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刚进房间,阳穆素就唤醒了罗唯的手机铃声。罗唯仿佛听到福音,喜不自胜, 诺诺连声地对着手机通风报信道:“我们现在刚回到宾馆……还没有买火车票…… 他还是要回去……那你跟他说说看吧。” 说着,罗唯把手机递给我,像是把我当成了调解人,寄予厚望道:“‘阳导’ 很关心你,想要你留下来再看几天黑板。你自己跟她说吧。” 我对罗唯失望至极而生恨,而且恨到了骨头里,但我身处虎穴狼窝,和罗唯撕 破脸皮的时机仍旧像青黄相接的农作物一样尚未成熟,只得老老实实地接过了手机, 然后在说话之前先挂断了电话。 不出十秒钟,脸皮厚得对羞耻毫无知觉的阳穆素再度致电罗唯,重新要求和我 通话。罗唯见我态度强硬,生怕场面越发不可收拾,只好安慰阳穆素说:“还是明 天再说吧。” “明天”两字就仿佛一张真假莫辨的病危通知单,立时把我推到忧惧难安的阴 沟里。等罗唯无奈地收起手机后,我立即挖苦道:“你的‘领导’,或者说你的老 婆,还挺关心我的嘛。她明明知道我去意已决,却仍在做着最后的努力,这种永不 放弃的精神,让人敬佩。” 罗唯瞪我一眼,甩手解释道:“她只是随便问问,不会强迫你留下来。” 我忿然作色道:“天晓得!” 罗唯无法和老天当面对质,只好偷声细气地规劝我:“不要想得太多了。” 我深信自己想得不但不多,而且大有必要,但苦于拿不出物证来反驳,只好假 装不屑置辩,径自脱掉鞋子,以青蛙晒肚皮的姿势仰躺在床上,缄口不言。 沉默了一会儿,罗唯像心脏病突发一样没有任何征兆地说:“我突然想起关芒 了。你呢,有没有想起过他?” 听到罗唯说的话,我感到自己的大脑迅速导过一股电流,随即进行了周密的分 析,很快得出结论:罗唯无非是想推翻我想念弟弟的主导地位,从而争取到想念弟 弟的特权,获得一个公用的感情平台,而后在此基础上产生一种情感的共鸣,并最 终赢得我的信任。我像是收到某种情报,立即警觉起来。然而,比吃烧饼时掉芝麻 还要难以避免地,罗唯的话在我那被酒精麻醉的记忆的湖水里强烈地激荡起了波纹, 使我彻头彻尾地淹没在了阴郁而痛苦的记忆潮水中。我感到自己再也按捺不住,于 是冒着掉进陷阱的危险,心情沉重地尝试着把不堪承受的记忆浩浩荡荡地释放出来 : “我觉得我对弟弟的感情超越了传统的观念和世俗的羁勒。弟弟已经融入了我 的灵魂,成为一个比纪念碑更具象征意义和悼念意义的引导性存在,让我原本软弱 的性格里得以显现出无所畏惧的瞬间。他出事时的情景时常萦绕在我的睡梦中,每 一个细节都像粉白墙上贴的告示一样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夜空清朗得让天文学家心 动、月色却凄凉得让人想起穷人身世的晚上,弟弟经过漫长的旅行到了浙江。他背 着心爱的吉他缓缓走出了火车站,面对着尽管辉煌敞亮但却全然陌生的大街,面对 一个一切都得重新开始的城市,不免有些落寞和无助,但想到即将开始又一场关于 梦想的奋斗和一段崭新的壮阔人生,他仍旧充满自信。然而,就在他穿越马路的时 候,一辆不仅愚蠢而且盲目的汽车呼啸而来,发生一场天地间最为凄惨的猛烈冲撞, 弟弟像鸟一样飞翔着,轰然撞到几米开外一辆货车上,世界微微颤抖,然后令人窒 息地沉寂下来。凑热闹的行人和车辆纷纷停了下来,像看一只死鸡一样看着我的弟 弟,但他们似乎觉得弟弟是传播灾难的工具,生怕自己受到牵连,很快躲开,接着, 又一批观众上场了。弟弟安静地仰躺在冰冷的路面上,后脑勺帖着路面,头盖骨已 经凹陷下去,仿佛一个被压扁的西瓜,里面流溢出液体,像红色糨糊一样把他的长 长的头发凝结起来,然后淌到路面上,汇聚成红得让人心颤的一滩。空气里弥散着 催人作呕的浓烈的血腥味。