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再次出门,我没精打彩地跟在着罗唯和康利娟后面,仿佛一头身不由己被牵往 农场为人卖命的牲口。 阳光酷烈,暑气熏蒸,似乎那位头顶光秃得藏不住虱子的丑女魃已光临此地, 并像要讨债似地下定了赖着不走的决心,让我直担心自己会连同植物的水分一起从 地表蒸发掉。 照例在七弯八拐的小巷里穿行一阵后,我们像次货混充好货一样混入了大街上 的人流中。但接着,罗唯大概是不想再丢人现眼,又带头拐入一条弯曲得要通幽的 小巷。 埋伏在前方的种种状况就仿佛是一场临时抱佛腿的考试,让我感到毫无把握。 因着这毫无把握,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感再次病毒似地进驻了我的身体。我心急如焚, 六神不安,强烈地意识到必须趁自己尚能回船转舵时做出某个具有跨越性意义的动 作了。 然而,我若好声好气地恳请罗唯让我回家,其结果无异于把蚊子放到蚊帐里, 势必遭受一通不胜其烦的“好言规劝”,自找麻烦。我心里犯难起来。 好在,上午出门后的那场暴怒催发了我的灵感。我立即认定能促成我尽快离开 的万应灵药只能是愤怒,而且是从菩萨低眉直接跃进到金刚怒目的暴发式愤怒。我 坚信,只有歇斯底里的怒容才能让他们惯用的“温情柔意”像过期的火车票一样失 去效用,甚至无法派上用场,从而有效地震慑住眼前的这两只自以为是的喽罗。这 念头刚成型就像巨人症患者一样无法遏止地茁长起来,显然,我已无从顾及自己用 懦弱和屈从支撑起来的良好形象了。 有了寻衅造反的决心后,我立即在心里筹划着一场气势凶猛的愤怒。我的逐渐 被感性冲淡的理智提醒我:要使当场发作的愤怒不造成难以挽回的严重危害,就不 能使泄愤之词过于尖刻,比如不可指名道姓地恶语伤人,泛泛而骂即可;其次,不 能轻易地拆穿罗唯的面目和该组织的骗局,不能使罗唯感受到轻辱的成分,且随时 都能把愤怒归因于误会、担心、激动等理由。同时,按照“兵出无名,事故不成” 的原理,我决计先像西班牙的斗牛士一样激怒罗唯这头牯牛,形成针锋相对的阵势, 以便使自己的愤怒理直气壮地大肆发作。 准备就绪后,我没头没脑地向罗唯挑衅道:“我现在突然不想走了,反正在这 里吃住都不要钱,我一点都不急,要不先等我休息个十天半月再去上课吧。” 罗唯拿出了人民教师的耐性,一团和气道:“时间就是金钱,大家都在等我们 呢。” 我继续窥间伺隙道:“看来‘领导’们很着急嘛,可是我一点都不着急。”为 了言行一致,我把脚步放慢到乌龟赛跑时的速度。 罗唯大概是急着要向领导交差,不禁丧失了克制,态度生硬道:“你以为白吃 白住不要钱呀?” 仿佛准备兴浪时来了风,我见巷子里并无闲杂人等,意识到时机成熟,迅即脸 色一沉,怒发冲冠道:“靠,你以为我想吃你们的、住你们的?老子我今天还不干 了!要不是给你面子,我早就拍屁股走人了,何苦窝在这里受罪?”我感到我的怒 火已明显超出我所能掌控的范围,势如滔滔之江水,一发不可收拾。 “先冷静,先冷静。”罗唯紧急呼吁道。 为避免再次掉到罗唯的陷阱里,我继续加大愤怒的油门,歇斯底里道:“我现 在就走人,有种的就把我行李乖乖送来,大不了我不要了,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 你可以把你的‘领导’通通叫来,我不怕!要不要先和我过两招?” 为了证明“过两招”并非徒托空言,我必要地配合以动作,迅速从墙角抓起一 块砖头,然后仿佛生怕罗唯看不清似地高高抡起来,厉声道:“你信不信?我当场 就可以砸死你。” 罗唯似乎对我能否当场砸死他持怀疑态度,瞪眼咋舌,张开的嘴巴正好可以塞 得进一块砖头。当然,我并没有塞,而是把砖头当成了垒球,一只脚高高提起,身 体后仰,手臂后伸,然后奋力投掷。只是我这名投手的命中率低得让人怀疑,砖头 按照我预想中的路线从罗康二人的两颗脑袋之间呼啸着穿了过去。 罗唯脸色铁青,目光呆滞,活象一具死不瞑目的立地尸体。至于康利娟,仿佛 被谁点了死穴,早已人事不知。 