访的领导,见到我们的光临 顿时眼前一亮,纷纷眉开眼笑地伸出手来要握。不甚通达人情的我学着罗唯和康利 娟的样子,过关斩将般一一握手过去,并每人免费赠送一声毫无价值的“领导好”。 接着,我取消了罗唯发号施令的机会,积极主动地上了厕所。 准备就绪后,我在罗康二人的护送下故作镇静地走上了那道窄小陡峭楼梯,在 卑俗的堕落之路上继续向前。 进得“教室”,罗唯并未怠慢领导,胁肩谄笑着跟坐在“教室”后排“领导” 席位上的几位“领导”握手,然后像押着战俘向上级邀功请赏的小将一样,把还没 在充满诡秘气息的环境里适应下来的我推到几位领导的面前,示意我和领导握手。 大概羊只有在进入狼群后才能认清自己的软弱本性,我感到懦弱、卑俗和盲目 屈从的毒素像果冻一样从自己的身体里流溢而出,感到自己即将像阴沟里吃了老鼠 药的老鼠一样走上绝境,即将变得比晚清政府还要软弱可欺。仿佛气温骤降到零度 以下似的,我不禁打了个冷战。然而,即便是在这一刻,我还是选择了堕落。我像 是专门跟在领导的屁股后面溜须拍马的小人,拼命地在自己脸上挤笑容,然后战战 兢兢地伸出罪恶的双手,以热面孔凑冷屁股的勇气和决心跟几位神情傲岸的“领导” 一一握起手来。 此时,教室里已经密密麻麻地坐满了身份不明的男人和女人;有稚气未脱的大 概还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未成年人,有风华正茂的或大学毕业或没机会大学 毕业的青年人,有沉着稳重的上不一定有老下不一定有小的中年人,甚至还有须发 皆白的不愿抱孙子却要抱金钱的老年人。黑板前站着三名男子,正以自我介绍的方 式噼里啪啦地对听众进行轮番轰炸。一些喽罗像闻到屎臭味的苍蝇,正从未知的某 处纷纷赶来,似乎要在人满为患的“教室”里抢占得天独厚的位置以便上前煽风点 火。 本着“负责任”的态度,罗唯在人堆里帮我找到了个不前不后的位子,安排我 坐下,然后而像听课老师一样派头十足地远远坐在我后面,让我这只误入狼群的离 群羔羊感到空前的孤立无援。好在,康利娟大概怕我太寂寞或者要对我进行近距离 监视,紧挨着坐在我后面。遗憾的是,她的两个膝盖就仿佛两把手枪,死死地顶着 我的后背,使得我窘迫不堪,像是被挟持的人质。 毋庸置疑,我昨天逃离“课堂”的举动就好比街上的红绿灯,大家有目共睹。 而现在,我却像牲口一样温顺服帖地端坐在这里。对于我的这种截然相反的变化, 坐在我近旁的喽罗们显然感到不可思议,纷纷向我投来诡异而露骨的目光。在这种 目光下,我感到自己身体里羞耻和堕落的毒素加快了繁殖和蔓延的速度,并形成了 肿瘤一样的硬块。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我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虽免费但窒闷 的空气,仿佛刚跑完一万米的田径运动员。 我屁股下坐着的是自制的简易折叠式小板凳,只消两个木质方框钉成个可以像 剪刀一样开合架子,然后在架子上钉一块权且当作凳面的粗劣麻布即可。只是,板 凳太矮,坐起来和下跪差不多;不堪重负的板凳仿佛随时都要自行合起来夹住臀部, 让人心中不安。就像切蛋糕一样,靠左右墙和居中的三条纵向延伸的过道把排列得 密密层层的板凳阵营切割为两部分,每部分约有十五排,每排约有八个座位,如果 满座的话,这间不但狭小而且没有弹性的“教室”竟能容纳两百多号人! 这时,一名二十出头的女子自告奋勇地冲到黑板前,满面春风地来了个开场白 :“各位朋友朋友们,大家早上好!” 这个“好”字被那女子用吃奶的劲吼成了入声的“号”,好比静寂的夜里突然 响起一声粗重沉闷的狗叫,立时把前排的几个恹恹欲睡的喽罗震得清醒了些许。 “号(好)。”场下的两百号人仿佛看京剧时叫好的铁杆戏迷,同时大声应和 着,给人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获得了开场的成功后,这名女子仿佛背诵课文般快速地自我介绍道:“我叫黎 文红,来自云南曲靖,现在住在石塘湾宿舍。我愿意在此真诚而简单地介绍我自己, 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和大家成为亲密的合作伙伴。” 介绍完毕,黎文红一面异常灿烂地微笑着,一面享受大家的热烈掌声。 “今天,”等掌声终于平息下来后,黎文红以领导致辞的口吻继续说,“我给 大家介绍两位新朋友,大家认识认识。” 一位女生大概按捺了许久,听到黎文红的话,便迫不及待地冲向前去;而前排 的一名男子似乎有些害臊或者拿乔作势,按兵不动,结果被黎文红生硬地拉了上去, 让人想起野鸡拉客的情景。接着,黎文红的这两名亲兵先后“好”地大吼一声,而 后把他们事先默记在心里的那段自我介绍的台词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下面。”见自己的两名亲兵完成了介绍任务,黎文红像经验丰富的职业歌手 一样满脸堆笑地说,“由我来为大家唱首歌吧,希望会唱的朋友和我一起唱。”