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欢娱恨夜短,寂寞嫌更长,轻松的日子总是过得快。我又该回学校了。熊猫很 伤感,“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我惨笑,“最近手紧,你先垫着。” “我真没钱,不信你看”,说着主动把空空如也的钱包递过来。 “彼此彼此。”我把外套口袋翻出来。 我们互相搜身之后,悻悻对骂了一句“抠门儿”。最后还是熊猫从书包里摸出 几张小票儿说,“走吧。” 我也不便太不厚道了,拍拍裤兜说,“饮料还是我买吧。”被熊猫翻了个大白 眼。 此时将近情人节,大街小巷有点气氛的小店全坐满了没处游荡的痴男怨女,我 们俩走了好几家熟悉的店都不太合适,人多,吵。 后来我越走越沮丧,熊猫很沉着,说,去依林小镇。 “靠,你钱多烧的啊?”我吓一跳,“买不起单让人家扣下来,刷一年盘子都 不一定够。” “少吃点吧”,熊猫感叹,“没办法啊,现在估计就那儿人还稍微少点。” 不得不承认,“依林”的东西贵,但是物有所值,我最中意这里的乳酪蛋糕。 细腻清甜,蛋糕上的橙子片也酸甜适口,是我的最爱,每次我都先噬为快。熊猫就 不一样,熊猫喜欢绿茶蛋糕里的红豆,她总是一颗一颗地剔出来留到最后吃,我俩 的口味和性格都不太一样,但是合得来,就像乳酪蛋糕和绿茶蛋糕配着吃,口感会 更好。 除了食物的精美,这里的器皿之美也是很少见的,我最讨厌那种超大的不锈钢 餐盘,那让我想起学校的食堂进而反胃到毫无食欲。“依林”独树一帜的餐具也是 我偏爱它的理由。就像现在这套骨质瓷的小碟子,晶莹剔透,活色生香。在暗暗的 灯光下更逗人遐思,通常我和女生出来玩都不经常来“依林”,因为这里感觉太好 了。两人对座很容易产生暧昧感觉,我怕会日久生情,我不想当拉拉。 我抱着牛奶杯暖手。觉得自己像一只冬天的懒散的猫,安逸。美丽的服务员小 姐端着托盘娉婷而行,我俩的眼光粘在她手里的盘子上目送她远去。 熊猫感慨,“为什么我总觉得别人盘儿里的东西比较好吃?” “娶不到的姑娘总是最好的……哪桌上的?”我顺着熊猫的眼光看去,“呦, 还真是不错。”我恋恋不舍地一直看到服务员把托盘放在桌上。那桌离我们不远, 遗憾的是中间有几棵盆栽凤凰树挡着,看不清珍珠奶茶后面是什么。 “行了啊,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了。”我趁机偷了熊猫一块绿茶蛋糕,继 续埋头腐败,熊猫直着眼往那边看,眼珠子都快飞人家盘子里了。 我伸手在熊猫眼前晃晃,“不至于吧?” “老林”,熊猫脸都白了,吞吞吐吐说,“那人……那人……好象……你爸。” “要不咱们先走吧?”熊猫快吓哭了。 “不走!”我咬牙切齿看着树影背后两个熟悉的背影,“要走你自己走。” 熊猫不敢动弹,哭咧咧地看着我。 葛桐好象是哭了,公然在公众场合拿张纸巾不住擦脸。我看见她肩膀微微耸动。 贱人!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我手里转着骨质瓷的小碟儿冷冷地看着她。 我一言不发静观其变,我爸一直没动,他略微偏着点脸,看着葛桐,大概是想 劝又不敢劝的样子。他们并肩而坐,看起来和谐而不失亲密。 葛桐气儿还真长,我耐着性子等了她半个多点儿她还没哭完,好容易哭得差不 多了,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扭头重新开始抽噎。我看着她,胸腔里的小火苗 一簇簇地往上燎,贱!就一个字儿!贱! 我爸开口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她变了脸,捏起拳头捣在我爸肩上,拿腔作势的, 顺势就把身子靠了上去。哭得还挺卖力,我走到她跟前她都没感觉到。 我扬起手。 