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阳光酷烈的街道上,我像三伏天的狗一样喘息不已,仿佛要把喽罗们强行输灌 到我脑袋里的荒谬思想和堵塞在胸口里的窒闷排遣出去,以便重新感受到来自现实 生活的正常气息。 “走吧,”罗唯似乎对我没有在主持人的拉拢中宣布要加入他们的组织而感到 不满,面无表情道,“我们回宿舍。” 无庸置疑,罗唯千方百计地拖我下水无非是想把我开发成他的下线,然后以我 为梯向“金字塔”的“辉煌顶尖”爬去。也就是说,我对罗唯的“成功”至为重要。 因此,即便我把他当成家畜来对待,他也会拿出最大的耐性来忍受,甚至如孙子般 无怨无尤。这样想着,我不禁有些忘乎所以,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为他们开路,像 被夸奖了几句的汉奸。 但很快,我又回复到了忧虑难安的情绪里。我感到自己心绪的蚂蚁窝再次被戳 翻,惶惑、羞耻和卑俗的堕落感相继而起,在我身体的容器里和水泥似地搅动着, 掀起一阵巨浪,仿佛随时都要从眼鼻口耳里流溢而出。我只觉得头盖骨隐隐作痛, 于是低垂着脑袋,话也懒怠得说。罗康二人大概是想让我反省思过,像是掉到地上 的秋蝉,缄默不语。于是,我们各怀鬼胎地沉默着,听任炽烈的阳光和干燥的空气 烫着我们的脸颊和手臂。 在这堂课中,我发现了一些比“大跃进”还要虚假夸大空泛的、似是而非的问 题,并由这些问题推断该组织必是传说中的非法传销无疑。然而,我仍旧无法从自 己捕捉到的信息中凿凿有据地指出该组织的本质所在,比如,他们声称自己在“销 售”产品,但他们除了“上课”和吃喝拉撒睡外并无“销售”这一关键动作。这只 能说明,在这堂课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些本质性的东西。但就像暗恋一样,他们并 没有直接把这种东西晓示众人,而是让人去慢慢领悟;在受骗者尚未屈服就范前, 他们像布置课后作业一样有所预谋地把这种东西交给受骗者自己去领悟,从而巧妙 地推掉亲自口授的罪责,像饭桌上的菜盘子一样让人无把柄可抓。 同时,我寒心地发现,当机会主义与拜金主义获得了一个结合点并落实到某种 具体的行动中时,竟能释放出一股强大而又盲目的力量。这种力量的可怕性在于, 为了获取利益,喽罗们竟然可以抛却道德是非,比如赤裸裸的欺骗。他们的欺骗又 衍生出了另一种欺骗,那就是对欺骗行为的曲解和包装,把欺骗荒谬地理解成对受 骗者的“拯救”。悲哀的是,受骗者很快就在充满煽惑和谎言的可怕氛围中忘却了 自己的受骗身份,像粘满牛粪的屎壳郎一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为了自身利益 而不惜对自己的亲友进行“拯救”,使得欺骗像流行疾病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毫不讳言,就像老鼠需要储粮过冬一样,我的现状急需金钱来添彩,我的人生 急需金钱来铺垫。但是,我更注重获得金钱的手段是否像农民吃自己种的粮食一样 正当合法,是否像当街大小便一样有悖道德是非。我深为服膺在某处见过的一句话 :“英雄有三种,一种上地位上的英雄,一种是能力上的英雄,一种是道德上的英 雄,只有道德上的英雄才最值得尊敬。”所以,即便现实对我“风刀霜剑严相逼”, 让我“冷窗冻壁不成眠”,我也会尽可能地奉道德为圭臬(当然,我并没有做谦谦 君子的远大志向)。至于何应龙所说的“观念转变”,无非是把道德是非视作人生 的“羁勒”,然后教唆大家勇敢地挣脱这“羁勒”罢了。 退一步说,即便这行业真如喽罗们所宣称的“不仅正当合法,而且能够在短时 间之内赚到自己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钱”,我也将固执地认为,欺骗自己的亲友就 像男生进女生厕所一样,断断不可为之;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在理智上,我都无 法欺骗自己的亲友,并将最对亲友的赤裸裸的欺骗理解为“拯救”。