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6 月13日早上8 点44分,火车穿越了横亘东西的漫长黑夜后,终于像要减轻负 担似地把我扔在了株洲火车站。 当我像懵懂无知的幼鼠一样既惊喜又警觉地和着人流涌到视野开阔的车站广场 上时,陌生的楼房、街道、行人、车辆和空气就像闻到肉味的苍蝇一样赶紧从四面 八方把我层层包围起来,之前缠绕在我心里的焦灼的期待感和苦心营造起来的悼念 性心境仿佛成了天上的浮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立即醒悟到自己做了一个愚 蠢而冒失的决定,心中懊悔不已,直恨自己跑不出闪电的速度,追不上已经走远的 火车。与此同时,时间的紧迫感再次张牙舞爪地袭来,我仿佛在千里之外救灾,迫 不及待地需要做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不知所措,陷入了崭新的困 境中。 为了能彻底摆脱这种困境,我决计就此不顾而去。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 就像旧时官厅里应过卯的到班人员一样,我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可以心无挂虑地 走人了。我的决定刚成型就仿佛得到了充足的养分,立即茁壮成长起来。我当机立 断地走进售票大厅,并畅行无碍地买到了火车票。19点26分开往桂林方向的2513次 列车。只是,距火车到达和出发仍有将近九个小时,时间尚早,除了株守枯等以外, 我实在不知该以何种方式来把这段既漫长又无聊的时间消磨过去。我又陷入了一片 渺无崖际的空茫迷惘之中。 就在这时,罗唯仿佛在千里之外掌握了我的行踪,准时无误地把一条短信传送 到了我的手机上:“到株洲了吗?” 我神经质地觉得罗唯仍旧对我贼心不死,于是把他的这条短信当成了一封丑女 写来的示爱情书,懒得回复。 罗唯果然不死心,见短信攻击没有奏效后立马改用电话来对我进行骚扰,使得 我的手机像怪病突发似地呻吟抽搐不已。我只觉得一股浓稠的嫌恶感从我的骨骼深 处缓缓地流溢出来,实在缺少聆听手机铃声的氛围和心境,只好送上一段产自湖南 株洲的忙音给罗唯享受。 《旧约•;箴言》里说“宽恕人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为了能享受到 这种荣耀,我不但不敢抱怨罗唯,而且一举推翻了所有可供我肆意抱怨的貌似坚挺 的理由。从我发现罗唯殚精竭虑欺骗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和罗唯的确因为志不同道 不合而朝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但由于我在试图助他振拔于泥淖的战斗中败下阵 来,我的情绪已经由最初的怨恨演变为一种爱莫能助的无奈和惋惜(若罗唯也参与 了毒打我的活动则另当别论)。现在,我只想以一种没有怨没有恨乃至没有任何感 情色彩的崭新姿态来面对他,只想把一切有关他、有关传销的事情作为一些灰暗的 记忆片段庋藏脑海中,然后像某些人对待黄色录象带一样时常拿出来回味和思考一 番。当然,我深知自己的软弱就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指挥塔,始终决定着我在对待 罗唯、传销和外界环境时所采取的态度,然而,就像我无力拯救罗唯一样,我对改 变自己软弱的形象毫无信心。 罗唯想必精通“见可而行,知难而退”之道,很识相地放弃了针对我的骚扰。 我想象着罗唯在千里之外窝火憋气的样子,不禁比升职加薪还要得意,于是重新回 到由陌生环境衍生出来的空茫迷惘之中。