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在站台等车的乘客约有五十人,数目可观,气势逼人,且都将成为和我竞争座 位(如果在即将到来的火车上还有空位的话)的强劲对手,这让我感到压力不小。 为了能够“近水楼台先得座位”,我试图独占地理优势的便宜,刻意与乘客们拉开 一段距离,并用粗暴的眼神来抵抗妄图向我靠拢的乘客。 此时,虽然罗唯已经像冬天里的蛇一样从我眼前消失了,但我仍旧沉浸在惶恐 不安的心绪中,直担心罗唯突然翻悔,从未知的某处冒出来把我拖回去“看黑板”。 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我掏出香烟,仿佛跟肺过不去似地抽个不停。同时,为了不 让自己忘记受骗的耻辱,我用手机就近拍下了几组自以为能够象征耻辱的照片,以 飨自己和后人。 接连抽了三支半烟后,酷似巨型蜈蚣的火车终于从远处呼啸着势不可当地驶来, 逐渐减速,然后喘着粗气在我们面前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这是一趟慢车,但乘客们却似乎对慢车情有独钟,早已把车厢挤得个水泄不通。 等着上车的乘客立即意识到毫无抢到座位的希望,不约而同地来了一阵沮丧的叹息, 把能否抢到座位的忧虑迅速地转化为能否挤上火车的忧虑。车门刚打开,要上车的 乘客也不管有没有要下车的乘客就立即蜂拥而上,俨然东北沦陷时大家纷纷逃难的 情景。当然,在“近水楼台先得座位”的阴谋流产后,我也成为了一名货真价实的 逃难者。为了不被火车抛弃,我恨不能削尖了脑袋往车厢里钻,只是,我单手作战, 且两个愚蠢而笨重的旅行袋仿佛要造反,死活不肯配合,不仅让我无法顺利地打开 缺口突破防线,而且挤得乘客们苦不堪言,怨声载道,纷纷对我报以白眼。好在, 我像拉车的牛犊子一样强蛮地挣扎了半天后,总算挺进车厢,并在车厢之间的狭窄 过道里抢占到一块刚好能立锥的地盘。我心里顿时松气不小,仿佛高考结束后的考 生。 很快,火车无声地启动,载着我确定无疑地离开。然而,在这本该具有积极性 意义的时刻,我却再度陷入紧张的情绪之中。 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一名约有三十五岁的酒鬼背靠着厕所的门如冻僵的母鸡般 蜷缩在狭窄的过道里。这名酒鬼的头皮似乎黏附着一层丰厚的肥料,头发长得异常 旺盛,灌木丛似的往各个方向蓬乱地延伸,估计为他省下不少买摩丝的钱;在他油 脂麻花的衬衫上,原来的白色已被汗渍浸染得黑不溜秋,并且仍将一往无前地黑下 去;为了让乘客们看到从他左臂上的污垢里突显出来丑陋刺青,酒鬼将衬衫的左袖 高高地挽起,一个快散架的“忍”字和一条既像蚯蚓又像手杖的龙清晰可见,异常 瘆人,当然,隐藏在刺青背后的那种源于一时冲动的自虐行为更加瘆人;一条因开 了口而局部露出大腿的黑色裤子正抹布似的泛着油光,显然是把头发原有的光泽全 盘吸收了过来;在酒鬼的左右两边,各放着一个体积硕大且异常鼓胀的麻袋,其中 的一个麻袋出现了一个火柴盒般大小的破洞,使得其中满是油垢的衣物得以通风透 气。酒鬼大概是喝了个通宵,酒味浓得能熏死苍蝇,使得近旁的乘客们纷纷掩鼻防 毒。从乘客们的反应中,酒鬼似乎意识到了巴结笼络的必要性,突然变戏法似的从 衣袋里掏出了一个白色塑料袋,然后用脏得不堪入目的手从塑料袋里掏出了一个煮 熟的鸭蛋,热情地邀请近旁的乘客赏脸品尝。乘客们并无胃口,死活不肯赏脸,或 规劝酒鬼先填饱自己的肚子,或干脆板着脸孔充耳不闻,一个个瞪着眼睛,直恨自 己不但惹不起,而且躲不起。