弟弟软绵绵的双手随意地甩过头顶,俨然某个舞蹈姿势 ;一只脚弯曲着,呈踩踏自行车状;脖子随意地歪向一边,布满恐怖阴影的脸孔上 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呆滞地看着被甩在不远处的喑哑的吉他,一把从那以 后再也没有鸣响过的吉他。弟弟身穿一件橙黄色恤衫,是给人以温暖感觉的橙黄色。 还有一件宽松肥大的浅蓝色牛仔裤和一双白得晃眼的耐克跑鞋。暴露在外的脖颈、 手臂和脚脖子都粘了血滴,使得粘于其上的白色灰尘异常显眼。很快,由远及近地 响起救护车的鸣笛声,悠长而又凄清,像刀子一样划过夜空,仿佛到现在仍旧在鸣 响。几个身影晃动着就弟弟的姿势研究了半天,他们当然知道摆在面前的只不过是 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因为此时,弟弟的灵魂已经走远了。” 听我说完,罗唯像是听到了一则童话,老大不以为然,用鄙夷轻慢的眼神异常 露骨地盯视着我,仿佛在看一只死鸡,满脸奸笑。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恨不能 把罗唯剁碎了喂猪。但罗唯仿佛一位刚愎自用的将领,不但不在意我的感受,反而 高声大嗓地说:“你说的这些根本就不是事实,而仅仅是你个人的幻想,因为你当 时根本就不在现场。” 我不在现场这一铁的事实让我沮丧地意识到,凝结在我记忆中的有关弟弟的影 象,大多来源于我幻想的加工和创作,而且,这种情况就仿佛汶川大地震所造成的 后果,远比我想象到的严重得多。因着这种让人丧失底气的意识,我不敢和罗唯像 蟋蟀打架一样比着嘴硬,只好识相地对罗唯做出局部妥协,嗫嚅着说:“你以受伤 住院的代价经历了这场车祸,当然比我更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承认,我的 很多记忆片段是我在幻想世界里自行添加上去的,但这种添加是一种合乎逻辑情理 的良性添加,它有效地填补我记忆中的种种空缺,并为我呈现出一条贯穿始终的清 晰脉络。这条脉络一旦形成,我所添加的内容就立即在我脑海中起着支配作用,成 为一桩桩无可争辩的事实,仿佛是亲眼所见甚至是亲身体验。” 罗唯不但没有对我的推诚相见寄予同情,反而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一样满不在乎 而又毫不留情地对我实施目光打击,然后又由目光打击跃升至语言打击:“你又错 了。我当时根本就不在现场,更谈不上什么受伤住院,这同样是你虚构出来的记忆。 你的记忆似乎只有在幻想的滋养下才能维持运转,不仅像魔幻小说一样取材于虚构, 而且像刷新网页似地不断做着更新,同时还注入了个人的热切愿望,它注定从一开 始就仅仅作为一个梦幻出现在你的脑海中。你对关芒出事情景的诗化描述,大概是 根据你在电视剧里或其他类似场景里所目睹的画面的汇总综合,和事实差了个十万 八千里。事实是,你当时正在广东某家工厂的宿舍里睡大觉,你绝对不可能看到一 起发生在浙江的交通事故,更不用说看到关芒倒在路面上的情景,甚至从始至终, 你连他的遗体也没有看到。” 我的记忆被罗唯进行了根本性的修正,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仿佛风雨飘摇 的晚清政府,岌岌可危。同时,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把如此重要的谬误情节 赖在罗唯身上并深信不疑,大概是因为我一度试图把罗唯当成弟弟的替代品,于是 鬼使神差地把他编造到这起由弟弟主演的车祸中,形成“罗唯和弟弟感情深厚”的 有力证据,从而提升罗唯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仿佛这样便能使我和罗唯的友谊比城 墙还稳固和耐久似的。