我觉得,虽然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 道能去哪里,但“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我是有必要到附近去走一走瞧一瞧的。 只是,我的两个愚蠢的旅行袋就好比蜗牛的壳,异常累赘地压在身上,让我直恨自 己不能扔之而后快;就算我膂力过人,我也不敢背着丑陋的旅行袋上街去献丑;更 何况,我觉得自己的旅行袋俨然寒酸倒霉的商标,一旦上街,定会充分暴露出我的 穷酸潦倒和无业游民的身份。 好在,我很快就惊奇地发现了埋伏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几个行李寄存点。我有如 绝渡逢舟,通身涌动着捺不住的兴奋,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旅行袋送上前去。只是, 那位寄存处“处长”要价凶猛,而我又羞于砍价,结果以20元成交,让我心疼不已。 为旅行袋找到了临时安置点后,我仿佛终于挣脱了蟒蛇的纠缠,不觉轻松惬意, 大有“逍遥法外”之感。我沿着街道向右转,漫无目的地游走在酷烈的阳光中,空 气湿热,市声喧扰,整个城市都仿佛要蒸发掉。不经意间,我在一家小旅店的玻璃 橱门窗里看到了像水塘里的尸体一样漂浮着的自己。我的眼睛绵软无力地放射出胶 水般迟滞的光,俨然一个饥寒交切伶俜无依的难民。既薄且硬的嘴唇紧紧地闭合着, 仿佛在嘴里藏了一只青蛙。难计其数的胡茬从尖削的下巴里像寄生虫般钻出来,隐 约泛着可恶的油光。头发仿佛一个废弃不用的鸡窝,蓬乱无比,又仿佛一块漆黑的 锅巴,死贴在脑壳上。由于些许驼背,脑袋前驱低垂,仿佛要看清自己的脚尖以防 自己踩到西瓜皮似的。由于左手仍旧死死地插在裤兜里,站立的姿势像是得到了卓 别林的真传,颇具喜剧效果。同时,旅途的困顿,囤积多时的睡意,作为身体虚弱 之征兆的憔悴,无法抗拒的衰老,显露在肢体上的僵硬和麻木,作为虚度年华之标 志的落魄和寒碜,像要开会似地纷纷爬上了我的脸颊并抢着要出风头。欣赏至此, 我叹息着得出结论:我不可救药地衰老了,而且仍将一往无前地衰老下去。 这时,一个媚态十足的女人像T 型台上的模特一样左摇右摆地从小旅馆里走了 出来。女人约有二十五岁,留有一头西红柿炒蛋般红白黄间杂的短发,描着两道弯 如拱桥的眉毛,耳朵上挂着一对大得可供运动员当吊环使用的耳坠,一件橙黄色的 低胸紧身衣里莫名其妙地露出一道山坳似的乳沟和扁平的肚皮,一条乳白色的超短 裙下露出一双白得让蚊子流口水的大腿,脚上则蹬着一双鞋跟尖得可怕的高跟鞋。 女人知道我注意到了她,赶忙摆弄着身子倚在玻璃门上卖俏,一面异常露骨地媚笑 着,一面调查研究似地打量着我,大概是对我朝玻璃门窗顾影自怜的举动感到疑惑, 需要进一步核定我的身份。令人沮丧的是,女人终于还是误解了我的举动,突然用 极具魅惑力的声音问我:“帅哥是不是想找我按摩呢?” 话音刚落,我立即想起在传销组织里负责为我按摩的杨可可,感到一种令人作 呕的厌恶感潮水般涌来,胸腔里像装了个马达似的一阵颤抖。我顿时不知所措,仿 佛又被骗回了传销组织里。呆立片刻,我总算回过神来,赶紧向前挪步,同时粗暴 地向后甩手,却用很有克制的声音说:“阿姨,你错了。” 女人看着猎物从眼前溜走,难免心有不甘,赶紧嗲声嗲气地诱惑道:“我看帅 哥一定是累了,进来享受一下嘛,很舒服哦。帅哥要懂得享受生活的甜美滋味哦。” 我猛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八成是提供性爱服务的野鸡,不禁打了个寒战。为了防 止她追上来拉人,我像要躲债似地加快了脚步,缄口不言。 女人异常露骨的声音在我后面穷追不舍:“想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哦……” 我觉得自己的名誉受到了严重的损坏,不由恼怒交加,继续坚定不移地向前走 去。