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宾馆不大,除去平顶的隔热层外还剩三层。推门进去,可见左前方横摆着一个 深红色的木质收银台。一位在收银台后开小差的女服务生意识到一桩生意送上门来, 赶紧像要遮羞似地把交叉的双手挡在小腹前,来了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收银台和右 边的楼梯之间埋伏着一道绕过收银台后面、延伸到一楼各个房间的走廊,使不多的 空间得到了充分的利用。收银台后面的墙壁上的几个分别显示着北京时间、纽约时 间和巴黎时间的挂钟各不相干地运行着,它们的存在就好比拳击选手的金腰带,俨 然代表某种级别或权威,给人一种浓重的庄严感。我不禁为自己的不修边幅而自惭 形秽,比误入皇宫的乞丐还要局促不安地朝收银台走去。 罗唯大概从服务生的表情里看出了几分姿色,按捺不住,趁我的语言还在喉咙 里集合时抢先我一步,和女服务生发生了价钱纠纷。我向来羞于讲价,只是罗唯似 乎要存心使我蒙羞,像做小本生意似地为了几块钱的出入而计较不休,让我恨不能 找团棉花来把自己的耳朵塞住。很快,价钱已骤降至60元,但罗唯仍旧哓哓不休, 仿佛要服务员倒贴他几块钱才肯罢休。我忍不可忍,赶紧把房钱和押金共计160 元 递给了服务员。 见我已经给了钱,罗唯才雨后送伞般虚情假意地掏出钱包,像发现钱包里有只 跳蚤似地掏个不停,同时嘴里重复着说:“还是我来给吧。”等我从服务员手里接 过房门钥匙后,罗唯终于艰难地把钱掏了出来,然后像撞见了老情人一样故作惊诧 地看着我手里的钥匙,嗟叹一声,表面上过意不去心中则窃窃自喜地把钱退给了钱 包。 我生怕罗唯要发表既肉麻又虚伪的感言,迅速上了楼梯,直奔二楼的房间。 大约三米见方的小房间里横放着两张小床,被褥白得让人想起医院;一台空调 立在右前方的墙角里,仿佛随时都要走过来挡驾;右边靠墙竖放的一套矮墩墩的红 褐色组合柜,上面摆放着一台NONY电视和一台PHILIPS 电脑显示器。遗憾的是,我 连浴缸里都查看了一遍却始终没有找到电脑主机,只好把空调和电视都开了。 见我开了电视,罗唯赶紧把遥控器死死地抓在手里,然后自行其是地仰躺在床 上,以心跳的频率换着频道,仿佛正在自家的客厅里。我觉得自己的主权受到了严 重侵犯,憋在心里的愤怒死灰复燃了,然而,我既不好意思抢遥控器,又不敢直接 关掉电视,只好怀着牲口等吃的心情坐在另一张床上,指望罗唯尽快把电视频道的 控制权让出来。 “你的脑袋是不是进水了?”罗唯选定了一个音乐频道,说,“既然知道有钱 赚,为什么还要回家?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机会?” 对于这几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我记得自己早已答过,觉得没有再答的必要,于 是用沉默来表达抗议。 “希望你再冷静地想想,”罗唯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继续说,“过了这村没这 店,过了今晚就再也没有这样机会了。如果你走了,以后后悔了,想重新接触这行 业,那时候就没人再要你了。我们这行业有规定,离开的人就不能再回来,因为我 们的组织看不起这种人……” 我感到自己耐心受到了严峻的考验,某种有着暴力倾向的情绪整装待发,为了 不致产生无法挽回的后果,我立马打断道:“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 争论中,希望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了,免得伤了和气。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 刚才就走人了。” 