我爸忽然在那瞬间转头看到了我,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血浓于水吧?他还没来 得及现出惊愕的表情,我紧咬牙关,照着葛桐的脸把碟子狠狠地嗑了下去。 一声闷响,碟子滑到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碎了。 葛桐没反应过来,她懵了,捂着头抬脸看我,我就势反手在她脸上开了一个响 亮无比的大耳光。葛桐的眉头上开始有星星点点的血珠渗出来了,甚是好看,我还 想再开一个的时候,手被人架着了。 我爸。 我嚎啕大哭。扭着手身子想甩开他的手,可是怎么也甩不开。我爸手铁钳子似 的。我瞪他,他把脸扭开,一发力,我跌坐在椅子上。 我怒从心头起,老东西真是糊涂了。哈,好,我顺手在地上摸一把碎瓷片扑上 去,我爸懵了一下,本能地抬起胳膊遮挡自己,好了,我头都没回,算准位置把一 巴掌瓷渣拍在葛桐脸上。 狠狠的,死命的把那细小尖锐的渣子,在她脸上,按进去,按进去,再来回挠 两下。锋利冰冷的瓷渣,一点点穿透她和我的皮肤,奇怪,我并不觉得疼。 偏了一点,只拍在她右脸,下巴和耳根的地方,血,有我手上的,也有她脸上 的。 葛桐不哭也不叫,吓懵了。 我返校的日子比预定的晚了两周,耽误了几天的辅导课程。不过还是值得的, 我估计那个葛桐是再也不敢找我家的麻烦了,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我不信她一个 才貌双全的硕士研究生真会对一个老头儿认真,投怀送抱,必有所图,这种事不是 没有,为了留校或是保送,很多人会采用非常手段,不过也要想好了,能不能扛得 住受害者家属的耳光,我爸属于比较传统的人,平时很少出去应酬,不太会玩,临 老入花丛让这小婊子废了晚节也说不定,我做女儿的不挺身而出还有谁拯救他啊? 我和我爸自那天起没有说过话,走的时候我妈悄悄拿几张票子塞给我,我掏出 来放在门口鞋柜上,“以后我不用他的钱。” 我自觉那一碟子没怎么用劲,但是效果很好,她的脸没一个月是见不了人了, 我的手也有点皮伤,好几天不能下水,不过很快就愈合了。 手好了以后我去葛桐宿舍“看”过她一次,她同屋的女生也是我爸带的研究生, 没敢拦我。我一进屋葛桐脸就白了,不过这次我没动她,我连门都没关,只把她臭 骂了一顿,我承认我骂得很毒很脏。那天我在来的车上还含了一片“金嗓子”,比 参加学校辩论赛准备得还好。葛桐的室友息事宁人地倒给我的一杯热水也成了有力 武器,我爸不在跟前,葛桐也不装可怜相了,开始还跃跃欲试地想起来跟我叫板, 我一把把杯子磕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开水四溅,她老实了。 我手上也泼了一些,但是我不能有一丝痛楚的表示,我一手执杯一手指着葛桐 的鼻子把她骂蒙了。手越疼我骂得越凶,这个时候不能表现出弱,就像解放前的小 混混当着对头往自己大腿上放烧红的木炭一样,拿自己都不当人看的人最容易镇住 别人。所谓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这一番声震屋瓦的喧闹很快引起了众人注意,正如我预想的,走廊里有人陆续 开门,轻轻的脚步声聚拢到房间门口,众人窃窃私语。 “好凶啊,林教授女儿?” “活该么,仗靓行凶,遭报应了,让她再狂。” “真出事了啊?怎么闹这么大?上次不是已经打过一仗?不是说被冤枉的?” “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人家怎么不打别人?” 我冷眼看着葛桐,一张小脸儿倒也标致,惨白着一张脸只会哭,是个玩不起的。 这样善于流泪的女孩子才是真正的强者吧?自己无须出头,自有人打理好一切来讨 好她,她只需要温柔地说谢谢。一个女人长得美,则万事有人原谅。 她没料到温顺的林太太有这么一个女儿吧?