当然,出现记忆谬误的最重要原因是我对真相知之甚少。而 现在,随着我和罗唯的感情像大年三十的黄历一样走到了尽头,我终于获得了直面 记忆的勇气。我感到自己的记忆像老年人的牙齿一样动摇了。为了让罗唯尽可能多 地吐出真相,我决计循序渐进地撬开他的嘴,问:“你真的没有受伤住院?” “难道你一直都认为我受伤住院吗?”罗唯以嘲讽的口吻说道,“的确有人受 伤住院,但不是我。我只是消失了半个月而已。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接受这些事 实,一定要给关芒一个落魄歌手的形象,但事实上,他是以盗窃分子的身份死去的。” “盗窃”一词就好比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冷不丁地冒出来给我沉重一击,而 后把一阵高频率的颤栗灌入我的胸腔,把一股要命的灼热从脖颈推送到耳根,在我 的耳孔里制造出一片嘤嗡的噪音。但为了进一步接近真相,我必须承受这打击,并 且听任罗唯继续打击下去。 “车祸发生的时候,”罗唯以炫耀的口吻继续修正道,“我和关芒到浙江已经 有半个月了。毫无讳言,我和关芒去浙江根本不是为了什么人生理想或者找份稳定 的工作,而是盗窃。当时,有一个屡屡得手的盗窃团伙在浙江一带活动,其中就有 几位认识的老乡,我们就是去浙江投奔他们的。到了浙江后,在半个月的时间里, 我们已经弄到了三台笔记本电脑和近两万元的现金,一切都顺利得让人怀疑,直到 出事的那个晚上。当晚,我们分头行动,关芒和一个叫老K 的广东人分到同一组。 在撬门的时候,他们被发现了,于是坐着一辆偷来的摩托车试图逃离现场。是老k 的开的车,关芒搭在后面。由于当时情况紧急,他们乱了方寸,而且车速过快,结 果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没有刹住车,连人带车飞出了马路。关芒的头部撞到几米开外 的一辆货车上,颅骨破裂,当场死亡;老k 则受了重伤,人事不知。我们等到天亮 也没见他们回来,知道出事了,于是赶紧跑路。关芒的尸体被冷藏了半个月后,老 K 终于在医院里醒了过来并与外界取得了联系。直到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 么事情。事情暴露了,老K 因盗窃罪被判了七年,现在还在监狱里。由于老K 没把 我们供出来,让我们躲过了牢狱之灾,为了报答老K ,我们在老K 保外就医时为他 凑了不少的医药费。关芒的确有一把吉他,而且时常会弹奏几曲,但仅止于消闲遣 兴,而不是你想象中的什么对音乐的梦想。他的音乐梦想早就破灭了。当时,他在 脑子里想的全是如何撬开别人的房门然后拿到别人的财物。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我并不忌讳我曾经是盗窃团伙中的一员,因为我敢于面对事实。但是你不敢。我不 明白,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要沉浸在自己幻想出来的记忆里不肯出 来?” 我觉得,罗唯不仅在为我修正记忆的过程中体验到了一种庸常世故的愉悦感, 而且以这种修正为饵料,试图能重新钓出我记忆中的谬误以便再次毫不留情地击垮, 从而像改文章似地删削掉弟弟在我脑海中形成的肖像。这样想着,我对罗唯的憎恶 又在原有的基础上加重了些许分量。 