见 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她赶紧把比着剪刀手势的右手举过头顶,左右摇晃, 同时脸不红心不跳地唱起了一首歌词被窜改得一塌糊涂的《等你等到我心痛》:“ 等钱等到你心痛,等钱等到肚子痛……” 喽罗们显然对这首经过“二度创作”的歌曲烂熟于心(甚至可能把这首歌当成 了他们的经典保留曲目),纷纷响应着黎文红,一面把比着剪刀姿势的右手抬过头 顶随着节奏左右晃动,一面热情饱满地高唱着。这种现场互动的热烈程度,大概只 有战车乐队的法国尼莫现场演唱会才能与之相媲美了。 这场景让我如坐针毡,不知所措:出于应景的需要,我似乎也应该参与其中; 然而要我学着他们的样子,羞耻感又不免过于沉重了。我一面低垂着脑袋,像受到 美色诱惑的圣人一样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之类的 句子,祈祷着这邪恶的歌声尽早结束;一面紧紧地攥着拳头,防止自己的手比出那 个比大人穿开裆裤还有幼稚可笑的剪刀姿势来。 然而,这首歌唱完后,黎文红的两名亲兵又各自领唱了一首;黎文红这股前浪 过后,又涌来了一股后浪。千篇一律的,上场的喽罗先是莫名其妙地把“好”字吼 了出来,而后用夹杂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如放鞭炮般噼里啪啦地作自我介绍。自我 介绍的内容都是事先背好的台词,除了各人的姓名、籍贯和所住宿舍不尽相同外, 其他字句则一字不差,听得我比生吃了几斤猪板油还要腻味。自我介绍完后,上场 的喽罗便引领大家煽情而又忘我地歌唱,唱的都是一些经典老歌,只是歌词被窜改 得面目全非,惨不忍闻。 我从喽罗们情绪激昂的自我介绍中获知:他们分别来自云南、贵州、广西、广 东、湖南等南方省份,分别住在十几个不同的集体宿舍里,无不“中毒”至深且对 “中毒”之事浑然不觉。 当沉重的羞耻感和堕落感压得我几近窒息时,一名系着红领带的女子不紧不慢 地走到黑板前,以报幕员的口吻说道:“大家静一静,现在准备讲课啦。下面是生 意介绍会。” 这位主持人完成报幕工作后,恭恭敬敬地退到黑板左边的过道里,把交握着的 双手放在小腹前,仿佛被点了穴般鹄立不动,让人想起在酒店门口迎客的服务生。 很快,另一名衣着光鲜的女子扭动着粗硕的腰肢上场了,这名女子仿佛不肯留名般 含混不清地自我介绍一番,而后不冷不热道:“下面由我为大家介绍一套产品。” “生意介绍会”正式开始,大家像要隔墙偷听一样支棱起耳朵。几个喽罗大概 是对自己的记忆力缺少自信,掏出事先备好的笔记本,有模有样地做起了笔记,仿 佛开会时积极进取的基层干部。 只是,这名女子只顾像在偷吃的老鼠一样异常兴奋地翕动着嘴唇,把成堆成打 的字句滴里嘟噜地吐出来,不但口齿不清,而且把语速说得比鸡啄米还快,让人听 得云天雾地一塌糊涂。为了能够更好地接收她吐出来的字句,我不得不竖起了耳朵。 好在,她及时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写下了几行比她自己还要难看的汉字,我把她吐 出和写出的字句拼凑起来加以分析,终于得出了结论:原来她在介绍一套化装品。 这套化妆品由“广州X 宝化妆品有限公司”生产,售价高达2900元,产品共有 六种,有敷的擦的抹的揩的,有洗发的洗脸的洗澡的洗脚的,有润肤养颜美容祛斑 甚至安神补血滋阴益气等功效,可谓一应俱全。 遗憾的是,就像在火车站里倒票的不法分子一样,她没有出示所谓的产品,这 不但使她原本华丽的辞藻显得异常的苍白和空洞,而且让急着挑毛病找问题的我找 到了第一个疑点。 “生意介绍会”结束后,那位傻站不动的女主持人仿佛突然被人解开了穴道, 再次上场,煞有介事地宣布道:“下面,热烈欢迎何经理为大家讲课。” 俨然训练有素的喽罗们闻声而动,先是像猫头鹰一样向后扭动着脖子,然后一 边像地里疯长的高粱一样齐刷刷地站起来,一边用两手拍出一阵经久不衰的掌声。 课堂的气氛空前地高涨起来。被遗弃在凳子上的我仿佛突然失去群众的领导人,陷 入了尴尬窘迫的泥潭。为了减轻窘迫尴尬的重负,我无视羞耻感和堕落感的强烈阻 挠,不甘寂寞地站起来,以便领略“何经理”的风采。 在门口等候良久的“何经理”仿佛呼救的落水者般高高举起一只手,然后像入 场的拳击运动员一样摇头晃脑地沿着“教室”正中的、喽罗们分立两旁的过道径直 走到黑板前。只是,“何经理”的相貌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嘴、脸、眉、眼紧密团 结在作为核心的鼻子周围,一副压路机碾压过后的惨状;衣着倒是光鲜体面,只是 铮亮的皮鞋、洁白的衬衫和一条把他过于粗壮的脖子勒得有些喘不过气的红领带, 使他的姿态平白无故地有着几分喜剧效果。总之,如果说蒙炳能长得像贼的话,那 么姓何的就是长得像刚被逮住的贼了。 为了给即将献丑的“何经理”加油打气,主持人忙不迭地把一瓶矿泉水递了过 去。 姓何的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然后像电影里的僵尸一样生硬地伸出两手,把大 家的热烈的掌声压下去,照例狗叫似的把“好”字吼了出来。等大家像听到狗叫声 的狗一样跟着吼了一阵后,他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机械死板地自报了家门:“我 叫何应龙,来自广东汕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