但接着,我又像走火入魔的彩迷一样忍不住在脑海里浮想联翩,如果我刚才没 能抵抗住诱惑而跟着那女人进了小旅馆会怎样?会不会和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然 后像狗一样用丑陋的姿势疯狂地交媾?她会不会趁机把我的钱骗得一分不剩?在今 天,她能够顺利地找到自己的“服务对象”吗? 这样想着,我迎来了一个让人晕头转向的十字路口,并很快就为自己可能会迷 路而担心起来。当然,迷路了可以找警察,但问题是,我怕自己把路迷得连警察都 找不着。我不敢再前进,决计“悬崖勒马”,就此回头。 然而,我在街道旁招揽生意的商贩们的眼皮底下一路走来,如果我照原路返回 的话,势必招致商贩们诡异疑惑的目光,更麻烦的是,免不了又要被那个无耻的女 人纠缠一番,这叫我心里犯了难,仿佛婆媳吵架时的儿子。不过,我很快就想到了 对策,并立即付诸行动:我比探险队员还要小心谨慎地横穿过马路,然后沿着对街 的人行道往火车站方向匆匆返回了。对于自己的对策和行动,我不但不觉羞耻,反 而窃窃自喜如得手后的小偷。 当火车站遥遥在望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在一个比家里的盐罐还要不起眼的角 落里竟然埋伏着一块网吧的招牌。看着这块丑陋的招牌,我感到一股强烈的诱惑从 心底涌了上来,上网的欲望迅速在意识里压倒和凌驾了一切。我像卖儿卖女的穷人 一样别无选择了。 在一连串箭头的指引下,我战战兢兢地爬上了一道逼仄而陡峭的楼梯。楼梯尽 头处的一面墙壁上嵌有一道漆皮剥落的铁门,推门进去,一个简陋的小网吧立即进 入并撑满了视界。在这个由于采光不足而异常晦暗的网吧里,网民不仅比电脑还多, 而且兼具烟民的身份,使得室内烟雾缭绕,似乎有几分仙山灵境的效果。只是,尽 管两台如同吃了摇头丸般摇头晃脑的电风扇狂转不止,空气仍旧显得憋闷溽热,让 人想起贮藏红薯用的地窖。 大概就像搭乘公车时热心人士给孕妇老人让座一样,一位网民见我到场,赶紧 把享用电脑的机会让给我,然后像做了好事不肯留名似地匆匆离去。我喜不自胜, 心里嗟叹“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紧在柜台前预交了十元现金,然后以狗抢骨头 的速度冲到电脑前,毫不客气地把身子缩到椅子里。 为了让受伤的左手在裤兜里保暖,我用右手同时操纵着鼠标和键盘,迅速打开 电子邮箱、QQ和音乐播放器。结果,邮箱里没邮件,QQ里没人,音乐播放器里倒是 有不少歌曲,耳塞里却死活没有声音。无奈之下,我只好像政府关闭非法煤矿一样 毫不留情地把它们关闭了。随后,我如同播种般在百度的搜索拦里键入“传销”两 字,然后点击搜索按纽,结果在瞬息之间就获得了大丰收,与传销有关的信息多得 好比牛身上的毛,不可胜数,比如“传销与直销的区别”: “直销,销售人员以面对面的说明方式而不是固定店铺经营的方式,把产品或 服务直接销售或推广给最终消费者,并计算提取报酬的一种营销方式。在不同的公 司里,这些直接销售人员被称为销售商、销售代表、顾问或其他头衔,他们主要通 过上门展示产品、开办活动或者是一对一销售的方式来推销产品。 “非法传销是直销一种崎型的表现形式,其特征有四点,一是传销的商品价格 严重背离商品本身的实际价值,有的传销商品根本没有任何使用价值和价值,服务 项目纯属虚构;二是加入者必须缴纳一定的入会费或一次性认购一定数量的产品, 一般在2000元到3900元不等;三是参加人员所获得的收益并非来源于销售产品或服 务等所得的合理利润,而是在介绍他人加入时所交纳的费用中赚取收益,且收益数 额由加入的先后顺序而决定,主要是以集结人头为主;四是非法传销多为空头公司, 主要以异地运作集中管理为主,并且工资是由人工来发放,没有任何收据。” 此外,还有由2005年12月1 日开始施行的《直销管理条例》和由2005年11月1 日开始施行《禁止传销条例》。