当然,罗唯貌似形象的叙述无疑对我造成了无比深刻的影响,让我如临其境地 体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车祸,让我像劫后余生似的在心里留下了深沉的痛苦、惊悸 以及一种对事实的本能抵抗。因着这痛苦、惊悸和抵抗,我在记忆世界和幻想领域 中的各个可疑角落里搜索着,试图拿出有用的材料来作为依据,从而一举推翻罗唯 记忆力的霸主地位。 “我弟弟为什么要去盗窃?”我在纷乱的心绪里抓住了这个疑点,立即没头没 脑地问。 “对金钱的欲望,以及因这种欲望得不到满足而引发的空虚。”罗唯耐心解释 道。 “空虚?”我陡然一惊,仿佛把“空虚”当成了仇人的名字。 “对,空虚。关芒说他曾经给你爸妈做过承诺:赚到足够的钱,然后为家里修 盖或买一套房子。他始终没有忘记这承诺。然而,在广东烧电焊的那种枯燥乏味的 日子里,我和关芒看到的只能是前途的渺茫和改变现状的绝望,于是无可避免滋生 了对打工生活的厌恶情绪,堕入空虚。恰好在这时候,有人用自己盗窃发家的经历 为我们展示了一条快速致富的捷径,这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无疑具有救命稻草的意 义,于是我们很快就辞掉了工作。”稍作停顿,罗唯附带着说:“如果我没有记错 的话,你对你的家人也有着和关芒一样的承诺吧。为了实现自己承诺,关芒不惜以 身试法,选择了盗窃,但你现在却看到了摆在面前的金钱而不敢要。我不知道,你 把自己的承诺当成了什么?比起盗窃来,我们这行业并不犯法,而且能够帮助你在 短时间内赚到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比起关芒来,你太差劲了。我看不起你。” 通过貌似合乎逻辑的叙述,罗唯顺利地把我推送到羞愧和痛苦的巨大旋涡里。 但罗唯偏要“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试图在我羞愧和痛苦的基础上见缝插针地实施 心理干预,让我看到一条摆脱羞愧和痛苦与实现承诺和理想的非法传销之路。值得 额手称庆的是,我在体验了短暂的羞愧和痛苦之后,及时地看穿了罗唯险恶得可比 珠峰山势的用心,并成功地穿越了罗唯布下的迷魂阵。作为应对措施,我像对待外 来文化一样剔除了罗唯话中的毒害成分,然后像妇女打架时死死抓对方的辫子一样, 拿出了“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精神,说:“我了解自己的弟弟,我不认为他会 因为自己的欲望和空虚而去盗窃。” “你不了解他。”罗唯像在维护自己的权益,坚决否定道,“你从一开始就美 化了他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忽略了他‘只是一个有着平常欲望的普通人’这一基本 事实,甚至从来就没有、也不愿意客观地看待他。” “我了解他。”虽然罗唯的话在我心里产生了既深且巨的影响,但我并不甘心 认输,嗫嚅着挣扎道,“这种了解是一种涉及灵魂的内在了解,是一个微妙的心理 过程,是一个别人无法复制无法解读无法把握的心理系统。” “你不了解他。”罗唯继续拉锯道,“你所说的‘了解’只是一只依附在你身 上的魔鬼。” 我拿不出“了解是魔鬼”的反证,在这场拉锯战中败下阵来,只得慌忙地点上 了一支烟。好在罗唯见我点烟,忍不住把注意力转移到我吐出的烟雾上,苦憋了一 阵,终于还是招架不住诱惑,赶忙加入到喷云吐雾的行列中。 烟瘾得到满足后,罗唯不紧不慢道:“你现在还跟夏悠写日记?” 在广东调配油漆时,我的保密工作出现了严重的疏漏,让罗唯分享了我每天给 夏悠写日记的秘密,留下了今天的祸患。