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区工会主任老董 屋子里很热闹,里峪还跟来了几个人,他们用热切的眼光望着文采同志。老董 红涨着脸坐在炕那边,看样子已经说了半天了,只听他说:“那是个小村子,不行, 他们也不会画表格,也不会打算盘,又没个地主,有几家富农,富农也不顶个啥。 有个富农叫杨万兴,是个坏家伙,可以斗争一下。 可是谁也不敢讲话,大家都说,人少了斗不起来。开了个干部会,全没信心。 开了个农会,就咱一个人叨叨。赖泥下窑,烧不成个东西,白下力。谁也不说 话,全像哑子一样……”文采坐在炕这边哈哈的笑着,那几个干部有时点头,有时 说“是呀,对着啦”来证实老董的汇报。这时胡立功也在旁边参预着他们的谈话, 他插上去问:“你们那里就没有一个人会拨算盘?你们那个学校里的教员也不会?” “没有一个拨得好的,教员当然会啦!”“那就成,会加减法就成了。这个问题不 是可以解决了么?”那个干部还在迟疑的笑。 “表格咱们给你们画个样子,拿做负担的户口册做底子,再重新调查一下,把 自耕地、出租地、租种地、典当地、租外村地、外村租地分开来填写,再把水地、 山水地、坡地、旱地、果木园、葡萄园、菜园注清楚。只要调查周到,没有遗误就 行。你们只那么四五十户人家,就你们几个凑凑也就凑到一块儿了,那有什么难? 字写不好,不要紧,只要你们有数,别人也看得清,就行,你们说是不是?”那几 个干部在胡立功的愉快的影响和鼓励之下,比较活泼起来,他们说:“同志说的全 对,咱们就是没闹过,只要你们来教教咱们就好,咱们就是请同志住到咱们村里去 嘛。”他们又拿恳切的眼光望着文采,等文采说话。 张裕民又催着文采去开会,文采临走才答应里峪的人,明天他要亲自去看看。 这把那几个人可喜欢透了,几个人拥在文采的后边,走了出去,连声说:“早一点 来呵!到咱们那里吃早饭去吧。”屋子里只留下他们三个人,杨亮问老董吃过饭没 有,老董说在里峪吃过了,于是他们又重新谈到这村上的事。 老董今年够五十岁了,面孔红红的,上嘴唇和下巴颏光光的,胸脯臂膀长得顶 有劲。打共产党从南山刚伸到三区来的时候,他就跟着打游击。有人嫌他年岁大, 他说:“别看咱大几岁,咱们比比力气,比比腿劲,种庄稼不让你们,打游击更不 让呢。”那时在三区负责的是章品同志,便把他收留了。开始只跟着跑,也不会使 枪,看见了敌人,脚只往上跳,迈不开步子,嘴里酸辣,大伙儿笑他,可是经过了 几次,他说:“死活一般大”,就不怕了。 他们给了他一杆水连珠,又没有子弹,只好用七九子弹,打完一次,就要用通 条通一次。这一带原来都是敌人占领的地方,据点又多,一时刚刚搞游击,可不容 易。有一次,他们二十来个人,跟章品同志在一个村子里开会,被敌人特务知道了, 开来三四十人,还带一挺机关枪。那时他们只有一句话:“咱们革命要革到底,跳 黄河一齐跳!”他们撤出了村子,埋伏好,敌人已经追到了。敌人清楚他们的力量, 只有六杆枪,再加两杆水连珠,两杆湖北造;又全是刚放下锄头,才拿起枪的,瞄 不准,心里慌。敌人开他们玩笑,大声喊:“三区游击队,我们交枪。看呵……这 全是三八大盖,要不要?”游击队都气得没办法。章品说:“不怕,你们沉住气, 大家都瞄准一个人,瞄那个戴皮帽子的。我叫一、二,你们一齐发,听到没有?” 他们就照着这样办,十杆枪同时响,打伤了一个,大家都欢喜得跳起来了。后来还 是这样办,一连打伤了三四个,敌人就赶忙逃走了。老百姓马上擀面条,区分所买 了五只鸡来,后来县上还奖了他们一支步枪。老董就更死心塌地跟着跑,过了三年 比做长工还苦上百倍的生活:睡觉常是连个土炕都没有,就在野地里挖个土窑,铺 点草;吃冻成冰了的窝窝。他学会了打枪,他做了一个忠实的党员,只要上级有个 命令,死也不怕。