其中,从《禁止传销条例》第七条可以清楚地看到 : “下列行为,属于传销行为,(一)组织者或者经营者通过发展人员,要求被 发展人员发展其他人员加入,对发展的人员以其直接或者间接滚动发展的人员数量 为依据计算和给付报酬(包括物质奖励和其他经济利益),牟取非法利益的;(二) 组织者或者经营者通过发展人员,要求被发展人员交纳费用或者以认购商品等方式 变相交纳费用,取得加入或者发展其他人员加入的资格,牟取非法利益的;(三) 组织者或者经营者通过发展人员,要求被发展人员发展其他人员加入,形成上下线 关系,并以下线的销售业绩为依据计算和给付上线报酬,牟取非法利益的。” 把这些铺天盖地的资料综合起来后不难得出结论:非法传销是洪水猛兽,给人 民带来了无穷的祸害;非法传销是日本鬼子,大家不消灭它,它就要来消灭大家。 这些资料充分证明了罗唯不但比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还要愚蠢荒唐,而且大有 违条犯法的嫌疑。对我来说,它们就像一张张奖状,既肯定了我决然离开的选择, 又给了我以无穷的鼓励和勇气。有了这鼓励和勇气,我仿佛得到尚方宝剑并成为了 正义的化身,拯救罗唯的欲望再次熊熊燃烧起来。至于拯救罗唯的最佳方式,除了 报警之外,别无他途。想到自己要通过报警来拯救罗唯,我提前获得了莫大的成就 感,激动得要狂奔。只是,我突然想起“三思而后行”的古训,担心自己鲁莽行事, 只得决定像对待死缓犯人一样延迟行动。 我骄傲自满,觉得已经没有通过继续查阅资料来证明和肯定自己的必要,于是 果断地放弃了对非法传销的罪行的挖掘,然后冒着误入黄色网站的危险,到各大论 坛里欣赏骂人的艺术去了。 重新流落街头后,向来不争气的肚子突然咕咕地嚷个不停,仿佛要罢工,为了 稳定它的不满情绪,我很快就成为了一家米粉店里的上帝。 这是一家工作效率极高的米粉店,不多大一会儿,比捡到钱还要笑得灿烂的老 板娘就把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端到了我的面前。见到碗里的牛肉,我的身份立即由 上帝变成了乞丐,而且是饿了三天的乞丐,毫无客气地吃了起来。不料,我刚虎咽 几口,竟发现面汤里漂浮着鼻屎大的一粒不明物,定睛一看,原来是只煮得八成熟 的苍蝇,虽然作料俱全色香俱佳,但我兀自感到一股催人呕吐的嫌恶感不容分说地 拧绞着我的胃,让我差点没把老板娘请过来帮我吃苍蝇。只是,我向来奉行“多一 事不如少一事”,好比刚进婆家的小媳妇,擅长忍气吞声,不但不敢当场和老板娘 翻脸吵架,反而为老板娘的卖苍蝇的前途感到担心不已。我忍住一阵强似一阵的恶 心,不动声色地用筷子把苍蝇夹起来扔掉,达到了“眼不见为净”的目的。 然而,当我鼓足勇气准备再吃时,又一只苍蝇的尸体从碗底慢悠哉游哉地浮了 上来,接着,又是一只(对于为何在一碗面里出现三只苍蝇,我所能做的解释是: 这三只苍蝇有着三角恋情的关系,其中一只死于意外事故,引得另两只因想不开而 先后殉情)。我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恨不能当场抛弃自己的斯文形象,把积压 在胸腔里的怒火如地震火山般猛烈地释放出来。让我既像掉了钱包般沮丧又像钱包 失而复得般欣幸的是,几位顾客竟然选在这个时候光临了。老板娘需要同时为几个 上帝服务,忙得不可开交,这让我心里有了顾虑:影响别人工作和观看别人拉屎一 样,是很不礼貌的;更为麻烦的是,要我当着众人的面批评他人的缺点和指出他人 的失误,肯定会像初次登台表演一样因胆量不足而感到碍口怕羞;但要我就此不明 不白地离开,不仅我的辘辘饥肠不同意,我的钱包也会抱怨不已。于是,我把满腔 的希望异常慷慨地寄托在了其他顾客的身上:只要他们也能在碗里发现苍蝇并率先 发难,那么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通过响应他们来维护自己的权益了。