但事已至此,我只好采纳闻一多在《画展 》中提出的“与其欲盖弥彰,倒不如自己先认了”的建议,如实承认道:“对。” “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罗唯吊胃口道。 “知道什么?”一阵不详的预感像鳄鱼一样朝我袭来。 “夏悠早在五年前就死了。”罗唯异常露骨地说。 瞬时间,一幢长期矗立在我精神世界里起着支撑作用的建筑物轰然倒塌,碎裂 成数以万计的痛苦颗粒,栓塞在微微扩张的血管里,似乎随时都要像蛆虫一样从我 身体里爬出来;我心里像是藏着一只刚逮到的鲤鱼,以每分钟一百次的频率蹦跳个 不停;大量的明显高于体温的血液趁势涌上了我像贫血似的大脑,打着让人胆寒的 旋涡,一面嗡嗡呻吟,一面循环流动。我成了一只被毒蛇注入毒液的绝望的老鼠。 “你在开玩笑吧?”些许卑微的期待勉强支撑着我的声音,但罗唯立即毁掉了 我的期待。 “你看我像是和你开玩笑吗?” 我遵从罗唯的指示,像审视图纸一样久久看着他,但除了黑得让人想起鞣皮的 脸膛和仿佛不断有剧毒流出的目光外并无重大发现,只得失望地收回视线,然后以 颤抖着的卑怯声音哀求道:“告诉我吧,她的怎么死的?” “五年前的一个晚上,”罗唯像在跟小学生讲鬼故事,拿腔作调道,“夏悠在 服毒之后上了一列火车,然后一边忍受着翻江倒海般的疼痛和癫痫发作似的抽搐, 一边听着强劲的摇滚音乐……当火车开到湖南株洲的时候,别人发现了她的异常, 把她送去医院抢救,结果抢救失败,死了。” “服毒”,“火车”,“疼痛”,“抽搐”,“摇滚”,“抢救”,“死了”, 这些词汇的回音像不肯散去的阴魂一样在空气里微微颤抖着,然后依次钻进我发晕 的大脑,牢牢黏附于我的记忆浅层,连缀成一起让人心碎的自杀事件,给了我一种 痛苦的真实感受。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能意识到这是一句在无数类似的场合里出现过的庸俗 的台词,但它此刻却要承载起我几乎全部的期待。 “我是听说的,但她的确死了,这是事实。”罗唯把我的期待夷为了平地。 “那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我把罗唯当成了无所不知的百科全书。 “夏悠喜欢的人是关芒而不是你。”罗唯突然袭击道。 我好像听到了一门生疏的外语,忙用呆滞的眼神向表情严肃得让人想起追悼会 的罗唯求助,指望他把原话重复一遍。罗唯故作深沉地笑着,一言不发,印证着英 国人说的那句“最刻毒的语言往往以沉默的方式说出来”。好在,我很快就贯彻了 《文子•;上德》中“求诸人不如求之己”的精神,猛然醒悟到罗唯说出了一桩 赤身裸体的事实。然而,就像馋猫不肯接受挨打的教训一样,我不肯轻易接受这桩 事实,而是大胆地假设自己听到了一则匪夷所思的童话故事,并在这种假设的基础 上讨好地笑着说道:“这不可能吧。” “这是事实。”为了让我听得清楚,罗唯放大声音道,“早在十年前,夏悠和 关芒就已经相互喜欢并且同居了。但在当时,你和夏悠还有着情侣的关系,为了不 让你旷日持久地沉浸在酒精的世界里,他们不敢当着你的面把最后的那层窗户纸捅 破,而是选择了让夏悠从你身边消失的方式,旨在希望你能够尽快一丝不剩忘掉夏 悠。但事与愿违,你不但没有忘记,而且每天都在写着那些肉麻的日记,这使得他 们的处境非常尴尬,使得他们的关系始终维持在一个若即若离的状态之中。因为, 关芒横刀夺了你的爱,觉得对你有所亏欠,有着无法释怀的沉重的罪恶感,但他没 有把真相告诉你的勇气,尽管他和夏悠的爱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六年前, 在罪恶感的重负下,关芒终于痛下决心,以一次无关痛痒的吵架事件为由,狠狠地 ‘抛弃’了夏悠。但是夏悠并不明白关芒的‘良苦用心’,即便被‘抛弃’了,仍 旧盲目而固执地深爱着关芒,像被判了无期徒刑一样,进入了长期的痛苦之中。