罗唯摇头叹息,像要吐出郁积在胸中晦气和怨气,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和便 笺,仿佛空调会偷听似地凑过来,一面用笔糟蹋着便笺,一面洋洋得意道:“既然 你知道我们这行业能够‘赚大钱’而且‘不犯法’,那我就违反组织上的规定对你 实话实说吧。只希望你能够更加冷静地想想,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是这样的,其实 想要加入我们这组织很简单,只要购买一套产品,就能成为一名业务员。也就是说, 想要由消费者变成一名业务员,只需要购买一套2900元的产品……” 得到罗唯提供的情报后,先前如肿瘤般堵塞在我心底的谜团立即层层剥离开来, 像植物发达的根系一样延伸到各个幽邃莫测的盲点,形成一个脉路清晰的思绪网络。 喽罗们宣称自己在“卖东西”,但又自相矛盾地提出可以像地主一样“不用干 活也能赚钱”,闹了半天,原来“卖东西”一事纯属乌有。受骗者通过购买一套 “广州X 宝系列化妆品”跻身为该组织的业务员之后,为了能捞回本钱,就不得不 处心积虑地拉拢自己的亲友来充当下线,然后以瞽引瞽,建立起一个金字塔式的 “人际关系网“,亦即一个在理论上“下线越多则利润越大”的剥削体系。令人啼 笑皆非的是,喽罗们所谓的“利润”,仅仅源于对每人2900元的“学费”的瓜分! “领导”们在每天必讲的那堂“课”里预设了诸多疑点,让受骗者稍加用心便 能豁然省悟神领意得。令人寒心的是,受骗者只知道为自己的那一丁点悟性沾沾自 喜,却不知自己在浑然不觉中顺着“领导”所引导的方向逐步深陷。如奸细般安插 在这堂课里的疑点大致如下: 一,在“产品介绍会”上隆重介绍的那套产品的价钱为2900元。 二,“领导”在授课时妄称他们的“销售方式”对消费者有着诸多“好处”, 其中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条是“为消费者提供创业良机”。 三,“领导”宣称他们的“销售方式”对经销商有诸多“好处”,其中让人比 初次看到驴的老虎还要困惑的一条是“小投资大事业”。 四,“授课”者在临近煞尾时情绪激昂异地说道:“2900块钱可以买台冰箱去 路边卖冰棍……但不能买奔驰宝马……只有在我们的组织中才有这样的机会。” 把这几点综合起来稍加分析,不难得出一个比原子弹爆炸还要惊人的结论: “授课”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让受骗者用2900元去购买所谓的产品!只是,当受骗 者终于摸索出这结论时,往往已经在铺天盖地的洗脑中丧失了判断和思辨的能力。 为了“赚到大钱”,受骗者不惜以2900块钱为代价,像屎壳郎钻牛粪一样欣欣然深 陷于该组织,成为一名死心塌地的传销分子——大概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领导” 们才终于肯承认受骗者“看懂了黑板”。 我没有想到喽罗们道德观念和是非之心竟会比珠峰顶上的空气还要淡薄,甚至 全然丧失,这让我像终于从井底爬上井台的蛤蟆一样大开了眼界。开了眼界后,盘 绕在这非法组织中的那种阴森邪祟的恐怖气息空前地浓重起来,催逼得我几近窒息。 “也就是说,”向来比盲人摸象还要不识大体的好奇心驱使着我问道,“你们 根本就不需要去卖产品?只要买一套产品就等着‘发财’了?” “很简单是吧。”罗唯无耻地炫示道,“这就叫做‘一劳永逸’。买一套产品 成为一名业务员,再找两名下线,然后,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自然会有大把大把 的钱钻到你的口袋里。” “你为什么不早说?”尽管维吉尔的那句“罪恶靠隐瞒为生”已经帮我回答了 这个问题,但我还是要讨个说法。 “因为怕你在感情上受不了,”罗唯大言不惭道,“这是为你好,知道吗?饭 要一口一口吃,对我们这行业的认识和了解只能按步骤来。” 我不屑置辩,继续问道:“为什么说还没有出生的小孩也能赚大钱?” “这很简单。”罗唯大概断定我已上钩,不禁眉飞色舞道,“父母把自己的孩 子顶上去,自己充当孩子的下线,然后父母再去找自己下线,最后,全家人都能赚 到大钱,都是富翁。” 按照这套荒谬理论,何止是蜷缩在子宫里不知世务的胎儿,甚至是凭空捏造出 来的人物也能“照赚不误”,当然,必须以交纳2900元的“学费”为前提。 “是不是根本就没有那套产品?”我怀着从老虎嘴里讨食的心情说出了自己的 猜想,为了显示自己的睿智,我又附带着提供了这猜想依据:“因为,你们并没有 在‘产品介绍会’出示产品。还有,如果你们每个人都通过购买产品成为业务员的 话,那么至少也应该在宿舍里看到产品吧。” “有没有产品都无所谓,”罗唯兴奋得仿佛打破了世界记录,“我们关注的是 结果,过程不重要,你只要知道自己能赚大钱就行了。” 我虽然已经像买好了棺材的老人一样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兀自感到一 阵比八级地震还要强烈的颤动在身体里迅速地廓张开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我 赶紧追问道:“既然你们没有产品,那么……也就是说……不需要任何的成本?” 我嗫嚅着把“每人要交2900块钱的入会费”这句话像语气助词一样省略掉了。 罗唯炫耀道:“所以说,我们赚到的钱要比在黑板上算出来的多得多。” 我一鼓作气地问下去:“你们在黑板上算出来的收入情况并不是真实的情况?” 罗唯一听立即来了兴致,一面操着笔在窄小的便荐上画符,一面有模有样地作 着讲解,专注的神情让人想起上解剖课的老师。罗唯的话汇总归纳后大致如下: A 级总代理没有交钱的义务和必要,即便交钱也只是把钱从自己的一个钱包转 移自己的另一个钱包;B 级经理每交2900元(即“购买一套产品”)要分给A 级总 代理1595元,自己拿1305元(45% );C 级主任每交2900元要给B 级经理435 元、 A 级总代理1595元,自己拿870 元(30% );D 级主管每交2900元则分别给A 、B 、 C 三级领导1595元、435 元和290 元,自己拿380 元(20% );E 级业务员每交2900 元要分别给A 、B 、C 、 D四级领导1595元,435 元、290 元和145 元,自己拿435 元(15% );而想要成为会员所交的2900元则被E 级业务员拿了348 元(12% ), D 级主管拿了290 元(10% ),C 级主任拿了290 元(10% ),B 级经理拿了580 元(20% ),A 级总代理拿了1392元(48% ),自己则如鸡抱鸭蛋般徒劳无益。喽 罗们踊跃交钱的动力在于能够获得积分,有助于升级。 “你刚才不是说每人只要购买一套产品吗?怎么领导也要购买产品?”为了不 使罗唯滋生反感情绪,我适当地把“交钱”两字替换成了“购买产品”。 “只买一套产品也可以。不过,购买产品的套数越多,积分就越多,利润就越 大,达到成功所花的时间就越短。告诉你吧,我已经买了一套产品,我计划再个买 四五套。我说了你也许不信,我现在的身价已经有一千万了!”罗唯果然来了个与 一千万身价相符的笑容。 我仍旧沉浸在“不幸而猜中”的喜悦中,全然把遥控器和对罗唯的厌恶抛在脑 后,径自忘乎所以地纵深猜测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交了2900块钱还远 远不够。因为你们要拉下线,为了稳定拉来的下线,和下线培养感情,鼓励下线再 去拉更多的下线,就要在他们身上投资,而新来的下线也要吃喝拉撒睡,三个下线 三张口,五个下线五张口,这都得花钱。