只是,老板娘 似乎对要我特别关照,竟把死苍蝇集中投放到我的碗里,使得顾客们失去了这份特 殊的赠品,也让我的希望像破网捞虾一样落了空。作为最后的策略,我指望老板娘 能尽快从我身旁经过,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用最轻柔的声音和最优雅的动作为 她指出藏在牛肉面里的秘密。 为了让老板娘认清两只死苍蝇的真面目,我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夹到无遮 无拦的桌面上。但接着,我又担心老板娘不肯认帐,只好重新把死苍蝇夹回碗里。 这位老板娘就好比穷人家里的客人,不要她过来时她偏要过来,但希望她过来 时她却无动于衷。我再也按捺不住,只好决定像要嫁董永的七仙女一样采取主动进 攻策略。于是,酝酿半晌后,我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了连自己都无法忍受的怯弱声 音:“老板娘,过来一下。” 老板娘以为我要夸她的牛肉面,顿时精神振奋,嬉皮笑脸而来。我见时机成熟, 忙把碗里的苍蝇夹给她鉴定和欣赏。她猝然改容,目瞪口呆,但事关声誉,实不便 与其他顾客共赏,只得低声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再给你换一碗。” 听着老板娘的话,看着她歉疚的样子,我不仅恢复了名誉,而且怨气顿消,甚 至,我听到自己向来软弱的嘴巴私自妥协道:“没事。” 很快,又一碗牛肉面端到了我面前。有了前面的教训,我不敢疏忽,像淘金一 样认真细致地在碗里翻找了一遍,竟然没有再发现苍蝇找死后留下的尸首,心里松 气不小。只是,这碗面条就好比鼠患严重的庄稼地,产量无故少了两成;面里的牛 肉也只有原来的一半,反映了当前肉价上涨的情况。我暗叫吃亏,但愤然离去则更 吃亏,只好自认倒霉,照吃不误。 正吃着,我突然沮丧地觉得自己是在千方百计地忍受、淡化和转移自己所受的 屈辱;在我的正当权益受到侵害时,我就仿佛封建社会里的妇女,总是选择让步和 妥协,总是露出一副软弱可欺的形象,总是指望着别人施舍同情。我感到让人绝望 的软弱毒素在我的身体里扩散开来,在我的脉管里横冲直撞,涌上我贫血似的大脑, 然后像制高点的火力一样控制了我的全副身心。我对之前报警的决定感到毫无把握 和自信,既担心自己无法在警察面前解释清旅行袋和左掌创口的来历,以及我在受 骗过程中所饰演的角色,从而招致牵连,又担心罗唯及其同伙对我实施陷害暗杀等 防不胜防的报复。我像是一只中了蛇毒的胆怯的老鼠,陷入了比下水道还要阴暗深 邃的痛苦和绝望之中。 虽然这碗牛肉面就好比新中国的红色江山,实在是来之不易,但我就像害病的 猫,毫无胃口,只得匆匆结帐。 我径直返回火车站,取出寄存的行李,然后麻木不仁地往候车室走去。 午夜时分,车窗外大雨滂沱,按照古代神话的说法,此时的盘古哭得非常伤心。 在厚重的雨帘下,夜色深沉,各种景物怕冷似地蜷缩在暗影里,模糊得让人忍不住 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为它修复出棱角。间或晃过的路灯洇散成异常浑浊的一团昏黄, 不是让人想起曝光的照片,就是让人担心自己成了弱视患者。难以数计的水珠仿佛 一只只透明的苍蝇,密密麻麻地黏附在车窗玻璃外,然后在地心引力的强劲作用下 身不由己地跌落下去,在玻璃上留下道道水痕,接着,这水痕又连成了一片,仿佛 实现了全球经济一体化。车厢里弥散着消沉和忧郁的气息,毫无生气,让人想起德 军轰炸过后的城市。乘客们神情暧昧,各有心事,仿佛分别栖居在一个个气泡中, 为了不让别人把这个给自己以安全感的气泡捅破,无不最大限度地伸出敏锐的意识 触手。 这是一趟慢车,从它逢站必停、遇车必让的表现,可以推见其脚踏实地、谦虚 礼让的性格。