就 是在这痛苦下,夏悠为了获得解脱,于五年前服毒自杀了。另一方面,关芒的决定 未免残忍,但他却始终爱着夏悠,他觉得自己对夏悠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 是一直生活在一个被自责、痛苦和双重的罪恶感包裹着的状态之中,生命的激情变 得淡薄、含糊、衰弱,成为一具空虚的躯壳。至于后来的盗窃,除了要满足金钱欲 望之外,也是他释放空虚的一种绝佳方式。他觉得,只有在心惊胆战地进行盗窃的 时候,快乐才会作为一种具体的感觉而真实存在。他享受盗窃的过程,或者说他要 通过盗窃来放逐自我,进行自我惩罚。甚至,关芒一直希望自己被警察逮住,因为 一旦被逮住,局外人就会以敌意和厌恶的眼光来认识和确定他的卑劣本质,他就会 觉得自己获得了应有的待遇和一种令他感动的自我宣泄的悲壮感。总之,从某种意 义上说,是你的存在促成了他们最终的选择。” 罗唯的叙述里有着一条缜密严谨得透不进风的逻辑经络和一种无可辩驳的说服 力,这让我从饱含着希望的怀疑情绪里直接飞跃到嫉恨、屈辱、痛苦和绝望的情绪 里。一直以来,我始终像个忠诚的革命战士一样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又像要撒赖似 地停留在夏悠的世界里,严密控制着自己的欲望而不让它有任何宣泄和转移的机会, 即便只是一个一晃而过的非分幻想,也被我及时地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却不想, 在弟弟和夏悠的眼中,我只是一个让人恼火的第三者,是一块愚蠢而坚硬的绊脚石。 我愕然,夏悠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属于过我,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仿佛是一 粒死粘在别人鞋子上的无关紧要的戋戋尘埃。更重要的是,我由始至终都蒙在鼓里 而无法自知自识。这让我想起了张贤亮在《青春期》里说的那段话:“风无心吹皱 春水,春水却因风而皱;水以为与风有默契,而风不过将吹拂当做游戏。但是,水 因风而皱之后再没有被风吹过,这潭水便成了死水,那一场风,也就永远留在水的 记忆里。”十年以来,我就是这样的一潭死水。 接着,我又想起了弟弟遗留下来的那段貌似歌词的文字: 我的晓风温柔拂煦过谁的麦尖 我的清泉欢畅流转在谁的山涧 残阳横亘天地,归鸟寂寞扑棱流连在谁的天边 韶光云烟轻逝,茫然回首张望不见了我的童年 我不顾一切流转红尘只为抚弄你憔悴的脸 我不辞千里仗剑人间只为凝望你忧伤的眼 我不能抚弄你的脸,我不能凝望你的眼 山花飘零碾坐尘,来年回暖又相见 佳人散落赴天涯,相去不啻如天渊 辗转难眠的夜,你在我的记忆里演绎不可复制的缠绵 孤单无助的夜,我在睡梦里用眼泪抚摩你消逝的容颜 幸福渺远得我无法望见,我满心怅惘又茫然 罪恶的我啊,罪恶的我啊 让我再看你一眼,让我再见你一面 在爱上你以后忘记你以前 我总算读懂了这段文字,它既不是弟弟对内心情感进行夸大的无病呻吟,也不 是弟弟信手抄来权当消遣的几句貌似优美的小文,而是真实地表达了弟弟由痛苦、 自责和罪恶感交错而成的情感,就像《忏悔录》对卢梭的意义一样。 至此,包括夏悠的消失和自杀,包括弟弟的盗窃和车祸,一切的一切都像被剥 了皮的大蒜一样露出了最后的真相。真相就是,我在浑然无觉间像猎人追野猪似地 把自己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逼上了绝路。 