同时,你们自己也要膳宿费、电话费等生 活杂费,这恐怕不是2900块钱所能解决的吧。” 我坚信自己的分析入木三分,在心里获得了一种痛快淋漓的感受,甚至像高老 庄上的猪八戒一样得意忘形起来。只是我仍旧不肯知足,没等罗唯回答就趁势在心 底继续分析下去。 我认为,喽罗们要月入二十几万简直比狗嘴里掏食还难。因为,“领导”计算 出来的“二十几万”必须以每人每月“卖一套产品”(即交2900元)并拉两名下线 为前提。在理论上,挺象那么一回事,但实际操作起来则像穿越南极大陆一样困难 重重,比如,就算喽罗们都不幸长了三寸不烂之舌,也不见得能在一个月之内拉到 两名下线;又比如,在以农村人口居多的受骗者中,由于的家境所局限,多数受骗 者大概连“买一套产品”(即交2900元)都有些勉为其难,若要每月都交 2900 元 估计只能去买血了(当然,一口气交了好几个2900元的笨蛋也应该不在少数)。 沉默了一会儿,罗唯面有难色道:“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一个过程,开始的阶 段当然需要投资,但投资越多收获越大,一切付出都是为了最终的收获。” “你不会还要从家里拿钱来维持吧?”罗唯的愚不可及使我忍不住要提醒他。 “我担心你现在是摸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我断定,受骗者对该组织真实情况的了解就仿佛老太太上台阶,只能一步一步 地来,因为施骗者或组织者断无在受骗者加入该组织后就立即和盘托出的可能;也 只有这样,施骗者或组织者才能更加有效地将受骗者像牢牢套住,使其像狂风中欲 静的大树一样欲罢不能。 “我现在没心思去打听上面是怎么回事,只要管好自己下面的问题就行了。更 何况,我对我们这组织的真实情况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要是不清楚的话,我能加 入这组织吗?”罗唯的语气比党的方针政策还要坚定不移,显然是不肯承认和接受 事实。 “你们购买产品的时候有没有发票?”我进一步挖掘道。 “虽然我们不犯法,”罗唯对我的怀疑颇为不满,情绪激愤道,“但要是被警 察搜出发票来的话,肯定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们不需要什么发票,组织 上对谁买了产品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们自己心里也明白,这就够了。” “你们的日常生活费是怎么计算的?每人每天要花多少钱?”我冒着被罗唯瞪 眼睛的危险,继续发问道。 “我们有个家长制度,以家庭为单位,每个家庭大概由五到八名成员组成,有 一位家长来集中管理,家庭成员每天吃住花费只要六元钱。我们的制度够先进吧。” 只可惜,我不但没看出这种“家长制度”的先进之处,反而想起了一群圈养的 牲口。然而,尽管这个话题还有争论的余地,我还是像对待被啃过的骨头一样把它 丢在一旁,继续质疑问难道:“你们说有个‘公平竞争的出局制’,说‘皇帝轮流 做’,说‘谁挣够了钱就把位子让给后面的人’。但是按照你们的说法,当一名成 员升到A 级总代理商的时候就是他最赚钱的时候,我很好奇,既然是最赚钱的时候, 又怎么肯轻易出局?” 我的话没问完,答案就已经从脑海中蹿出来了:A 级总代理商当然还没傻到要 自动出局的地步;所谓的“出局制”,只不过是为了让不知庐山真面的喽罗们看到 所谓的“希望”然后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罢了。 “不是说了吗?这个出局制的本身就是用来规定你出局的。”罗唯有些恼火, 用眼睛把我瞪了个措手不及。 “如果A 级总代理商都出局了,那么是怎样的一种力量来支撑起你们的这些制 度或者说使你们的制度得以正常运转?”