酒鬼受到冷遇,就仿佛被党组织排拒在外,既委屈又 气恼,激动得手舞足蹈,让我直担心他会迁怒于我或者不小心钻到我的胯下。 屡遭挫折后,酒鬼像对待最后一张没刮的福利彩票一样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 身上,一面如黄鼠狼般直立起上半身,一面把鸭蛋递到我面前,含混不清地哀求道 :“……你就吃一个吧,一个就行……很好吃的……难道你不尝一个吗?” 我感到一阵胃囊被拧绞般的憎恶感涌上了喉头,恨不能把鸭蛋接过来然后像塞 老鼠洞一样塞到他微微张开的嘴里。然而,由于酒鬼正处在寻衅滋事的八分醉阶段, 我不敢断然拒绝;出于食品安全卫生的考虑,我不敢轻易接受;为了不被他呶呶不 休地继续纠缠下去,我不敢客套;因为车厢里拥塞得要缺痒,我无路可逃。总之, 我进退无据,哭笑不得,只好用固执的沉默来进行消极抵抗。 好在,酒鬼及时悟出了“己所欲者,勿施于人”的道理,不再强人所难,而是 直接把手里壳也不剥的鸭蛋塞到自己的嘴里,然后像牛反刍一样认真细致地咀嚼一 番,嘴里咔嚓咔嚓的声响足以证明他长期使用了中华牙膏。遗憾的是,嚼碎的鸭蛋 刚咽下去,又被他伸着脖子连本带利地吐到左边的几位乘客的脚边,把过道里仅存 的一块足以容纳四只脚的地皮糟蹋得面目全非。几位乘客由于反应神速而使自己的 鞋子顺利地躲过一劫,但仍怨声四起,同心协力地朝酒鬼投去怨毒憎恶的目光,并 尽最大努力与他保持距离。 但就像主震之后仍有余震一样,没有尽兴过瘾的酒鬼再度突然袭击,以饿虎扑 食的速度把脖子扭向右边,重开战场,酣畅淋漓地吐了又一堆垃圾,与左边的那一 堆形成了对称。受害和受惊的乘客叫苦不迭,不受波及的乘客则纷纷把脑袋伸过来 欣赏酒鬼的杰作。 承蒙酒鬼先后两次对我口下留情,我不胜感激。但由于我夹两堆垃圾之间,无 可避免地受到双倍恶臭的冲击,使得我的胃袋如同受到了揉捏挤压般翻腾不已,随 时都有可能以“一吐为快”的招式为酒鬼的垃圾添彩加料。想到呕吐时既痛苦又狼 狈的样子,我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寒战。无奈之下,我只好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视线, 免得看到酒鬼吐出的垃圾。 这时,一名负责扫地的乘务员为了提前熟悉和掌握垃圾的情况,突破乘客的层 层封锁前来观看,结果对摆在眼前的艰巨任务大吃一惊,随即把酒鬼毫不留情地痛 骂了一顿。受害的乘客见到乘务员在为自己出气,就仿佛受尽地主欺压的老百姓终 于见到了红军,深受鼓舞,只是担心酒鬼伺机报复,不敢贸然帮腔。酒鬼对自己杰 作颇为满意,不但拒绝检讨,反而嬉皮笑脸,面无愧色,仿佛受到了表扬,惹得大 家痛心疾首。为了打开僵局,酒鬼又掏出了一个鸭蛋,热情邀请乘务员品尝。乘务 员生怕吃了鸭蛋后嘴软,死活不肯要,但又盛情难却,哭笑不得,只好愤然离去。 乘务员走后,酒鬼似乎要证明自己“不是酒醉而是翻胃”,或者要给大家一个 意外的惊喜,忙从身旁的麻袋里掏出一瓶二锅头,然后咕噜咕噜地倒进自己的胃囊 里,仿佛灌溉农田。乘客们怕他又要吐,无不警觉地监视着,并各自在心里做好自 卫准备。 对酒精的厌恶感和恐惧感与由呕吐物引起的催人呕吐的嫌恶感因臭味相投而强 强联手,对我四面围攻,试图把我推向濒临崩溃的边缘。对我来说,抽烟无疑具有 以臭驱臭的效用,但对于乘客们来说,抽烟却是臭上加臭;为了不引起公愤和触犯 众怒,我不敢贸然点烟,只能绝望地听任着烟瘾像癌细胞一样在我身体里肆意为虐。 同时,我感到背在背上和挂在右肩上的两个旅行袋像被水淋的棉被一样越发沉重起 来,只是,我的左手要在裤兜里避难,不肯轻易溜出来分担劳苦,而我又不忍心直 接把旅行袋放在酒鬼吐出垃圾里,只得如同牛马苦力般默默承受它们的重量。