这并不是因为 我的人生观念存在问题,而是因为是与非原本对立,丝毫不容混淆且永远没有中间 性。更何况,该组织显然在从事一些非法的勾当,在这种情况下把亲友骗来就无异 于把亲友赶到罪恶的渊薮里。当然,神仙也有思凡的时候,在某个瞬间里,我还是 忍不住要想象自己把亲友骗来的情景,结果不寒而栗,仿佛动了邪念的高僧,真是 罪过。 从这堂“课”中不难看出,他们有着一整套的“讲课”模式。他们充分利用人 性的种种弱点,通过不断地鼓惑煽动和循序渐进地误导,零敲碎打,各个击破,激 发起受骗者对金钱、物质、友爱和奋斗的欲望,同时像用水灌老鼠洞一样反复向受 骗者输灌一些虽独特但荒唐的观念和思想,使受骗者像看到诱饵的愚蠢的鱼一样顺 着他们的引导的方向纵深而入。而容易轻信的受骗者则在情感和诱惑的迷魂阵中渐 次丧失自我判断的能力,习非成是,很快就放松警惕,放弃自己的立场,形成一种 错位的荣辱观和价值观,甘愿同流合污甚至铤而走险,终于像掉进深泥潭的老牛一 样无法自拔。 “课堂”里的大学毕业生和老者不乏其数,他们的学识智商或人生阅历料想不 在我之下。然而,从他们像宗教教徒一样狂热的言行中显见他们也没能免疫。那么, 我现在的处境就像盲人骑瞎马一样危险了。 这样想着,时间的紧迫感仿佛心脏病似的在我的身体里突发,我感到自己身后 的那颗看不见的死亡子弹越发逼近了。我在心里唪经念咒似地说:我必须得离开, 尽快离开,我不能把时间毫无意义地抛掷在这里。然而,一个意识却灰溜溜地蹿出 来提醒我:按照喽罗们为我制定的路线,离开是以“看懂了黑板”为前提的。 在时间紧迫感的驱使下,我主动地打破这比强盗发善心还要难得的沉默,对不 知何时蹿到了我前面的罗唯的后脑勺撒谎道:“我看懂了。” 罗唯回头扫我一眼,似乎不肯把我放在眼里,态度傲慢道:“那你说说看,我 们这是怎么行业?我们是干什么的?” 显然,我的心理骗局一点也没能蒙骗住罗唯,这是对我侮辱,但我并不想通过 辩驳来改变我被侮辱的形象。同时,在理智上,懦弱的我不敢直言他们从事非法传 销活动,仿佛与他们签署了保密协议似的。那么,我该说他们是干什么的?这实在 是个棘手的问题。我试图依照古人的中庸之道,在心里搜索出一个既能让罗唯接受 又能证明自己的答案,然而,就像在游泳池里撒网一样,我毫无所获。 “你才看了一天,”见我交了白卷,罗唯像鬣狗一样狞笑着,打击道,“是不 可能看懂的,再去看几天吧。” 听到罗唯对我的否定,我仿佛得不到重视的猛将,怒火中烧,恨不能把罗唯踹 到路旁的花圃里。但很快,我还是控制住了愤怒的火势,心想:大概“看懂了黑板” 的过程就是他们输灌思想成功过程。现在,即便我把这行业了解得如显微镜下的细 菌般一清二楚,大概也不会得到他们的认同;也许只有当我的头脑塞满了他们的荒 谬思想并死心塌地地留下来与他们同流合污时,他们才肯承认我确实“看懂了黑板”。 并且,在喽罗们的自以为是的理解中,“看懂了黑板”的人就好比静坐示威者,是 不会轻易离开的。因此,我的辩驳就像盲肠,不但没有意义,而且可能会制造麻烦。 我再度沉默下来,耷拉着脑袋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仿佛吃了败仗的公鸡。在一棵枝 叶低垂没精打采的树下,一名三轮车司机哈欠连天恹恹欲睡。 临近中午,我们作为先头部队回到了宿舍。 换上拖鞋后,罗唯立即钻进闷热的厨房,像贪嘴的猫一样偷吃了几片早餐剩下 的黄瓜,而后着手为喽罗们的嘴做起午饭来——这正是罗唯提早回宿舍的首要原因。 我直奔宿舍,灌了两杯乌涂水,然后把正在墙壁上充电的电池板和充电器取下 来,放回小隔间里的旅行袋。接着,在康利娟的盛情邀约下,我又在卑俗的堕落之 路上迈出崭新的一步,比玩线团的猫还要无聊地与康利娟在宿舍里下起了跳棋,让 康利娟多次品尝到虽败犹荣的滋味,直到喽罗们先后“放学”归来。 吃饭仍旧是一件比长痔疮还痛苦的事情。