显然,该组织背后必定有一位永远赖着不 肯出局的操纵者,但我偏偏喜欢明知故问。 “等你加入了我们的组织,”罗唯像是枯树上的知了,自鸣得意道,“自然就 知道它的奥妙所在了。告诉你,很多事情你想都想不到。” 我突然找到了罗唯不但无视该组织的漏洞反而坚决捍卫该组织的又一个原因: 罗唯已经花了2900块的“学费”,并不想像清仓大处理一样做亏本买卖,他必须要 捞回成本,而要捞回成本就必须要对这组织保持信任,或者说保持着对金钱和谬种 的信仰。 我觉得,当我们盲目崇拜于着某种思想时,往往满足和陶醉于信仰的心理过程 而忽略了这种思想是否与潮流时势脱轨,从而陷入因循守旧、深闭固拒的泥潭中。 同时,人们容易在狂热的信仰中导向这样的一个误区:认为像贞妇守寡一样保持着 对某种思想的信仰便能在他人面前树立一个善始善终、坚定不移的良好形象。所以, 信仰者即使对自己信仰产生了困惑和动摇,甚至明确地意识到其中的缺陷和谬误, 也甘愿成为这种信仰的忠实奴隶,将错就错地一路坚持到底。 同样,在对金钱和谬种的信仰中,喽罗们为了能顺利拉到393 名下线来使自己 爬到A 级总代理商的位置,就必要地穿名牌衣服,戴贵重饰物,把自己新郎似的包 装起来,制造出赚到大钱、出人头地的假象,否则,别人死活不肯上当就垫钱折本 了。 “真的有穿金戴银的‘领导’吗?”我没头没脑地提问。 “骗你干什么?”罗唯又像尽义务似地瞪了我一眼,不甚耐烦地答道。 我想来个以眼还眼,又怕“还”来“还”去没有了局,所以,为了从根本上解 决问题,我像嘴上套了篾篓的牛一样不再开口。 见我不再开口,罗唯像某种疾病似的趁机发起攻势,一面滔滔不绝地把那群歪 瓜裂枣的“典型人物”搬出来,一面眉欢眼笑地看着我,仿佛我的脸上显露出多少 共鸣似的。 “你现在该知道有多赚钱了吧?”罗唯确定自己说得巨细无遗后,以总结性口 吻问道,“是不是很简单?” 我心里的答案是:“的确很简单,而且很卑鄙。”当然,我的嘴里吐出的仅是 一口被肺叶过滤后的空气。 “你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罗唯继续鼓动道,“好好地考虑考虑,不要错失 良机。” 不期然而然,直到此刻,罗唯仍旧不肯轻易放过我,看来是把我当成了他的 “良机”。只可惜,我不是飞蛾,自然没有往火炕里跳的义务。我对这组织越发感 到厌恶,对罗唯彻底的无话可说。然而,罗唯仍旧有话可说: “我们这组织最怕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看懂了黑板却拿不出2900块钱来,只好 哭丧着脸回家的人;还是就是你这种钻牛角尖的、脑袋进了水的、连钱都不要的笨 蛋。我看不起你!” 让我感到又心酸又可笑的是,除非我把抖搂掉的钱都讨回来或者学会哈利• ;波特的飞来咒,否则我连2900快钱都无法凑齐。只怪罗唯像把萝卜当人参一样不 识货,满以为能从我身上挤出几斤油水,煞费苦心地把我从大老远骗来,让我原本 不多的油水又平白无故地少了几两。至此,我的离开就仿佛无法推翻的定案,已然 铁板钉钉。当然,我觉得连2900块钱都拿不出来就仿佛家里的丑事,实在没有外扬 的必要;我决计对此讳莫如深,于是用笑容来蒙骗罗唯。 “你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罗唯像收藏家审视仿制品一样用傲慢的眼神 反复打量着我,说,“担心你没钱。” “不就是2900块钱嘛,我当然有……”我意识到自己的笑容一丁点也没能蒙骗 住罗唯,不禁打了个冷战,像进行知识竞赛一样匆匆作答,心里刮起了一阵羞耻的 旋风。 “既然有钱,那你还犹豫什么?还怕什么?”罗唯趁势煽风点火道。 “我说过了,我对这行业不感兴趣。”刚从沉默里走出来的我恼怒道。 罗唯显得心浮气躁,像一头郁闷的狮子,在我面前不停地打转,嘴里不断地重 复着说:“你是不是傻了?再冷静地想想吧,过了今晚就没机会了,知道吗?” 