浓重 的睡意也不甘示弱,像蝗虫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吞噬掉。 更要命的是,我鬼使神差地把眼前的这名酒鬼和有着疯狂酗酒的非凡经历的自己联 系起来,绝望而痛苦地意识到我极有可能把眼前的这名酒鬼当成学习榜样,然后沿 袭他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迈向寒酸落魄而又烂醉如泥的愚蠢人生。总之,我觉得自 己像一名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无可奈何地端坐在绝望的牢笼里,听任绵延漫长 的时间一分一秒地从我身上碾压过去,直到我化作尘土。 一个小时后,火车终于像被迫交出赃款的贪官一样把乘客们悉数吐给了北京西 站,不仅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让乘客们获得了解脱。但接着,刚获得解脱的我又 在地形复杂如迷宫的火车站里团团直转,仿佛玻璃罩里的苍蝇,死活找不出口,心 急如焚,恨不得拿两个像壁虎一样紧贴在我身上异常累赘的旅行袋来出气。好在我 及时想起了自己几天前毫无二致的宝贵经历,于是重蹈故辙,找到通往公交站的出 口,出了车站,而后绕道至正门。 直到此时,之前只作局部或短暂喷发的恐惧感终于彻底地挣脱了理智和情感的 羁勒,像决了堤的河水般在我的身体横冲直撞,而后以空前的气势尽情地释放出来。 这是一种盲目的恐惧,它让我感觉自己像过街的老鼠一样受到来自多方面的威胁, 但这种威胁并不具体,使人捉摸不透到底来自何方,这又为我的恐惧注入了新的能 量。在这种恐惧的情感体验中,我感到自己没有任何可以依附的东西,一个使我与 外界越发疏远的物质环境已然取代了原本温馨友好的外部环境,生活的色调变得比 病人的身体还要单薄,人与人之间生硬地隔着一层可怕而莫测的幕布,一切事物的 意义都变得比泪眼还要模糊。 所以,尽管置身于首善之区,我仍旧神经质地觉得所有出现在我视线里的人都 有着不可告人的动机,随时可能对比妇女和儿童还要软弱可欺的我施展包括欺骗在 内的诡诈手腕。我深深地沉潜在孤立无援的阴郁情绪里,惶惶不安如受惊的母鸡。 对外界的恐惧直接诱发了如寄生虫般潜伏在我体内的时间紧迫感。我感到那颗 如疯狗般在我后面穷追不舍的死亡子弹越发逼近了。我必须行动起来,尽早离开, 如同逃难者般不顾一切地离开;我就是《阿飞正传》里说的那只只有在死亡时才能 落地的无足鸟,一刻也不能让自己停留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意识像死鱼似地浮上来对我煽动道:“此刻,我身在北京,只 要我愿意,我很快就能见到向往已久的北京法源寺,就能爬上巍峨的天安门城楼, 就能按照毛泽东“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说法去长城当好汉;但如果我就此仓促离去, 这就仿佛病危时没能见到自己的儿女,必定会抱憾终身。”我感到了一种如蜜汁般 甘甜的诱惑,之前貌似坚不可摧的决心立即像荷叶上的水珠一样左右动摇起来。好 在,我很快就为自己的决心找到了正面的砝码:我不知那寺那楼那城坐落何地,自 己瞎找的话,不迷路已是万幸,遑论找得着;而要依靠别人的力量把它们找出来, 不但像看电视剧时有人在旁介绍一样乏味,而且担心碰到比罗唯更阴险的骗子;更 重要的是,我此时狼狈困窘得恨不能以拾荒为生,就算还有见人的尊严,也缺少观 景的心境。