我像是打蛇时没有打中目标,不肯罢休,又抓了块砖头,先是虚晃一招,继而 有恃无恐地大步往回走,但刚走了两步又来了个骤然转身,狠命地把砖头砸在离他 们不远的墙壁上。 虽然我没有命中目标的意向,但我的愤怒已经像脱缰野马一样失去了控制,在 我的心里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掀起了一阵狂风巨浪。我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中央就 好比下午的菜市场,喧嚣不止。心脏仿佛要挣脱某种束缚,奋力地搏跳着。热血像 铁水一样在脉管里汩汩奔流,一阵强似一阵地冲击和压迫着脆弱的太阳穴。为了把 眼睛瞪得像鸡蛋一样大,我恨不能用牙签把眼睑死死撑开。牙齿像剪钢筋的钳子一 样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咯咯直响。 “我大不了不要行李了,不就是几件衣服嘛!”发表完投掷砖块的感言后,我 打破了曲终奏雅的传统,咆哮一声:“靠!” 看到罗唯和康利娟如门卫般鹄立左右,面无人色,我意识到自己预想中震慑效 果已然达到,决定像精明的赌徒一样适可而止。当然,除了扔砖头外,我已无计可 施。 我没有袖子可以甩,只好像军训时执行口令一样生硬地转踵而去,没走几步, 罗唯索索发抖的声音就追上了我的耳朵:“你的行李不要了吗?” 实事求是地说,就像大热天里舍不得扔掉手里的西瓜一样,我是舍不得仍下行 李的。我恶狠狠地说:“我自己回去拿行李也可以,只怕到时出什么事情,我可管 不着。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像我国的经济发展一样继续大步向前。太阳在我头 顶上恶毒地照射,温热的汗水从我浑身各处流溢而出。 罗唯和康利娟为了人身安全,像要跟踪似地和我保持了十米左右的有效距离。 出了巷子口,我摆手拦住一辆三轮车,像黄鼠狼进鸡窝似地钻到车篷底下。然 而,罗唯和康利娟让我的预想落了空,兀自像小腿女人一样慢吞吞的走着,似乎认 定我逃不出他们的掌心。失望和窝火之余,我对司机发号施令道:“汽车站。” 显然,罗唯的智商即便低得要重新上学前班,也不难推测出我的流窜方向,而 这正是我刻意的安排。当然,在上三轮车的那一刻,显示在我大脑屏幕上的仅有一 座汽车站而已,有慌不择路之嫌。 刚出得巷子口的罗康二人面面相觑地停下,像要过壕沟的癞蛤蟆一样干瞪着眼 睛。三轮车骤然转弯,把他们的丑态甩出视线。 到了车站,我迅即钻进候车室,对着客运汽车出发时刻表和交通线路图空想一 番,提前把自己送回了家里。然而,我并无买票的欲望,估计让两位在铁窗里微笑 不已的售票员失望不小。盯视半晌后,我端坐在一张蓝色的候车椅上,像抗洪大堤 等洪峰似地等候追兵的到来。 大约过了五分钟,罗唯和几位闻讯赶来的“领导”在车站门口会合,然后一面 交头接耳地作着战略部署,一面用诡异的目光对我实施远程监视,似乎把我当成了 挟持人质的亡命匪徒。 僵持了一会儿,满脸倒霉相的罗唯在“领导”的指示下抖抖索索进来谈判。为 防止自己的决心像深秋的柿子一样软下去,我立即摆出一副默哀时特有严肃表情。 罗唯惶惶不安地在我左边坐下,调整着别扭的姿势,怯声怯气道:“你先冷静 冷静。” 我坚信自己的情绪比冬天的夜晚还要冷静,但我执意很不冷静地说:“要我亲 自回去要行李吗?” “你的行李已经在路上了,”罗唯像在稳定绑匪的情绪,低声下气道,“马上 就到。” 如果等不到行李怎么办?那就把罗唯打死吧。在我内心深处,振翅飞翔着这样 的声音。但我清楚,自己没这胆量。随后,导向轻信的我又暗自为他们的办事效率 感到吃惊起来。 “你把大家吓坏了。”见我不做声,罗唯谨慎道,“大家都不敢进来,只好呆 在门口看。” “不是看,”我纠正道,“而是监视。你干脆叫你的‘领导’一起进来吧。反 正我不怕你们人多势众,难得我今天有打架的心情。” 