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女人对女人狠起来,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何况名额就那么多,给了你便轮不 到她,与切身利益相关更是非同小可,葛桐看来触犯众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那 么骂,居然没有人出来劝一劝,大家都唧唧咕咕听壁角,有说有笑。 我知道葛桐从此以后在这所学校没有翻身之日了。本身没有了不得的背景,现 在名声一坏,就是有天大的门路,谁敢为她撑腰?玩也是被人白玩。那群老东西一 个比一个滑,稍有风吹草动立刻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那是她自己贱,他们可是德 高望重、为人师表的社会栋梁。这种事,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几次,听得也多了。 我喜欢的白绒靠枕,经常被我踢到床下角落里,滚脏了,洗一洗,还是那么可 爱,我常想,人是不是也一样?脏了,洗洗就干净,然后重新做人? 后来还是我妈来拉我回家的,我妈哭了,“祖宗,你给你爸留点脸吧。” 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没、爸。” 她还是护着他,留脸?人都留不住了,留什么脸? 我妈一路上一直在小声哭,我突然起了疑心,“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 时候开始的?” 我妈捂着脸不说话,我心里一股凉气蹿上来,“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怎么突 然想起打牌了,是不是他们闹的?” 我妈还是不说话。 我恨恨地看着她,无计可施。 我马上就要走,没有我,我妈控制不了局势,只好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的办 法。 我知道我爸最怕什么……林教授一肩明月两袖清风,但是他怕丢面子,他背着 牌坊活了半生,只怕有人砸了它。 恶人总要有人做的,我妈不能做,不然只会把他越推越远,那就我来吧。我不 能看着他们,以后自会有人代我看着,舌头能杀死人,他没那个胆。 我冷笑一声裹裹手上的纱布,给我妈扔了一块纸巾。 我知道,他没那个胆。 别怪我狠,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没有金刚钻甭揽瓷器活儿,混不下去就怨 自己道行低吧。我叹口气想,这世界有很多肥皂泡一样美丽的道理,却只是水月镜 花,吃不得穿不得。世间本没有对错,只有强弱,我相信以葛桐的智商不会不明白 这个,连我这么曾经一心向善的孩子都被磨练得脸厚心黑,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假期的最后几天我到我爷爷家住了两天,我爷爷见着我很高兴,“丫头,咋才 来呢?念书念得不认识爷爷家了?”转脸对着我奶奶,“跟她爹一个样儿,就知道 念书,念得一点儿灵气儿都没了,木头似的。” 我苦笑一下,我爹现在怕是杀了我的心都有。 我们林家四代说起来也很传奇,太爷爷是商人,走西口到了蒙古,做皮货和药 材生意,蒙古与中国断交后也没能回来,就葬在了蒙古;我爷爷却当了兵,先是阎 锡山的部下,后来投诚,从“国军”变成了“共军”,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戎马半 生的他的大儿子却成了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做了教书先生。