想到这里,在我心里埋伏良久的罪恶感、羞愧感和自我厌恶感终于获得一个尽 情释放然后大肆为虐的机会,如同箭矢般纷纷冒出来击中了我的心,但我并不躲闪, 因为就像过街老鼠遭人打走狗汉奸被人骂一样,这是我应得的待遇。 大量的血液涌上了我的头部,然后紧密地团结在大脑中央周围嗡嗡作响,让我 越发感到头晕,仿佛在七分醉的基础上又被罗唯强灌了一瓶二锅头。然而,我的意 识无法抓住任何头绪来对罗唯的话做出现实反应,只能痛苦绝望而又无所用心地浮 游在满脑的热血之中。 “关芒一直被将夏悠据为己有的欲望和想惩罚如此的自己的欲望猛烈地撕裂着,” 罗唯大概是要加重我的负疚感,继续说道,“当欲望越强烈,这种撕裂就越猛烈。 夏悠死后,关芒不断地尝试着为自己找到种种夏悠的替代物或一些自己所能想到的 事情来震撼和强化自己的感受,确认和维持这种撕裂感,使自己置于无止境的撕裂 中。盗窃仅仅是其中的一种方式,此外,还有偷窥,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偷看别人 像狗一样性交。夏悠的死让他对性交本身失去了乐趣,即便在跟其他的女人性交时, 也只是一个纯粹的泄欲过程,毫无乐趣可言。也可以这样说,关芒的性欲也被猛烈 地撕裂着,成为正常的性与野兽的性的两部分,尽管正常的性已经随着夏悠的死而 彻底消失了。他的乐趣,仅仅在于偷看别人性交,既能遭受道德上的谴责,又能获 得一种惊心动魄的情感体验。关芒乐此不疲……” 我奋力操纵着意识的方向盘,防止自己想象弟弟和夏悠像牲口一样用丑陋的姿 势进行交媾的情形,但我的努力就仿佛用雪去填井,徒劳无益,他们还是赤身裸体 地闯进了我的大脑正中央并上演了一场激情戏。我感到一股催人呕吐的嫌恶感从胃 囊里涌上来,忍无可忍,立即打断罗唯说:“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这些?” “我是为你好。”罗唯仿佛光荣地完成了某项任务,面无愧色且从容不迫地说, “关芒很在乎你的看法和感受,不让我告诉你。但是现在,为了让你放下心理包袱 来面对现实,我才决定告诉你的。我劝你还是别傻了,看看自己的处境吧,看看自 己到底需要什么。” 听着罗唯的话,我痛苦而又绝望地意识到,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经被自己生命 中最为重要的几个人合谋扔到了骗局中,直到此时,我仍在一个靠骗人混饭吃的组 织的掌控之中,仿佛一只被人圈养无法把握和决定自己命运的羔羊,这让我的心情 空前的灰暗起来。过了半晌,我才像吃了老鼠药的老鼠一样半死不活地说:“我要 睡觉了。” 罗唯不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以行动来响应我,自行其是地脱掉了衣服, 然后卷叶虫似地钻到了被褥里。好在,宾馆里的工作人员很有预见地在房间摆了两 张床,让我们可以各不相干地睡着而不必为对方的裸体感到恶心。我一面在心里感 叹自己善心发作,收容了一名乞丐,一面关掉了床头的灯。 我闭上眼睛,一边朦胧地感受着自己身体里微微高于三十六度七的温度,一边 不断地将掺杂了酒精的血液以每分钟高于七十次的频率注入和挤出心脏,躺在床上 如母猪般粗重地喘息着。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里,关芒和夏悠的身影再次联袂出现 在我的脑海中,为了不让他们为我作性交示范,我像赶偷吃的麻雀一样把他们赶出 了我的大脑。很快,我感到自己的肉体成了一个装满气体的皮囊,慢悠悠地飞升起 来,现实的烦恼、痛苦和绝望成为了几个逐渐远去的点,越发模糊,融入虚空。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