就在这时,康利娟提着我的两个异常臃肿的旅行袋像跛子一样左摇右摆地走进 来,趁我准备进行交接仪式时把旅行袋重重地扔在我眼前的地面上,然后仿佛刚失 恋般郁郁不乐地挨着罗维坐下,一言不发。 随着行李的到位,我意识到自己在逃离的道路上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心里的怒 气像缚了药的肿块一样逐渐消退下来。同时,康利娟愁眉苦眼的样子触动了我的恻 隐之心,让我忍不住扯了一丝笑容来安慰和鼓励她。 见我破颜而笑,罗唯紧张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心平气和道:“我从来都没有 看见你像今天这样冲动过,真的很吓人。只希望你能够冷静地想想。在我们宿舍里 有个女的,开始的时候死活不相信我们这行业,整天哭天抹泪地,动不动就带着行 李跑车站,现在看懂了,安定下来了,正准备和大家一起发财呢。” 罗唯又展开他“说故事讲道理”的战术了。好在,我像《世说新语•;尤悔 》中的绝裾的温生一样去意已决,并不担心罗唯说破了天。我挖苦道:“这说明你 们的‘思想工作’做得很到位,只可惜,我并不打算吃你们那一套。” 见罗唯打开了僵局,蒙炳能、钱少典和上午“授课”的李毅全像入夜的老鼠一 样迅速出动,嬉皮笑脸地朝我走来,分别在我左右两边坐下,形成围攻之势。 我的身体迅速地启动了应急预案,全方位进入警戒状态。 坐在我右边的钱少典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廉价香烟,抽出一支来拉拢我。 我一时脸软,鬼使神差地接过来,然后就着他递到我面前的打火机点燃。然而,我 刚吸了一口就因自己的盲目屈从而像讨了个恶毒老婆似的后悔莫及,直恨香烟已经 点燃,不能退货。 钱少典似乎对我违心的表现称心如意,不禁莞尔,率先发言道:“帅哥看懂了 吗?怎么会这么冲动呢?” “看懂了。”我对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声音感到羞耻,“但我要回去,我对这行 业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钱少典像要数清我脸上的青春痘一样盯视着我,显露出一副似 笑非笑的表情,而后以吃惊的口吻说道,“不会吧,我想你一定还没有看懂。” “信不信由你。”我语气斩截道。 “我看你是对钱不感兴趣。”钱少典并不想营造谈笑风生的“融合”氛围。 “对。”我不屑与钱少典饶舌,索性对他的结论表示赞同。 “你应该要知道现实的残酷,”钱少典异常痛心道,“没有钱你就会像沙漠里 的船一样,寸步难行。” “谁说没有钱就寸步难行?我只听说过无理寸不难行。”我公然顶撞道。 “你应该面对现实,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这些都需要钱来做铺垫吧?我相信 你知道钱的重要性,否则你就不会来北京。”钱少典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我伪装。 我感到自己深藏着真相像特务的身份一样暴露了,心里泛起一阵羞耻的潮水, 恨不能把钱少典的脸膛当成烟灰缸使用。然而,我并不矢口抵赖,而是像进宁王府 的唐伯虎一样装疯卖傻地问道:“钱有多重要?” “有人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听起来挺美好吧,但是,必须 要有钱才能有这种绚烂和静美。换句话说,金钱至少可以使人快乐地活着和没有痛 苦的死去。” “一门心思地扎在金钱的世界里岂不是太累了?” “活着本来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因为一个人不能无声无臭地活着,总得在乎 别人的眼光,否则你只是一只愚蠢的任人宰割的牲口!”钱少典用看猪狗的眼神看 我。 “除了为人卖命的牛马外,我相信牲口是活得很快活的,因为它们并不计较自 己死后的财产和名声。”