这样想着,我决定待日后飞黄腾达之时再杀奔回来把它们尽情饱览一番, 只要它们不长腿溜到国外就行。 为了防止自己变卦,我急忙钻进售票大厅,然后在企图插队但又不敢插队只好 看着别人插队的复杂心情下规矩老实地排队,直到如愿以偿地把火车票紧紧地攥在 了手里。6 月12日12时06分由北京西站开往株洲的K185次列车,座位是第16节车厢 的 007号,我背台词似地在心里默记了一遍,然后对“007 ”这个数字自我得意了 一阵,最后小心翼翼地把火车票塞到裤兜里并检查了一遍。 我并没有忘记自古以来用兵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老规矩。在比鼻孔里 的蚂蝗还要难以摆脱的恐惧阴影的笼罩下,我像走在薄脆的冰面上一样战战兢兢地 走进了车站大楼左下侧的一家商店里,然后在服务人员的监视下谨小慎微地买了四 桶泡面、两瓶矿泉水和两包北京牌香烟,接着在服务人员含义不明的微笑中,像在 做亏心事一样满心羞耻地把新添的“粮草”塞到两个越发显得愚蠢和丑陋的旅行袋 中。临了,为了恢复与外界的对话,我又买了一张面值为30元手机充值卡。 出得商店,我迅即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广场上霸占了一块地盘,然后不管不顾地 坐在自己的一个旅行袋上,一面警觉地察看四周,一面为手机充值,仿佛正在清点 赃款的小偷。 手机有了话费后,我意识到自己有了发言权,立即短信传书给单阳:“我已辗 转至京,不日即可重赌阁下之尊容。” 单阳大概像要限期破案的民警一样迫不及待地需要知道真相,直接拨通了我的 手机,用桂林话开门见山道:“我敢肯定,你挨传销组织骗了。” “是挨骗了。”由于异常别扭地跟罗唯等人说了几天普通话,我觉得单阳说的 桂林话就仿佛是冬天的火炉,让我通身温暖。在这种温暖下,我耻于再对单阳撒谎, 于是抛开后半生的面子,用令人沮丧的卑怯声音极难为情地承认了事实。随后,我 又对单阳所下的正确结论感到困惑起来,遂问道:“你恁地晓得我挨传销组织骗了?” “早在你去北京的时候,我就怀疑了。后来,在你刚到北京的那天晚上,你在 短信里讲‘受到了热情的欢迎’,而我听说‘热情待人’就是非法传销组织的一大 招牌,所以,我就肯定你挨骗了。” “我不是要特意瞒你,而是怕你担心,不好意思。”我惭愧得要冒汗。 “我以为你死赖着不肯回来了,正准备报警呢。” “我已经没得事了,”我感激得似乎要流泪,急忙保证道。 “没得事就好。”单阳仿佛得到亲人在海难中幸存的消息,语气松缓下来。 “不过,关于我挨骗的事情,我希望你先莫跟其他人讲。”我知道自己受骗的 丑事迟早要暴露,但这暴露的时间和某些人还钱的时间一样,拖得越长越好。 “可以理解。”单阳并不介意独享我的屈辱史。 “要不要我帮你买几包烟?”我仍旧不放心,试图用香烟来堵住单阳的嘴。 “不用了。”单阳像要戒绝人间烟火,丝毫不留商量余地。 “等我回来了,”我决计改变作战方略,以精神粮食诱惑之,“把《圣经》送 给你吧。” “好。”单阳果然动心,响亮答道。 “我现在是长途加漫游,时间就是金钱,等我回来了再跟你讲吧。” 收起手机后,我又觉得意犹未尽,爽然若失,懊悔不已,恨不得按照礼尚往来 的传统立即回拨单阳的电话。 此时,离火车出发仍有一个半小时。随着太阳的升高,天气越发炎热,在街上 尽情流汗的行人正以苍蝇繁殖的速度剧增。隐伏在车站某处的喇叭仿佛上了发条, 絮絮不休地宣读着各种通知,须臾不得停歇。进站或出站的乘客舞台走秀似地从我 面前趾高气扬地走过,秩序井然且互不干涉内政。