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牢里不送晚报,不配电视,不能上网,缺少信息资源,我们也没法与时俱进, 换届选举了俺都不知道。但是重大节日却总有人记得,这不,转眼春节快到了。 今年肯定看不到春晚,在春节晚会和新闻联播中长大的这一代人,无法想象没 有春晚的除夕该怎样熬。鉴于此,班长贾总提议自己组织一场春节联欢晚会,每人 出一个节目,形式不限,合计下来也能演它个把小时。此议一出,全体响应。 随着春节临近,整个看守所都被这春风融化,囚犯们的思乡情绪开始蔓延,大 家自觉地将亲友送来的食品节省下来,准备留待除夕享用。 依照古训,犯人当秋后问斩,倘若按照现例,应该年后问罪,所以大家不必担 心,都能过个不回家的年。这极有可能是我人生旅程的最后一个年关,所以要加倍 珍惜。该享的福要赶快享,该还的债要尽快还,该报的仇要及时报,该完的婚不用 完,该尽的孝也不必尽了。再见了爹娘,从此后二位保重身体,相扶终老矣。 今夜除夕,接队长通知,熄灯时间可延长至1 点。晚饭后,天黑尽,当肚子再 次饿起的时候,二院二班春节联欢晚会在通铺上隆重开演。其间,没有广告,没有 狂舞,没有煽情,没有周截棍、没有大忽悠、也没有使馆贺电,就这样在床上演来 演去。 晚会节目实况录像剪辑如下: 贪污犯贾总声情并茂地演唱了《三国演义》主旋律:“鬼鬼长江都湿水”,掌 声一片。 人贩子老侯表演河南非物质文化遗产摇滚豫剧:“柳大哥降划,利台偏”,嘘 声一片。 伤人犯大刘表演了“如来神掌军体拳”,踏坏床板一块,盗汗如雨,骂声一片, 并可望明日收到队长处罚。 毒贩强子嘶声吆喝了一首上世纪80年代“十大杰出铁匠”迟志强先生的拳头产 品:“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泪如雨下,泣声一片。 盗贼阿庄和骗子梁子合演星爷主打小品:“唐伯虎点秋香仁中穴”,很黄很暴 力,淫笑一片。这一点不奇怪,男牢里闷久了,看见白花花的云朵都是人体艺术。 毒贩面条在贾总的命令声中钻出来,用兰州话抖索了一个段子:“头一天,小 白免启河边钓鱼,莫钓着。第二天,小白兔油启河边钓鱼,汗斯莫钓着。第三天, 小白兔再启河边钓鱼,鱼从沸里跳出来骂开喽:狗×哈滴,再掂个胡萝卜当鱼饵, 我祖死你信不信?”。话音一落,哇声一片。这是多么富有哲理的《庄子心得》, “子非鱼丹,安知鱼丹之乐?” 我当然要表演节目,不过今天我拒绝唱歌,在当副班长之前,这帮囚犯几乎天 天用烧火钩逼我卖唱,今天俺要讨债,要用春晚的合法舞台,把入牢第一天挨的那 顿暴打全部讨回来。 我跳将出来,拱拱手:“有馍的捧个馍场,没馍的捧个人场,今天我给大家演 个小品,拳击擂台赛,请各位上台配合。”众犯一阵叫好。 我首先邀请本班职业打手强子上床比武。强子愣了一下,推却一番,被大家起 哄,只好站出来。第一天群殴之下,他的确打我个稀巴烂,两天起不了床。当时我 在百忙之中回敬过他鼻子一记胖拳,想必有些沉重的记忆。 强子站在高出他半头的运动员面前,笑着摆出兰州痞子惯用的打架招势,迎过 来,这小子以为俺想逗个乐子。去他奶奶地,我突然一个攻击步跨出去,出左拳直 刺面部。这个前刺拳当然是假,强子来不及撤步,低头便闪。我后脚跟进,后手重 拳紧接一个上勾,穿过强子护脸的双手,砸在嘴上。强子一个趔趄,嗯地一声捂住 了嘴,拿开手时已经是红色。 强子脸色铁青,向地上吐了口血水,哇地向我扑过来。我也没挪步,迎着他挥 来的右拳,左手内拨,后手冲拳合着身体的重量,擦着他伸出的右臂直冲鼻子。他 的冲力加上我的迎面冲力,都不用看,强子的鼻子当然也红了。 强子捂紧着脸蜷缩到床上,肩膀不住地抖动,不再起来。大家瞪直了眼,忽然 静下来,莫不是失手给打坏了?我赶忙蹲下身,掰开强子的双手,血水和泪水模糊 了他的脸。这时,强子猛然甩拖我的手,用力拍打着床板,由啜泣变成嚎叫:“娘 啊——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东西,不是东西,我要回家啊……” 我落泊的牢狱生活有梦龙兄残诗为证: 龙游浅水遭虾戏, 虎落平阳被犬欺。 经过这段时间的心灵洗礼,我的情商得到显著提高,明白了抗争不如适应,恭 敬不如从命。与人沟通你可以站着,与狗交流那就一定得蹲下。我焦躁的心在无望 的煎熬中平静下来。 自打当了领导,我才发觉这号子里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疫情很严重,《法学》老 师在课堂上曾与我们讨论过这一病症,当时我就怀疑自己得了这病。现在点击回放 一下“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知道分子请绕行,怀疑分子请百度。 这原是由瑞典的一则案例引发,以我理解,就是人质在被绑架的特殊情景下, 罪犯对其生命的宽赦或小小的恩惠,超过了人质的心理预期,而对罪犯产生的一种 异乎寻常的感激和依赖心理。这种心理甚至能导致人质作出为罪犯进行无罪辩护的 惊人举动。个别女性人质还对罪犯产生恋情,至死不渝。专家研究发现,其实这种 症候群到处到有。 到了副班长的位置,我才明白你站多高,就能尿多远。我发现这群长期被欺压 的下等囚犯已经没有丝毫的反抗心理,惯于逆来顺受。甚至你把他老爹送来的整条 香烟吸光,只留给他一个烟头,他都千恩万谢。 受队长重托,给犯人们读了一段时间《刑法》,获益匪浅。只是不太明白,这 群囚犯已经有案在身,八成都要判刑,岂非亡羊补牢? 若不是这次普法培训,我都不明白祖国的《刑法》博大精深,早知如此,打死 俺也不会跟着那群鸟人爬黑烟囱了。如果有机会出狱,我要申请个国家级课题:《 义务教育阶段爱国主义与刑法教育并重的可行性研究》,让孩子们老早就知道“雷 池”是在安徽省望江县。 与其给囚犯补《刑法》,不如教他们学搡拿,使他们早日成长为合格的牢地两 用人才,刑满释放也能混口饭吃,避免这些惯犯成为国家监狱放飞的嫦娥一号,转 完一圈又回来。 除了给他们普法,本着慈悲为怀,我主动承担了书记员的角色,帮犯人写信。 一般是由犯人口授,我笔录。那些缺乏逻辑的火星语言快把我累疯了,看来普及九 年义务教育还任重道远。后来,他说他的,俺写俺的,全给它谱成李春波老师的《 一封家书》完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