我用看猪狗不如的败类的眼神看钱少典。 钱少典仿佛抓到了我的什么把柄,洋洋得意道:“难道你只满足于做一头牲口?” 我从钱少典的话里得到了启示,意识到他加入这组织后就成为了一头受人摆布 的牲口。只是,钱少典不但没有自知之明,反而头穿袜子脚戴帽地颠倒过来把我当 成了牲口,这就仿佛酩酊大醉的酒鬼,不仅竭力证明自己还能走直线,而且要把自 己的吐出来的垃圾赖在别人身上。我抓住这个笑柄在心里载欢载笑,然后把已无吸 吮价值的烟头随手扔在地板上,结果我的行为立即遭到羞耻心的谴责,只好迅速用 脚把烟头推送到钱少典面前,试图把乱扔垃圾的不良行为记在他的名下。接着,我 另辟战场,既避迹违心而又直言不讳地说:“我知道你们这行业‘不犯法’,而且 能‘赚大钱’,但我知道你们这行业必须要通过骗人来发展下线。要我骗自己的亲 戚朋友,我做不到。” 钱少典稍作愣怔,随后淆混是非道:“不是骗,而是救。一个人活着就不能太 心软了,否则注定是一事无成。” “反正我做不到,因为我知道骗人和随地大小便一样,是不道德的。” “文人重德,君子固穷。”钱少典摇唇鼓舌道,“看来这这句话说得不错,你 一定是看书看多了,你的思想观念已经陈旧得要生锈了。难道你宁愿忍受着一辈子 的贫穷也要坚守着所谓的道德?更况且我们只是想帮助和挽救我们身边的人,不但 不存在不道德的行为,而且是一种莫大的功劳,算得上积德行善。现实是,每个人 都只知道关心自己,谁会骗人谁就过得快活,为什么一定要装成一个道德高尚的人 呢。” 我对钱少典的无耻教唆感到怒气填胸,没好气道:“你别说了,反正我做不到。” “你是不是担心骗不到你的亲戚和朋友?”钱少典继续敲边鼓道,“这事你不 用操心,我们会有专门的人员根据你朋友的性格、年龄、社会经历等制定针对性对 策,帮助你解决这个问题。等你的朋友过来后,剩下的一切交给有我们来做。因为 我们不会丢下你和你的朋友不管,我们对每一位成员都是负责的。” 听着钱少典的演说,我痛苦而又沮丧地意识到,早在我受骗之前,罗唯就已经 把我的性格、年龄、喜好和社会经历等资料交由“领导”们分享和研究,使得“领 导”们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并制定了种种针对性措施。思绪运行至此,我感到比碰 到警察的小偷还要心神不安,直担心钱少典突然从嘴里吐出某件让我羞耻或痛苦的 陈年往事来供大家消遣。我绷紧了神经,竭力地抑制自己,防止自己跳起来对罗唯 及其同伙每人奖赏一记拳头。 见我缄口不言,钱少典认定我的顾虑已然消除,满脸奸笑,比猫给老鼠吊孝还 要虚情假意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洗脑?” “洗脑”一词虽是首次钻入我的耳孔,但它在我的意识里投映出某种具体的影 象,把喽罗们“思想教育”的过程概括得淋漓尽致,着实令人绝倒折服。 “有很多人说我们在洗脑,”钱少典继续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其实不是, 因为我们说的都是很现实的东西,让人受益。人们对我们这行业存在着太多的误解。 当然,只要我们自己心知肚明就好。” 我对钱少典的这套比营营往来的苍蝇还要无耻的说辞深恶痛绝,强烈地意识到 自己不能再对钱少典的荧惑鼓动行若无事了,否则,我极有可能在浑然不觉导向屈 服,使之前的各种努力像陈年往事一样付之东流。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对自己人生进行选择的权力,”我拿出了狗急跳墙的决心 和勇气,咬牙切齿地申明立场道,“这种选择的美妙就在于不为他人的意志左右。 我希望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虽然我堵不了你的嘴,但是我完全可以当你不存在, 看不见你的人,听不见你的话。如果你想打架的话,我也不怕你们人多势众,大不 了少条胳膊缺条腿。