我爷爷对此很不 以为然,“教书?哼!丢老林家的人!” 我印象中的爷爷是个英雄,他很爱喝酒,每天黄昏都要自酌自饮一会儿,微醺 后就开始提着嗓子哇啦哇啦回顾自己的传奇一生,说得最多的是他年轻时在察哈尔 省当矿工的时候。那时他还只是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因为营养不良晕倒在矿坑 里,差点被日本人当成霍乱患者扔到万人坑里活埋,多亏工友们把他藏在地窖里才 保住小命儿。我爷爷身子缓过来以后觉得不能再这么等死了,于是趁夜出逃。刚走 没几步就遇到了刚从茅房里出来的日本监工,我爷爷镇静地低头行礼,鬼子一转身, 我爷爷扑上去一菜刀灭了口,“奶奶的,让你个狗日的埋老子”。 身上有命债,只能当兵了,我爷爷日以继夜走到晋中一带,就这么参了军。 我们家孩子里我跟爷爷最亲,虽然他一直为我不是个大孙子感到遗憾,据说我 小的时候他喜欢在筷子头儿上蘸点白酒让坐在他膝头的我去吮,我六岁前一直是男 孩打扮,头发剃得短短的,也是爷爷的主意,直到我堂弟出生我才回归女儿国。我 爷爷喜欢女孩子带点英气,红色娘子军那种智勇双全型的,我上幼儿园时也算一霸, 背着大人也没少干欺男霸女的勾当,虽然个子小但一直很跋扈,小辣椒那种类型的。 我时常想,自己骨子里那股尚勇好斗之气是不是隔代遗传的结果?兄弟姐妹中 我的相貌是公认得像爷爷,林家人都有极浓的双眉,眉峰明显,我爷爷都七十多了, 一双眼睛还是精光闪烁,叫起来嗓门儿比我都大,是我继孙悟空后的第二任偶像。 我爸就不一样了,他像我奶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工夫做在肚子里。 “我才不要像我爸”,我对猴子说,“我恨不得把属于他那部分剔掉。” “听我说,把这些都忘掉,别记恨你爸,他有他的苦衷。”猴子说。 男人总是为同类辩护,我冷冷道,“你管不着,你们是一路货色。” 猴子骤然变色,很久,打了电话来,一字一顿地说,“我,是,爱,你,的。” 我爸对葛桐是真的吗?我咬紧嘴唇想。 我小时候父母工作忙,一直是姥姥带我。上学以后回家,我爸关心我的成绩单 胜过关心我,我不怕老师,因为我即使考砸也还能排进个前十名八名的,但是我怕 我爸,更怕他们喋喋不休地拿我和别人家孩子比较,我爸总喜欢教育我“工作学习 往上比,享乐生活往下比。”简单地说,就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干得比 驴多,起得比鸡早。 我承认自己的境界还有待提高,欣赏不了这种高尚的生活格调。总觉得一个人 光奉献不索取,那不是活得比狗都惨?上大学后我不堪忍受这种非人生活自作主张 找点外快,花钱手大点他还爱跟我瞪眼,开始我收敛着,日子多了就不管他了,又 没花你的,享受生活碍着您什么事了?但是我一直对我爸很敬畏,真的,我觉得他 们那一代人受的是一种泯灭人性的教育,都把大家往圣人那方面改造,但是人性本 恶,因此造就了很多衣冠禽兽。但是我爸是个好人,上学是个好学生,工作是个好 老师,除了对我有点心狠手辣,基本就是一完人,真心实意把自己往白求恩大夫那 边靠拢那种。知识分子臭街的时候我一度很羡慕那些混得风生水起的牛人,但是我 妈总一脸安贫乐道地对我说:“咱们家这样挺好的,还要怎么样呢?”我知道她的 意思,常来常往的熟人中也很有几个条件好的,男人有钱就变坏是不争的事实。或 者说不是变坏,只是欲望的种子在坚实的物质基础里更容易生根发芽,现在呢?我 冷笑着,撕下手上一块纱布。 回到学校后不久莫姐来找我。一脸喜色。 “你中天天彩了?” “我有个出版社的朋友看中你的小说稿,你尽快过来谈一下。” “哦。”我当时气馁,还以为天上掉馅饼,原来又是水月镜花,“已经和别家 谈好了,只差签合同。” 这一份稿子已经完工半年,也谈过几家出版社,终是拖拖拉拉没个定论,还不 如给报纸写专栏来得快些。 “看不上?”莫姐笑,“我给你推荐的绝对有竞争力。 我没太当回事,下午去见编辑,我上午仍苦背GRE ,做了两套真题,成绩还算 差强人意。 已经报了11月的托福和来年5 月的GRE ,时不我待,只能分秒必争。 猴子中午打电话来,他又要出差,这次是香港。 “玩好。”我趴在桌子上说,闷闷不乐的,他一出差就不大有时间来敷衍我。 “呵呵,回来带礼物给你。想要什么?” “不要。” “WHY ?” “好的不敢要,坏的不想要。”我大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 “你。” “呵呵……没问题。”猴子邪邪笑一声,好似黑山老妖。 出乎意料,书稿的事进行得异常顺利。 编辑姓司马,言语温和,一双眼睛极其锐利。 审稿只用了两周,随即告诉我,“不错,可以用。”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盈盈笑答,“多谢,受累了。” 签定合同那一天,刚好猴子的包裹也送到。 他上次去日本,一去就是十天,忙得很,只刚到的时候给我打过几个电话,之 后便自人间蒸发。 我从来不曾这般失意,度日如年。 每天做事都做不到心上去,大脑像生了锈。 每当听到别人电话响,都不由得摸摸自己手机。一天,两天……他可是出事了? 太忙?还是……遇到了中意的女子?我心情立刻坏起来,看着面前的GRE 真题,无 论如何做不下去。 他一回来,立刻在机场给我电话,我听得眉开眼笑。尽管碍于机场人多口杂他 说的无非是出游见闻,听在我耳中一样佛言纶语般美妙动听。最近总是头疼,时不 时还要耳鸣一阵,我想是没休息好。这几天我选修的第二专业要结业了,我每天靠 咖啡和红茶撑到两点左右才敢睡觉。我没敢跟家里人说,对猴子也只说累,还有, 想你。 旁边有人和他说什么,他含糊地讲句上海话,过一会儿悄悄对我说,“同事问 我和谁通话?” “你怎么说?” “我讲是我太太啊。” “嘻嘻,猴子。你过分了啊。” “未来的太太也是太太。” 我真的开心。猴子同事怎么想起来问这么一句?不过,谢谢侬,猴子,谢谢你 给我一个好的解释。 箱子不大,可是快递公司的送货员小心翼翼赔着笑双手送上,惟恐有什么闪失 似的。这是个憔悴的中年人,东北冬天来的早,他一双裸露在外的手上全是血口子, 青筋暴起,可他仍得骑着自行车穿行于寒风中的大街小巷,纵使主顾不过一个二十 岁女孩子,仍是一脸必恭必敬的模样。平民子女,若无过人头脑,不外有气力者出 卖气力,有色相者出卖色相,免费奉送自尊,半生挣扎后还有谁敢再争意气?生活 真残忍。 我把一张钞票从纸箱下面递到他手里,“谢谢您。” 箱子很沉,我手腕一抖,几乎不曾砸到地上。 什么东西?我疑惑着抱了纸箱回寝室,老六也在,一见就大叫“哇!男朋友送 的吧?” 老马也大叫,“哇!什么什么?打开看看!” 连晶晶也挑开帘子钻出来,“哇!” 老三企鹅刚自习回来,还没进门就在外面大喊“哇!” “你哇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她们都哇了我也哇一下。” 听取蛙声一片。 我笑,“我妈寄来的,中药,要看么?” “家里的?不会吧?”老六眼睛溜溜地打量箱子,“是治什么病的啊?” “相思病吧?”老马狡猾地看我。 呵呵,我把箱子扔上床。先不急着拆,这群女人真鸡婆。 邮寄单上倒是应该写了快递货物,但是猴子的字龙飞凤舞,我实在认不清。特 别是地址栏,本来复写纸上的字就不大清晰,这几个字尤其模糊,大概是故意写成 这样。 怎么?怕我上门去讹诈吗? 我心里苦笑了一下。我怕他是人贩子拐骗无知少女,他亦怕我做了仙人跳诱他 上当。两人嘴上相亲,心里各怀鬼胎,小狐狸遇上老狐狸,大家嚼缠不清,谁的手 腕更高明? “老猴子,我只是兼职写手,充其量算个业余骗子,你是政客,职业的。不用 担心拿我当女拆白党,以你的智慧我骗得了你吗?” 