由于尚未加入他们的组织,我仍被指 定坐在角落里,没能找到当家作主的感觉;喽罗们大概是想让我感到嘴软,把我的 饭碗当成上宾,进行疯狂招待;此外,一日三餐都是黄瓜土豆,不免味觉疲劳。 午休时分,我率先躺下,仿佛要许愿吹蜡烛似地闭上眼睛,和某个失眠的晚上 一样,以睡觉的姿势假装睡觉。很快,汗湿的恤衫将我的后背和褥垫粘在一起。等 宿舍里鼾声四起时,我像趁老婆睡后溜去偷情的奸夫一样悄悄地爬了起来,然后像 靠近鸡窝的野猫一样轻手轻脚地钻进放置行李的小隔间,从旅行袋里掏出手机,装 上电池板,开机,接着又贼头贼脑地溜到院子里,试图再次确认院子的围墙的高度, 以便为随时都有可能上演的出逃做充分的准备。 令人灰心丧气的是,顾小聪偏偏没有参加午睡,而是汗流满面地在厨房里炼几 斤新卖的猪板油,仿佛要偷偷捞点油水。 为了不使阴谋败露,我赶在顾小聪发现我之前采取了主动攻势,钻进闷热的厨 房,以贼喊捉贼的口吻问道:“你怎么不睡?” “我在炼猪油。帅哥怎么也不睡?”顾小聪礼尚往来地回问道。 “我是想睡,但宿舍里的鼾声比打雷还响,不让我睡,我也没办法,只好起来 透透气。你听,这里都能听见他们的鼾声呢。”我感到我巧妙地掩盖了自己的真实 意图,心中窃喜。 “呵呵,的确够响的。”顾小聪深有同感,笑道。 为了进一步博取顾小聪的信任,我全然不顾羞耻感和堕落感的双重阻挠,下定 了向他施舍殷勤的决心,虚情假意道:“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像打乒乓球似地推让一番后,我在顾小聪的指示下把半盆切碎的猪板油欻拉一 声倒进了锅里,并用锅盖严实盖住,像是猫在掩埋自己拉的屎。获得顾小聪的局部 信任后,我以厨房闷热和烟瘾难耐为理由,到院子里欣赏围墙去了。 看着院子的围墙,我大脑的显示器上立即出现了一段精彩视频:在某个中午或 者深夜,我紧张而快速地把两个异常累赘的旅行袋像扔垃圾似地扔到墙外的小巷里, 然后从浴室里拿出一只塑料桶,把它倒扣在墙角当垫脚石,如猴子般快速爬到浴室 的顶棚上,在路过的行人发现我的旅行袋之前青蛙似地纵身一跃,跳到小巷里,然 后根据自己的记忆中的线路像进了球的足球运动员一样狂奔到大街上,拦住一辆三 轮车,直奔车站,最后在喽罗们找到我之前顺利地上了一趟开往北京的客车。当然, 我也可以先找个偏僻的旅社住下…… 然而,这貌似周详美好的幻想却因为顾小聪的存在而破灭了,我不得不把我风 筝一样的幻想拉回现实的地面,很有克制地发出一声叹息,再次钻进满是猪油味的 厨房中。 看着满手猪油的顾小聪,我揣想兴许能像野猫挖泥鳅一样从他嘴里挖出一些有 价值的东西来,于是试探着问道:“你是怎么接触到这行业的?” “是一个网友叫我过来的。”顾小聪难以启齿似地说着,用手背揩掉额头的汗, 随后又微笑着安慰起我来:“我开始来的时候我比你还要苦恼,不过,慢慢地,看 懂了黑板就好了。” 我突然想起顾小聪发现自己受骗时扬言要跳楼的丑事,忍不住在心底瓷瓷实实 地笑了一个回合,然后朝顾小聪扔了一块探路石:“这行业是“直销”吗?” “对,就是‘直销’。”顾小聪先是毫不脸红地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而后 像要还礼似地问:“你觉得你看懂了吗?” 无可讳言,我对这行业的了解就好比温水煮的板栗,半生不熟,但为了能尽快 离开,我必须得制造“看懂了”的假象。只是,由于缺少撒谎的经验,我难免有些 底气不足:“我觉得差不多了。” “那你知道我们是怎样赚钱的吗?”顾小聪这位考官出题了。 “按照‘几何倍增’的原理。”我艰难地把这几个字吐了出来,仿佛向女生示 爱似的。 “对,就是‘几何倍增’。那你知道我们是怎样把东西卖出去的吗?” 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立即将了我一军,让我窘迫得枉自张着能钻进一窝老 鼠的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了吧,”顾小聪得意道,“这说明你还没看懂,还得继续去看。” 