所以,我奉劝你最好在我面前尽快消失,趁我的火气还没上来。” 几位“领导”大概缺少打架斗殴的经验,立即挺直身子做好自卫准备,同时以 调查研究的目光瞄准我的脸进行狂轰乱炸,好在并没有从我脸上发现暴力的阴影, 僵硬的表情纷纷松弛下来,重又装点上百分之百虚伪的笑容。 “帅哥不会这样冲动吧。”钱少典小心翼翼地扔话过来探路。 我听而不闻,像要抵赖的贼一样故作镇静地把目光投向别处,决计让自以为是 的钱少典体验一下倡而不和的尴尬。 “想要做大事就必须要保持冷静的头脑,”钱少典比嫌路人给钱太少的乞丐还 要厚颜无耻,继续自以为语重心长地说,“不能凭血气之勇。你的性格需要改改了, 我们这组织就能让你的性格变好。” 钱少典发现我的性格上缺陷,就仿佛苍蝇发现狗屎,得意地嚷个不停。我恼羞 成怒,恨不能把钱少典揉成一团,然后扔到不远处的垃圾箱里,但为了不再给他留 下“冲动”的佐证,我还是下定了含垢忍辱的决心,竭力抑制着自己蠢蠢欲动的双 手,然后把脑袋摇晃得像是拨浪鼓,嘴里重复着说:“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由于我不肯配合,尊严受损的钱少典又气又恼,迅即把脸拉到马脸的长度,掏 出香烟,有己无人地抽出一支点上,仿佛缺痒似地深吸几口,结果被呛得咳嗽不已, 于是像要吓唬小孩一样气急败坏地把烟甩在地上,眼神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指望我 帮他捡烟。只是,我兀自摇晃着脑袋,仿佛把钱少典当成了贴在眼镜上的药膏,视 而不见。钱少典见自己的失态举动竟然没有奏效,赶紧站起来,像甩鼻涕似地把整 盒烟都甩在地上,然后像对待蟑螂似地狂踩几脚以充分泄愤,悻悻而去。 之前按兵不动的李毅全立即抓住展示口才的机会,前赴后继地凑了过来。遗憾 的是,李毅全并不追求新意,搬出来的仍旧是钱少典那套说辞,满嘴的陈词滥调, 听得我的鼓膜大有生茧的危险。 为求耳根清净,我故伎重演,一面像吃了摇头丸似地摇晃着脑袋,一面像和尚 念经一样重复着说:“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李毅全并不一手死拿,知难而退,只是他并不抽烟,没有烟盒来甩,所以撤退 时比钱少典多了几分倒霉相。 接着上场的蒙炳能不敢重演前两位“领导”的悲剧,独辟蹊径,露出比坟墓还 要阴森的脸色,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是想坐飞机回家还是坐奔驰回家?晚上是住 五星级饭店还是睡大街?你回家是准备卖毒品卖军火还是一辈子在田地里面朝黄土 背朝天地干活? 我对蒙炳能刁滑奸诈的嘴脸深感憎恶,但为了打压他的嚣张气焰,我还是效仿 他的丑态,以牙还牙道:“无论我做什么,总比你们处心积虑地骗人要好得多了。 听说骗人骗多了要短命的,你怕不怕? “世界上竟然还有你这种人,”蒙炳能像温汤里的鳖一样不死不活地说,“真 是不幸,我看你还是一头撞死算了,免得污染社会。” “请你放心,”我竭力抑制着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怒火,故作镇静道,“就算我 不肯与骗子同流合污,要去撞死,也一定会找你来当垫背的。不过,我觉得你还是 在马尿里泡死或者被恶狗咬死比较浪漫。” 蒙炳能对我的话无动于衷,沉静得让人想起深山里破败的古刹。这种逾越情理 的反应里似乎隐藏着某种豺狼般阴险歹毒、深渊般幽暗莫测的内蕴,让我惶悚不安。 “如果你想要军火的话,”蒙炳能没头没脑道,“我就个电话号码给你。据说 卖军火很赚钱。不过,要小心脑袋,尽管你的脑袋很不值钱。” “你这只疯狗不要在我的耳边乱叫了!”我感到蒙炳能的话正把我吸入了某个 比阴曹地府还要阴森可怖的洞穴里,赶紧态度强硬地嚷道,“我不想听,也听不见!” “蚂蚁泡汤好吃吗?”