只是,火车不辞辛劳地把我搬运回桂林,按说我应该感激涕零,甚至 要叩首致谢,但恰恰相反,我不仅没能从中感受到任何的积极性意义,而且巴不得 火车把速度降到蜗牛的水平。因为,只有时间被拖得像长江一样漫长,我才不必急 着为在前方迎候着我的诸多事情而烦恼忧虑,也就是说,我的思维现在需要大量的 “课余活动”时间。 从上火车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忘记要欣赏乘客们各具特色的吃相,只是我 的食欲始终都振作不起来,使得近旁的乘客直怀疑我把旅行袋里的几桶泡面当成了 赠送亲友的北京特产。同时,我彻底打消了写日记的念头。随着夏悠的死去以及她 和弟弟的关系的暴露,我长期寄托在日记里的情感和那种宗教式的虔诚就像老女人 的姿色一样,已然不复存在了。换言之,由于我无法忍受跟弟弟的情人坚持不懈地 写情书或者说日记这一可笑事实,写日记的理由和冲动都被我实施了枪毙。现在, 我只想尽快从弟弟和夏悠的阴影中潇洒地走出来,尽管这种可能性就好比蚂蚁的体 积,实在是微乎其微。 在某个瞬间,我无法遏制地想起那名和我在去北京的火车上陌路相逢的女子, 并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崭新的期待已然嫁接到了她的身上。在我与她同行的短暂时间 里,我的情感向她发生了严重的倾斜,甚至,我忍不住对她采取了一个别有用心的 可笑策略:把打印有自己手机号码的缴纳话费的发票刻意地放到她的垃圾袋里。我 深信,她只要认得阿拉伯数字,就一定会看到我的手机号码,并可能将其记下。也 就是说,她极有可能会在必要的时间和地点与我发生电话关系。尽管,我知道自己 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做多情,知道她出现的概率小得像针尖,但就像难民胡乱摘野果 来充饥一样,我亟需一种崭新的期待来填补内心巨大的阙如,更何况,我已经习惯 了以幻想为生。 至于《圣经》,除了时常从中摘寻一些章句来装潢自己之外,我无法像学者专 家一样以理性和智慧的视角来仰视它,以致“仰之弥高”,理解得半生不熟,连装 懂都装得不到位。当然,老师教育我们“不懂就要学要问”,但我觉得自己只是个 生性疏懒意志薄弱的懦夫,奋发上进积极进取实非我的本分。所以,我很理智地决 定要把这部文化遗产传承给单阳。而现在,单阳大概已经在桂林火车站恭候我的《 圣经》了。只是,为了能够以英雄的姿态来面对单阳,我不知道要拿什么来重建自 己倍受摧残的尊严。同时,我仍旧没有向家人汇报自己的行踪,尽管我知道这就像 退货说明一样,是大有必要的,然而,我毫无心理准备,不知父母会以怎样的心情 来接受我落魄返家的事实,不知自己要怎样说怎样做才能给父母一个貌似合理且不 难接受的解释。 接着,我又想到自己的茫茫前途,想到自己可能要再次接触油漆,想到自己正 全面走下坡路的身体,想到自己的身体里可能藏有羔羊的软弱灵魂…… 在灰暗而深邃的意识洞穴里,我突然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抑制地需要酒精的灌溉 和麻醉。于是,我不顾一切地抛开了酒精带来的厌恶感和恐惧感,重新恢复了酒鬼 的身份。 仰着脖子喝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放在行李架上的两个旅行袋越发显得丑陋和 寒碜,活象两只体形硕大且被拔光了毛的死鸡。 放下酒瓶喘气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绑着棉纱布的左手已经溜到了茶几上,惹得 乘客们像怕挨打似地警戒着。其实,我的左手只是嫌裤兜里的空气质量不好,突围 出来透透气罢了。 (全文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