猴子微窘,顾左右而言他,“打开看看,喜欢吗?” 我快速拆开箱子,很沉,我猜想是书,一直以来我只敢接受这类小东西。说来 好笑,男女之间什么礼物都觉得猥琐,若接了略微值钱点的东西,两人关系立刻变 得微妙,有种卖身为奴的感觉。与其为五斗米折腰像个小捞女一样看主顾脸色,不 如摆高姿态不接受任何礼物,反正自己一样有双手,要什么东西自己去赚,还享受 得理直气壮些。 猴子一个月内总要出差十来八趟,绕着地球跑,有时他自嘲地笑,“每次都替 办公室女同事带大箱免税化妆品,可是自己喜欢的人至多肯接受巧克力,我自己都 不好意思。” 这个人,他要是送江施丹顿卡迪亚我肯定不拦,非说我不给他机会。 打开看时,是一只精致的洋娃娃,圆圆脸大眼睛像动漫人物,小小的乳白高领 毛衫配牛仔裤,黑超挂胸前,服装是年轻人喜欢的风格,俨然街头一个时尚少女, 一点不像传统的芭比。每个关节都可以转动,比芭比灵活许多。 老马在对床看到,大叫一声跳过来,“真好看!像你!像真人哎!这是哪家做 的?” 猴子的字条附在下面,“在京都挑的Super Dollfie 天秤娃娃,据说会给自己 星座的女孩儿带来好运。你不肯接受象样的礼物,只好选这个,对店主说是给女儿 买的。” 呵呵,难为他想得出来,我已经过了喜欢洋娃娃的年代,可是这个小东西实在 精致得要死——连耳坠都可以看出是仿Tiffany 的经典款,我实在舍不得放手,便 把她立在床头欣赏。 还好只是个洋娃娃,想来不会太贵,不然我又要忐忑,害怕猴子要放债。我没 有他那么大的财力可以压人,无以为报,难不成要肉偿? 晚上莫姐又拉我陪她出去散心,一直走回来到了我寝室,“上来坐坐?” 她并不假客气推辞,大大方方进来,一眼看到窗头的洋娃娃,“噌”地蹿过去, 一脸艳羡地说“哇!真漂亮!好象SD家的娃娃嘛!” “SD是什么?”我是品牌盲。 “跟姐装蒜?”老莫歪着头打量我。 “对天发誓我真的没听过这个牌子。” “Super Dollfie 简称SD,是日本volks 公司制造生产的球型关节可动人偶, 是由圆句昭浩大师开发塑造的。一般常见的SD高58cm,还有高60cm的13岁SD以及高 43cm的mini SD ,价格都是不同的,一般都在人民币6500-8500 元左右。”老莫背 得熟练,“我朋友在国外机场的商店见过,开始以为只是普通的工艺品,想买时才 发现价格吓人。你这个……”她打量盒子上的说明,“不能是真的吧?咱这没有这 个品牌的专柜,不过仿得好精致,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是A 货。” 我已经一头冷汗暗暗叫苦,还是着了他的道儿,猴子,你是钱多烧的还是怎么? 一个小娃娃,早知道要这么贵,我还真不敢动她。 电话里他却吃吃得笑,极得意似的,“喜欢么,何必介意那么多?千金难买心 头好。” 猴子比我大六岁,心理却比我大出一代。 “不是这样的,猴子,我不碰别人的钱,这是原则,我只靠自己。” 女人若不是李嘉欣那样的大美女,自重一点也只有好处,真有人送豪宅又另当 别论,但是没有人家的姿色,最好不要妄想人家的待遇。我很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小蓓。” 猴子忽然柔声唤道。 “怎么?” “你是十月的生日对不对?” “是啊,怎么?” “我来看你可好?” 你叫我怎么说?猴子,你是要我眼睁睁地犯错。 “小蓓不愿意见她的猴子?嗯?好,小蓓不要我来,我就不来,来了也不让小 蓓知道,走走看看小蓓生活的地方,想象一个可人的姑娘在这里走,笑,想,就够 了,满足了。” 我无语,良久,“我们不会在一起的。” 是不是好笑?他可是真心?他可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忽然觉得一点把握都没有。 “我们会在一起,只要你愿意。听我说,毕业以后来我这里工作,我会帮你安 排。