我觉得顾小聪的话嘲笑和侮辱了我,不由憋气窝火,仿佛堵塞的烟囱,但为了 能从顾小聪嘴里挖出更具价值的东西来,我还是像挨鞭子的骆驼一样强忍着。忍了 片刻,我不顾良心的谴责和羞耻感的重负,混淆是非道:“我知道你们这行业并不 ‘违法’,但又好象是在‘钻法律的空子’,对吧?”说着,我感到一滴汗水从我 的额角缓缓地滑到眉梢,仿佛军队主力向前推进了一步。 “对。”顾小聪一面挥动着锅铲在油锅搅拌着,一面兴致勃勃地说,“由于现 在的立法还不够完善到位,让我们有了一个难得的赚大钱的机会。现在正是我们这 行业的春天。但是,在未来的三到五年之内,法律会逐步地完善健全起来,事实上, 现在已经初步地完善起来了。所以,我们的赚钱机会也就是这一两年的时间,以后 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们要抓紧这千载难逢的以后再也不会有的机会,赶紧 让自己富起来。这真的是一个能帮助大家在短时间内赚到别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 大钱的行业。” 顾小聪的这番话说得“有板有眼”、“冠冕堂皇”,先后指出非法传销的“合 法”性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法律依据”和“短期暴富”的魅惑力,让人魄荡 魂摇,跃跃欲试,仿佛看到美女的猪八戒。遗憾的是,我对我国的立法机制相当信 任,对顾小聪的空口无凭相当怀疑,所以,我宁愿相信鸡鸭不长毛牛马会下蛋也不 敢对此苟同。 就在这时,裤兜里紧贴着我大腿的手机像癫痫发作似的狂抖了一阵。 我在顾小聪的监视下警觉地掏出手机,收到了单阳的短信传书:“是否受骗? 是否进了传销组织?” 我仿佛听到枪声的麻雀,猛然吃了一惊,心想:“难道单阳真的知道我受骗了?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单阳虽然把古典文学作为除他老婆和工作外的唯一研究对象, 但他粗浮的气质并没有在知识的濡养熏陶下得到质的改变,如果他知道了我羊入虎 群的危险处境,难免会鲁莽行事,这对我最终的出逃势必造成诸多麻烦。同时,我 已经三十岁,当立之年,如果还要朋友来担心的话就仿佛中学生不肯断奶大学生还 要尿床,免不了要丢脸。所以,我不希望我的亲友因我的遭遇而忧虑担心,也不希 望把我无辜的亲友牵扯到这件事情中来。 这就意味着,我必须脸不红心不跳地对单阳撒谎了。好在,我认为谎言在性质 和意图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包含着个人主观的卑劣的目的并损害到受骗者的利 益的谎言,比如罗唯及其同伙对我谎言;另一种是在某种场合和情境中必要的甚至 在道德上是合理的谎言,比如医生瞒骗病人。 “我在工地,我很好,请放心。”我以短信的形式必要地对单阳撒了谎。 然而,单阳并不放心,很快又发了条短信过来:“请你务必把详细地址告诉我。” 我并不是本地邮差,自然不知道详细地址;我也并非狐鼠之徒,自然没有编造 假地址的才能和必要;但如果我拿不出地址的话,又难免会让单阳生疑。思量一番 后,我收起了手机。 过了一会儿,不甘遭受冷落的单阳直接拨打了的我手机,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 难听铃声从手机的内置小喇叭里像喷头里的水一样流泻出来,在厨房郁热沉闷的空 气里像蒙受了冤屈一样异常突兀地叫嚣着,惹得顾小聪立即向我投来怀疑和审视的 目光。我觉得某种东西像被掰开的饺子一样暴露了,不禁感到羞耻和窘迫。同时, 单阳的这个不合时宜的举措里似乎包含着一种胡搅蛮缠和存心添乱的意味,这又让 我像面对肆虐猖狂的蚊子一样感到恼怒和憎恶。为了挽回顾小聪对我的信任,我果 断地挂断了电话,然后像要证明自己忠诚的奴才一样对顾小聪胁肩而笑。 很快,不肯善罢甘休的单阳又隔空发送一条短信过来:“你不是关曜,这不是 你的风格。我强烈要求关曜接电话,否则马上报警。” 