看着眼前朝气蓬勃的青年人、事 业有成的中年男子、珠光宝气的妇女、有说有笑的情侣,想到自己不但一事无成一 无所有,而且对将来一筹莫展,我像是帮别人看顾孩子的太监,既自卑又眼红,但 也只能听任痛苦绝望的潮水浩浩荡荡地向我袭来。 为了寻求解脱,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向了广场对面的街道上。然而,街道上 的车辆无疑起到了死者遗物的作用,无可避免触动了我记忆的开关,使我大脑的屏 幕上重现了弟弟发生车祸时惨不忍赌的场景,把我推送至双重痛苦的情绪之中。 丧魂落魄地枯坐了半个小时之后,我果断地把所有产生烦恼和痛苦的幻念像甩 鼻涕一样甩出了大脑,然后强按住在胸腔里腾涌不已的失落与空茫,把受伤的左手 固定裤兜里,拖着两个愚蠢的旅行袋没精打采地朝候车室走去。 临近子夜时分,火车如同一把闪着寒光的锐利宝剑,穿过黑暗的厚重岩层,一 往无前地行驶在河南的土地上。 车窗外,夜色浓重得让强盗流口水,路灯昏暗得自己的脸都照不清,山坡、屋 舍、草树和田野都仿佛被谁涂上了一层半透明的黑漆,显得浑浊滞重且毫无生气; 车厢里,灯光苍白得好比病人的脸色。景物褪去了之前锐利的棱角,仿佛减肥成功, 显露出柔美的线条。乘客们则掩在暧昧而阴郁的情绪里,随时都有可能在与睡魔进 行的斗争中败下阵来。 我蔫头耷脑地蜷缩在座位里,仿佛过冬的蛇,丝毫没有进食的欲望,径自像看 美女一样目光发直地看着展开在茶几的日记本,试图唤醒蛰伏在我身体里的写日记 的冲动。然而,这种冲动就好比戈多,等得人心焦火燎也死活不肯露面。最后,就 像考试时交白卷一样,我在乘客们困惑不解的目光中极不情愿地把日记本原封不动 地还给了旅行袋,然后游击到车厢之间的吸烟处抢占了手持站票的乘客们的地盘, 并让他们有幸无偿享受到浓烈刺鼻的二手烟。 突然,某种暗示像小偷似地闯进了我的大脑正中央,然后迅速扎根,郁郁葱葱 地成长起来。我果断地把烟头塞到嵌在墙壁里的拳头般大小的烟缸里,如同前线告 急般急不可待地返回座位,用右手掏出MP3 ,把酷似豆芽的耳塞摁到耳孔里,像要 谋害鼓膜似地把音量开到最大,然后如同子宫里的胎儿般闭着眼睛蜷缩在座位里, 一面感受着摇滚乐带来的震撼,感受着遭到喽罗们攻击的背部、胸部、颏部以及裤 兜里受伤的左掌的隐隐疼痛,一面无法遏制地幻想着毒药在身体里肆虐侵蚀的情景。 几年前,夏悠大概就是以我现在的姿态迎接死亡的吧。她当时无疑是疼痛难忍,但 她一定拿出了前所未有的从容与淡漠,不屑挣扎,因为她知道,只要像在敌人严刑 拷打下的革命斗士一样坚持,坚持,再坚持,人世的丑恶、迷惘、痛苦和绝望就会 像旧社会一样永远成为过去…… 我刻意地模仿着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夏悠在直面死亡时可能摆弄出的姿势,试 图能在我身体的容器里获得一种与众不同的身心体验。但即便如此,写日记的冲动 仍旧如石头般纹丝不动地潜藏在冰冷的意识深处;除了拥堵在身体里不肯解散的痛 苦外,我毫无收获。很快,我丧失了耐性,对耳孔里叫嚣不已的摇滚乐感到憎恶起 来,于是拔掉了耳塞。 接着,心灰意懒的我受到了比蜜汁还要甘甜的睡眠诱惑:“只要我像猪一样睡 过去,就能拒绝现实世界里的一切;按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原理,现实的 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的痛苦也就不复存在。所以,我应当排除万难,在痛苦和绝望 中辟开一条直达睡眠的通畅道路。” 我稍稍调整姿势,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