我感到自己的心成了一潭无波无澜的死水,无欲无求,也懒怠得再费口舌。 突然,一阵比号丧还要难听的电话铃声在罗唯的裤兜里叫嚣个不停。罗唯掏出 手机,一面用眼角的余光继续监视着我,一面接通了电话:“喂……嗯……我们在 XX宾馆……他说他要回去……好……没问题……” 我沮丧地意识到罗唯正向“领导”通风报信,不禁怒从心起,恨不能把罗唯的 直板手机抢过来然后加工成翻盖手机。好在,我的懦弱像遥控器一样控制了我,才 使罗唯的手机得以继续苟且偷生。 罗唯大概知道我没有砸他手机的勇气,直接把手机递到我面前,说:“领导叫 你接电话。” 我对罗唯的表现失望至极,但在连续说了三次“我不想听”之后,我还是把手 机接过来听了。阳穆素的嗲声嗲气地声音从罗唯的手机里转移到了我的耳孔中: “帅哥听我说,你现在还没有看懂,还是再去看几天黑板吧。等一会儿我会找你谈 谈。” “我去意已决,”我以捋虎须的勇气大声说道,“请你不要再浪费口水,我们 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就这样吧。” 为了能耳根清净,我赶紧把电话和说再见的机会一起递给了在旁监督的罗唯。 “直到现在,”罗唯在电话里如长舌妇般唧咕了一阵后,对我说,“领导还在 关心你,你知道吗?领导怕你没钱,怕你没地方住,现在大家都是在为你着急,为 你着想,这是多么人性化的组织啊!” 这个“啊”字的尾音还在房间里回荡,罗唯的热线手机又制造了一场噪音。罗 唯仿佛在绝望中听到了福音,对憋在手机话筒里的“领导”诺诺连声地“嗯”了一 阵。 挂断电话后,罗唯异常得意地让我分享了刚收到的情报:“等一会儿,我们会 在酒店里举行一场大型的庆祝会。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去感受一下那壮观的场面, 去看看有钱人的大手笔,看他们是如何穿金戴银的。” 确定无疑,所谓的“庆祝会”不过是“领导”为受骗者精心营造的一种虚假繁 荣,是“领导”对受骗者进行宣传鼓动的又一种重要手段,它就好比虱子,既惹人 发痒又吸食人血。对此,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自然不会捉虱子上头来 自寻烦恼。 “你想去的话就自己去吧。你们这组织里的一切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想 一个人安静安静。”我感到罗唯的那副丑陋嘴脸越发让人难以忍受,只好用暗示性 语言催促他尽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们在酒店里准备了丰盛了晚餐,既然我们都还没吃晚饭,就一起过去吃吧。” 罗唯并没听出我弦外之音,反而试图用食物来诱惑我,显然是把我当成了贪吃贪喝 的猪八戒。 “直到现在你还要跟我说这些吗?”我没心思与罗唯客套,恼火道,“我是给 你面子才决定留住一个晚上的,我希望这是一个值得留恋的晚上,任何和你们这组 织有关的话都收起来吧,不要再拿这些话来破坏我们之间仅存的这点关系了。” 罗唯大概是为自己找不到突破口而郁闷填胸,像拉碾的牛一样在房间里踅来踅 去。折腾一通后,罗唯自行其是地为自己泡了杯茶,然后再次把遥控器紧紧地攥在 手里,以眨眼的速度更换着频道,让我直担心他摁坏了遥控器而使我的押金难以保 全。好在,罗唯很快就锁定了一个不知所云的西班牙语频道,然后仿佛听到了乡音, 舒心微笑起来。 在空调的作用下,比猫还怕冷的汗水不敢再流,无法退回体内的汗水则迅速冷 却,粘在身上,发出令人嫌恶的馊臭味。洗澡的欲望代替之前的汗水从我身体里出 发了。遗憾的是,我正准备满足自己的欲望时,罗唯突然大声宣布要洗澡,还没等 我及时作出反应,就已经像青蛙一样赤条条地钻进了浴室,制造出一片哗啦哗啦的 噪音。 