在不知道我的详细地址的情况下,单阳的报警不但像拉肚子吃补药一样无济于 事,而且会给我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喽罗们会对我加强管束,其后果恐将不 堪设想。所以,“报警”两字就仿佛突然冒出来拦路的猛虎,让我感到心惊肉跳。 顾小聪用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视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心思,又仿佛对 这条短信的内容了如指掌,需要我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在顾小聪的目光下,我如 抢险般心急火燎地回复了单阳的短信:“不相信的话,你再打电话过来,我接就是。 ” 十秒钟后,我听到了单阳异常激动的声音:“你身边是不是有蛮多人?” “没有。”我用桂林话小心谨慎地说着,仿佛有人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似的。 “是不是有人控制了你?” “没有,我蛮好的,你放心。我现在在工地,有点忙,请你莫担心。” “我刚才打电话给你爸了,讲你可能挨骗了。” 单阳的话仿佛长了棘刺,刺痛了我的某根敏锐的神经。我脑海中迅速出现父母 为我着急担心时愁眉不展茶饭无心的样子,胸腔里激荡起一股苦涩、酸楚和羞愧的 情感潮水。然而,单阳的好心好意就像一张灿烂的笑脸,让我找不到任何责怪的理 由和勇气。无奈之下,我只好故作镇静地说:“我真的蛮好,请你放心。你好象不 应该给我爸妈打电话的,因为我爸妈担心起来肯定会睡不着觉。我现在的话费快用 完了,而且是长途加漫游,麻烦你跟我爸妈讲一声,就讲我蛮好的。” “只有你自己才能跟他们讲清楚。”单阳执意不肯执行我支派的任务,毫无商 量余地道,“我跟你爸妈讲不清楚。” “那就算了,就讲恁多吧。”考虑到身边还有一个如奸细般竖着耳朵偷听的顾 小聪,我主动结束了通话。 顾小聪仿佛对学习有钻劲的学生,见我把手机塞回裤兜,赶紧凑过来问:“你 刚才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我差点没把肺气炸,但我的软弱和我的理智像美英士兵似的联合起来,迫使我 若无其事地说:“和朋友聊聊天。” “以后不要随便打电话。”顾小聪分明矮了我半截,却以大人教训孩子的口吻 说道,“即便要打也得说普通话,明白吗?” 我感到心里卷起了一股强劲的愤怒风暴,恨不得把顾小聪那西瓜一样的脑袋按 到滚沸的油锅里。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拿出了“热面孔凑冷屁股”的决心,曲意逢 迎地说了声:“哦。” 当然,我并不在乎顾小聪的“训诫”,径自擦掉集合在额头上的细小汗珠,转 身走进院子,试图给家里打个谎报平安的电话。不想,比刚出门就碰到恶狗还要凑 巧和倒霉的是,我的手机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候宣布话费透支,罢工不干了。我急得 像正在洗澡的麻雀一样团团直转,心乱如麻,仿佛父母此时正在焦急和忧虑的道路 上大步前进似的。好在,我很快就意识到打转除了耗费体力外并不能为手机充值, 于是满脸无奈地把手机退还给裤兜,叹息着地回到宿舍的鼾声里,重新躺下。 闭上眼睛后,我突然对单阳的关怀和操心感激不尽。在我如此狼狈不堪、焦头 烂额的时候,单阳的关怀操心就好比老师颁发给学生的奖状,给我莫大的安慰和鼓 励,让我浑身充满力量,变得像初生的牛犊一样毫无所惧;因着对单阳的感激,我 觉得自己断无效仿罗唯及其同伙、通过欺骗朋友来谋取私利的可能。这一刻,除了 罗唯另当别论外,在我心目中,我的朋友就仿佛一夜成名的影视明星,身价骤然高 涨,高涨得比金钱要贵重百倍,高涨得让我都不忍心让他们经受即便是善意欺骗的 考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