后来他们把他放在区上工会工作,工会主任调走后,他就又当主 任了。他是一个肯干的党员干部,却还不习惯用思想。 他喜欢老老实实的做一两件事,苦一点也不要紧,却怕独当一面,要自做主张。 这次区上派他到暖水屯来,虽然因为他是里峪的人,可以熟习些,但主要还是由于 已经有了文采几个人,让他跟着当向导,也可以学习学习。区上对于文采是做到了 十分敬重和完全相信,老董也就带着他的依靠心理,一道来了。文采又派他去里峪, 他就落得顺便回家去看看他久别的哥哥了。暖水屯的情况他既没有去了解,连他过 去所了解的,也没有很好向这几个人来反映。 当杨亮和胡立功把这两天来所搜集到的材料告诉他,而又加以分析的时候,他 还没认为有什么值得研究,他却考虑到自己有一件事要不要告诉他们。当他回到里 峪的时候,他哥哥正闹肚子疼。他哥哥劝他回到村上来,分上两亩地,他年岁也不 小了,受的苦也不少了,哥儿俩过两年太平日子吧。 他拒绝这个建议,他说他活是共产党人,死是共产党鬼,还得替老百姓办事呢。 但他哥哥却说到他自己身体已经不很好,兄弟俩到如今都是光棍,连个女人边也没 挨着,就算为老百姓办事,总也得替祖先留个后呀。他哥哥又说本村有个寡妇,年 纪虽然已经四十岁了,看样子身体还不错,可以生育,也会做人家;他自己是不行 了,他想托人给他弟弟做媒。如今弟弟是个干部,不愁女家不答应。老董是个没讨 过女人的人,听到这些话,脸也红了,还不好意思,嘴里说:“你真是说笑话!” 心里却不安定起来。村上干部也说他革命有功劳,要给他分三亩葡萄园子。他没说 话。他做几十年长工,连做梦也没想到有三亩葡萄园子,他很想要,他还可以抽空 回家耕种,他哥哥也能帮他照顾。可是这事万一区上同志不赞成呢?说他自私自利, 说他落后呢?同时他又想,他不能吃公家一辈子,他要有几亩地,他还可以吃自己 的。说自私自利,他又没有发财,不过他可以有地劳动嘛。毛主席说实行“耕者有 其田”,他不是种了几十年的地么,为什么就不可以有田呢?最后他决定,只要不 会受处分,他就要地:至于老婆,过一阵再说吧。只是到底会不会受处分,他就捉 摸不定了。他只想和面前的两个人商量商量,而这两人丝毫没有体会到他的心情, 一点也不给他讲话的机会,全心一意,尽在那里说什么干部作风,打通思想,扩大 组织,加强武装……后来他们看见老董精神不好的样子,就说他这两天太辛苦了, 要他休息,他们便到会场去了。 这天晚上的会,人数虽然没有第一天多,散会仍然很晚。文采同志为了要说服 农民的变天思想,他不得不详细的分析目前的时局。他讲了国民党地区的民主运动, 和兵心厌战,又讲了美国人民和苏联的强大。他从高树勋讲到刘善本,从美国记者 斯诺、史沫特莱,讲到马西努,又讲到闻一多、李公朴的被暗杀。最后才讲到四平 街的保卫战,以及大同外围的战斗。说八路军已经把大同包围起来了,最多半个月 就可以拿下来。这些讲话是有意义的,有些人听得很有趣。可惜的是讲得比较深, 名词太多,听不懂,时间太长,精神支不住,到后来又有许多人睡着了。但文采同 志的热心,恨不得一时把心都呕给他们,让他们什么也明白,所以他无法压缩自己 的语言。散会后,他自己觉得非常疲惫,头昏昏的,一到家,倒头便睡了。杨亮他 们也就只得把计划推迟到第二天去。可是第二天文采仍没有空,他已经答应了里峪, 他连简单的工作也没布置,匆匆忙忙催着老董就走了。而且在里峪滞留了两整天和 一个晚上,他在那里又替他们开了两个会,把在暖水屯讲的又重复了一遍。杨亮和 胡立功便商量着如何再去进行调查,尤其是要找出证据来,证明张裕民讲的那些事 实,和如何在群众中去执行点火的任务。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