于我而言,这间房不仅是对自己的思绪进行整理和总结的临时避难营,而且在 明天12点之前,在不损坏器物的前提下,我对它享有一定的自由支配权。然而,罗 唯压根就没把我这位即便是暂时的主人放在眼里,未经我同意就自以为是地抢在我 前面享用了浴室,并且严重超时,仿佛要把今后十年的澡一次性洗完而且要把热水 用光才肯罢休。我认为自己的主权受到了严重的侵犯,不禁心中怏怏,但也只能从 罗唯因腻味而让出的遥控器里寻找一丝安慰。很快,我对着电视屏幕进入了重重心 事的包围圈中。 我替罗唯的父母为罗唯的前程感到担忧。毋庸置疑,在这行业中,真正能够赚 到大钱的仅仅只有几个高高在上的“领导”而已,众多的喽罗只能是像尽义务似地 把自己千辛万苦积攒下来或借来的钱扔到“领导”们无底洞一样的口袋中,大有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意味。当喽罗们死活骗不到人或囊橐羞涩 得要饿死时,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而身心疲惫地走人,甚至直到走人的那 一刻仍旧无法醒悟到这一切早在开始就已经写好了结局,仍旧不知这组织中的“成 功”和“辉煌”原本只是几个色彩斑斓的肥皂泡。看来,罗唯大有在精神病院预订 病床的必要,因为那时候的他会发疯发狂也未可知。当然,罗唯如果有蹲监狱的打 算,也可以自立门户,如法炮制,编造出一家乌有的“Y 宝化装品有限公司”来, 然后首先把自己放在A 级总代理商的位置上,重新开始一段崭新的非法传销事业。 担忧过后,我又对自己的见溺不救深深地自责起来。然而,我既无法说服罗唯, 又不能把罗唯五花大绑地起来然后像牵牲口一样牵走,这让我感到比想爬树的乌龟 还要无能为力,比长了痔疮还要痛苦,幸亏我及时地想起在某处见过的一句“比起 受骗的人,骗子要痛苦几十倍,因为他要掉进地狱”,心里的痛苦才像病患者的食 欲一样消减下来。 罗唯把自己浑身的皮肤搓得几乎要过敏后,终于从洗澡现场撤出来,穿上满是 汗臭味的衣服,然后一面对镜子里梳了个思路清晰的汉奸式分头,一面对着镜子里 的我说:“等下我们一起出去,带你见识一下庆祝会的壮观场面,顺便把晚饭吃了。” “不要再跟我说什么庆祝会,我不想听。不过,我得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我 对罗唯的旧话重提深感厌恶,但我的胃偏在这关键的时刻出卖了我,像带崽的母鸡 一样咕咕叫个不停,不但将我的洗澡欲望吓回体内,而且让我不得不考虑吃点东西 来消磨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 很快,我和罗唯出了宾馆,走到大街上,仿佛两只按时出洞觅食的贼头贼脑的 老鼠。 在离宾馆大约有五十米的一个十字路口,罗唯停下来看我的脸,表示要和我在 朝天的大路上各走一边,但突然又来了个话锋一转,再次要求我去参加“庆祝会”, 结果理所当然地遭到我的严词拒绝。罗唯无奈,只好像送儿子上战场的老太婆一样 对我千叮万嘱,仿佛我只要离开他半步就会钻到高速运转的车轮下面似的。当然, 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地对峙了一阵之后,我们终于还是各怀鬼胎地分道扬镳了。 为了不让自己迷路,我沿着宽舒平整的街道直线向前,像是顺流而下的竹排。 傍晚时分,太阳仿佛喝了二两烧酒,面色红润,正绵软无力地垂悬在建筑物的 平顶上,分秒必争地放射出柔和的光线,看来是要在离别之际给人们留下慈眉善目 的好印象;比强盗的钱财还要来路不明的风给人们送来了几丝清爽,暑热的威势稍 稍减退起来,街上流汗的行人已经不多了;不时有攀肩搂脖的情侣从我身边走过, 让我直想追上去提醒他们保持有效距离;间或有皱纹里写满沧桑的老年人和天真烂 漫的孩童且说且笑地闯入我的视线,温馨得让人嫉妒;下了班或放了学的人们正行 色匆忙地走着,仿佛急着要回家大吵一架似的。 