蒙炳能的脸皮厚得可比厕所的墙,继续像疯子一样莫名 其妙地说,“我看见了一个胆小鬼,农奴翻身把歌唱,你的胆子比蚂蚁还小,飞流 直下三千尺,你这辈子完蛋了,苏三将身来在大街上……” “你可以闭嘴了,”我感到蒙炳能比追着人要咬发疯狗还恐怖,急忙语气斩截 地打断道,“我没工夫跟你饶舌。要打架就快点动手,否则请你马上滚蛋!” “滚蛋”两字被我高声大嗓地吼出来,引得候车室里无辜的乘客们错把自己当 成了滚蛋对象,纷纷投来惊诧和不满的眼神。我为自己的失态深感愧疚,忙用温和 的目光向乘客们解释,然后用张飞特有的眼神把蒙炳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蒙炳能被我逼到了比脸上粘鸡屎还要尴尬的境地里:要是乖乖滚蛋的话势必颜 面扫地,要是不滚蛋的话又注定像猫给狗舔鼻子一样自讨没趣,同时又没有动手打 架的决心和勇气,只得像猪一样哼哼地喘着粗气。看到蒙炳能的窘态,我不由心中 窃喜,仿佛下棋时见对手终于出现了失误。遗憾的是,僵持片刻,蒙炳能突然掏出 手机,装出要打电话的样子,然后仿佛我要偷听似地走了出去。由此可见,蒙炳能 像老战士一样积累了丰富的临场应战经验。 过了一会儿,钱少典重返战地,像要挡镜头似地站在我面前,一厢情愿道: “你还是先回宿舍吧,就算要走,也等明天再说吧。” “你觉得还有商量的余地吗?”我像是讨零花钱的孩子,不依不饶道。 钱少典显然知道再和我交涉下去就好比拿屎盆往自己头上扣,只能是自找没趣, 所以很识相地放弃了我,一面哀其不幸地叹息着,一面像受惊的老鼠一样灰溜溜地 走了出去。 此时,康利娟仍像害相思病一样魂不守舍地端坐着,让我恨不得通过对着她的 耳孔大吼一声来让她振作起精神。由于我公然冲撞了罗唯的“领导”,使得罗唯在 “领导”面前的威风体面遭受重创。而这种威风体面就好比房子,破坏拆除时非常 容易,但要重建则相当困难。所以,罗唯用泼妇特有的怨毒神情露骨地盯视着我, 仿佛要我向“领导”赔礼道歉。 我不慌不忙地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旁若无人地抽出一支,在罗唯的新添了几 分觊觎的目光里点上,然后悠哉游哉地吐出一串串烟圈,仿佛一尾百无聊赖时吐着 水泡的愚蠢的鱼。 烟雾缭绕中,我突然想起罗唯之前对我许下的虽郑重但无耻的承诺:要是我对 这“赚大钱”的骗人行业不感兴趣,可到他“在北京一家房地产公司里上班”的 “表哥”处工作(说是要给我和我的家人以及花掉的路费一个交代)。但现在,罗 唯仿佛要和那位“表哥”断绝亲戚关系,只字不提。看来,罗唯是把所有在房地产 公司上班的男女老少们都当成了他的表哥。当然,就像母鸡不相信黄鼠狼会给自己 拜年一样,我是不敢对骗子抱有奢望的。 罗唯大概是烟瘾发作,再也按捺不住,突然以责怪的口吻说:“领导都很忙的, 为了你,他们才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 我神闲气定道:“还有领导要来吗?否则我就不等了。” 罗唯急忙以辟谣息谤的口吻解释道:“你想得太多了。” 我说:“要是没有什么事的话,你也可以回去了。我自己知道要怎样搭车。” 罗唯死乞白赖道:“我要对你安全的负责。” 为了证明自己“负责任”的态度,罗唯自行其是地掏出手机,拨打了114 ,像 跟谁讲价钱一样对着手机叽里咕噜地说了许久,然后像收到捷报一样洋洋得意地宣 布道:“今天没有南下的火车了。” “不劳你操心。”我觉得罗唯的“好意”和背后打躬差不多,所以并不领情。 “还是先回宿舍吧,”罗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免得你住宾馆又要花冤 枉钱,我明早一定送你回去。” “如果你还念旧情的话,”我恨不能把罗唯捏成粉末,厉声道,“就别妄想让 我回宿舍,我受不了你们这群骗子!” 说完,我迅速把旅行袋甩到肩上,径自往汽车站出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罗唯的声音像是发现新闻人物的记者,在我后面穷追不舍。 “去火车站,”我头也不回道,“坐汽车去北京的话,到时候还得转车,挺麻 烦。” “今天没车了。”罗唯对自己想当然的推断相当自信。 “我可以等,等到有车的时候再走,用不着你操心。”我的脚步和罗唯的语气 一样自信。 “你到了北京之后也没车。”罗唯把话说得像是取得了某种权威性认证。 “有没有车不能由你说了算,就算没有车的话,我也可以等。” “我不放心你,”罗唯假惺惺道,“北京的骗子很多,我怕你会挨宰。” “北京的骗子再多也不会比这里的骗子多,”我苦笑道,“至少不会比你们更 阴险恶毒,我怕什么?” 说着,我已经站在了车站门口。看着满大街的人来车往,我仿佛突然成了无家 可归的流浪汗,感到无比的迷茫与怅惘;悠远的记忆片段缠裹着让人窒息的忧伤在 我的脑海中纷然涌现。罗唯的存在无疑起到了历史博物馆的作用,唤醒了我的有关 童年、乡土以及弟弟的美好记忆,而罗唯自身也成为这记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弟弟死后,罗唯甚至一度成为我落拓生活中的坚实依靠。我一直以为,我和罗唯 持续了近三十年的友谊会由于惯性而延伸到底,然而,我没有到它竟会像病人的身 体一样苍白和脆弱。简直是岂有此理的,我们截然不同的荣辱观和价值观,对人情 世事判若水火的体验和总结,使得我们在这个荒谬的组织里站在了相对的立场上, 而且势如成舟之木,我们的友谊无法像CS游戏一样重新开始了;就像我和夏悠一样, 我们即将失去彼此,从此分道扬镳,各安天涯。 虽然罗唯诓骗欺瞒的行经比调戏妇女还要不值称道甚至无耻得让人厌恶,虽然 他为了一己私利不惜把我当成他“赚大钱”的垫脚石,但是,我的妇女特有的仁慈 使我宁愿相信:罗唯在接受了比大扫除还要干净彻底的洗脑后,深信欺骗朋友即是 对朋友的拯救。也就是说,罗唯也许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可恶,甚至,在某个 瞬间,他确实真心实意地为我的前途着想也未可知。 紧接着,我又想到我两天前决心留下的初衷。虽然罗唯在广东的电焊事业使他 的脸膛一黑再黑,但他至少还是个人;自从陷入非法传销的泥潭以后,他随即变得 猪狗不如,让我空有“救苦救难”的愿望却无能为力。问题是,如果我明哲保身, 抛弃罗唯,听任他如墙头野草般自生自灭,那么我就像只管生孩子而不管养孩子的 母亲一样有不负责任的嫌疑了。 想到这里,我之前坚硬的决心像泡到水里的面条一样软了下来。为了让罗唯体 内的那些被我活活吓死的细胞死得其所,我决计再当一回东郭先生,好声好气地对 罗唯说:“我今天不走了,先找个地方住下,晚上一起吃顿饭,好好说说话,明早 再走。” 确定无疑,我的冒失决定正好击中了罗唯的下怀,迎合了他缓兵之计,使得他 脸上的紧张神情随即松缓,川剧变脸似地换上了一副标志性笑容。我不禁为自己的 软弱优柔而懊恼自责,为自己的妇人之决而后悔莫及。 “先去找家旅馆吧。”把多余的康利娟支走后,罗唯提出倡议道。 很快,我和罗唯瓜像要瓜分财产似地每人提着一个旅行袋,先后上了一辆在我 们身旁等候良久的三轮车。只是,我并不想让罗唯像演单口相声一样个人说了算, 指示司机把车开到附近的银行找自动取款机。因为我钱包里的钱只能供我回到半路 了。 取款时,罗唯大概知道旅行袋对我的重要性,像猫守鼠洞一样憋在三轮车里以 逸待劳地为我看守旅行袋,大有对我实施监控的意味。我感到莫明恼火,要不是怕 痛的话,把迟迟不肯吐钱的取款机痛打一顿也未可知。当然,“一切都不会出意外, 只是多了点波折”,在与取款机对峙了几个回合后,取钞口里终于还是缓缓吐出了 的三张百元大钞。我收起钞票,气咻咻地回到三轮车里,把罗唯瞪了一眼。 三轮车司机大概是想帮亲戚招揽生意,竭力向我推荐一家“既经济实惠又豪华 舒适”的宾馆。我情面难却,冒着司机趁机收取介绍费的危险,同意前往看个究竟。 很快,车子顺溜地绕了几道弯,在一家宾馆门口停了下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