这时,我看到隔街的一个篮球场上晃动着几个矫健如松鼠的身影,不觉技痒, 要不是担心自己不受欢迎的话,我自信能将他们依次盖帽处理;继续往前,兜售吃 食的小贩们纷纷架起了炉火,仿佛仪仗队似的沿着街道一字排开,待烤的牛肉、羊 肉、鸡腿等肉食让我偷偷地咽了几回口水;再往前,临街冒出了数量惊人的快餐店 或面馆,老板们纷纷把各种热气腾腾的吃食摆在了门口,大概是怕饥肠辘辘的叫花 子们看不清楚。 这规律琐碎但美好的一切,汇聚成了一个没有谎言没有牵掣的空间和一段闲适 自由而又澄明清澈的时间。我知道,我像遭到遣送处理的偷渡分子一样回来了,重 新回到简单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我感到胸腔里激荡起一股惬意和感动的潮水,同时 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恬静和淡泊,一切都是显得那么悠远闲适和无关紧要,也许, 已经三十岁的我不但又彻底地成长了一回,而且具备了出家的心理条件。在这种心 境的驱使下,我异常大方地买了三包香烟,然后对着不远处的一块广告牌上的周润 发敬礼。 再走一阵,笔直的街道突然撞到了一堵墙壁上。为了仍旧没有着落的晚餐,我 不得不冒着迷路的危险战战兢兢地来了个九十度转弯,继续向前,直到一家烤鸭店 里成排悬挂着的烤鸭像美女的裸体一样吸住了我的眼球。只是我刚停住脚步,一个 意识立即冒出来提醒我要通过“出纳之吝”来一改故辙。无奈之下,我只好像卖火 柴的小女孩一样把橱窗里烤鸭免费参观了一阵,然后恋恋不舍地钻进前方的一家面 馆里干掉了一大碗拉面。 出了面馆,我正准备像销毁证据一样把嘴唇附近的区域认真细致地擦上一遍时, 突然像走火入魔一样无法遏止地想起了等着我去完成的写日记的任务,想起了让我 翻肠搅肚魂牵梦萦的夏悠,并强烈地感觉到她正在未知的某处大声地召唤着我。于 是,我一面像学生温习功课一样温习着储存在脑海里的有关夏悠的记忆片段,一面 像前往救火的消防队员一样火急火燎地走在回宾馆的路上。数量惊人的汗水仿佛接 到抢险任务的消防官兵,再次全体出动。 回到宾馆,为了让自己写日记时像革命战士一样精神焕发,我赤身裸体地钻进 被罗唯弄得湿淋淋的浴室,把黏附在身体上的污垢和喽罗们传给我晦气通通冲洗到 了下水道里。出得浴室,我为自己的眼睛打开电视,为自己的嘴巴泡上一杯茶,为 自己的身体打开空调,为自己的手机和MP3 充电,然后从旅行袋中掏出日记本,如 重病患者般仰躺在床上,让圆珠笔在日记本上一面虫子似地爬行着,一面吐出数量 惊人的口水。 我的夏悠: 我现在只身一人躺在一家宾馆里的一张陌生的床上,不出差错的话,明天就可 以回家了。 今天是6 月10日,也许这个日子对你来说就像袖子上的一个破洞一样无关紧要, 但对我来说它像别人的结婚纪念日一样重要,因为到今天为止,我等你等了整整十 年!只是,我终于还是没能等到你,对你的一切也毫无所知。也许,就像夸父注定 追不上太阳一样,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为我写好了结局…… 写到这里,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骤的、听起来像啄木鸟啄木头的敲门声,然后 是罗唯瓮声瓮气的、听起来仿佛正被人追杀的声音:“开门!快开门!” 我有如冷水浇背,满腔的激情迅速地冷却下来,满脑的字句顿时荡然无存。我 感到无比的失落和沮丧,恨不能把罗唯像练拳击的沙袋一样吊起来痛打。 事出无奈,我不得不为日记煞了尾。 ……阴魂不散的罗唯正在敲门。为了不让他把房门敲破,我只能先说这么多了, 抱歉。 关曜 6月10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