房子现成,你只管把自己带来住就可以。” “不敢,我怕你老婆打我。” “小蓓,我们分手只是时间问题,她现在每天出去打牌,根本不回家,我才懒 得管她。”猴子正色道,“我承认当初年少轻狂,不该娶这么个花瓶放在家里,美 则美矣,毫无灵魂。算了,我不想说这些话,她永远不会和我有相同兴趣,傻孩子 ……你怀疑我么?” “……”我说不出话来,一面高兴一面又隐约觉得难过,患得患失之间,猴子 可以放弃发妻,这样的婚姻让我有些物伤其类。 “我爱你……” 我听到电话另一边,绵长细致的吻。 忽然脸红,慌乱得不可收拾。 “别这样……” 他兀自品砸独吻的滋味,“真希望你现在就在我眼前。” 是的,“我……也是。” 终于说出了口。 是的,我,爱,你。 从开始就是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和他在一起,白天也像夜,看不清……周遭全是他的好。爱?抑或迷恋?我分 不清也不想分。刻意维系着距离,只因为自己深知自己的软肋。 猴子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分别被我设置成“花果山”和“水帘洞”,“花果山” 的号码是他给我的,“水帘洞”是我偷偷记下的。我不追星,从某种角度说齐天大 圣是我第一个偶像。所以叫起猴子来分外有感觉,似贬实褒,甜在心头。 他已经与太太分居,白天忙工作,只能见缝插针打个招呼,他时常在夜半发短 信,“乖,要睡了吗?” 我一边准备GRE ,一边还要跟班上专业课,还得给导师干活儿,累得要死,但 仍坚持撑着眼皮不睡,等他,等他对我说,喔,乖。 “恩,抱抱啊。” 呵,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猴子很惊奇,他说,以前以为你是个小女孩,后来觉得你挺老道,现在发现, 呵呵,你到底还是个小女孩。 我沮丧……小女孩?我都二十一了。这实在不是恭维。 猴子看我脸滴得下水,立刻说,“小怎么啦?我选择,我喜欢。” “啊呸,假就一个字!喜欢老女人就说呗!猴子,我决定以后做人厚道一些, 不再叫人傻逼了,从明天起改称你为智障人士。” “呵呵,我都让你搞糊涂了,一会儿傻得什么似的,一会儿比我都精。” 我很难过,死猴子,我算计过你么?你这么看得我跟老鸨似的。 “猴子。” “哎,我在呢。” “猴子。” “我在这儿呢,陪着你呢。” “你是谁?” “我是猴子。” “你陪谁?” “我陪我的蓓蓓。” …… 我经常在电话和短信的间隙中睡着,他向来也很累,但是他会等我,没有回音 时,他说,晚安。 有一次我故意说到一半不出声,听他在那边静静等候了五分钟,喃喃道,“小 蓓,晚安,爱你。” 等到白天我难得清醒时,会震惊于自己的自私和萎靡,我开始想,从明天起, 我再也不要理他。 …… 然而明天之后又是明天。明天是无穷无尽的。 我开始病态地依恋他,魂不守舍。 只要我心里有鬼,他便一直甜美。 “猴子,你想害死我?”我烦躁,“以后不许天天缠我,妈的,让你惯坏了, 你要是死了,老子还得殉情,太不合算了。” “呵呵。”猴子得意,“宝贝,我是你心里的毒……” 我无言地对话筒做了个鄙视的表情,就你?猴子,如果我会对大麻上瘾的话, 你连摇头丸都算不上。 我不怕他,我怕我自己被引燃的欲望,它们疯狂地生长,不给我安息之时。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可是不想停,饮鸩止渴,那有怎样?也许我明天即会死于 非命? 宁愿毒死,不要渴死。 我最大的毛病是天良未泯。我一直都对从未谋面的猴子老婆抱有内疚感。他本 不是我的,是偷来的,从别人手里偷摸换来的一点快乐……多好,我可不想还,我 要…… 我从来不敢在公开场合提他的名字,我笑着喊“猴子”或是“老头”,虽然他 一点都不老。有时一个人自习上闷了,一支笔在纸上划来划去,语冰语冰语冰语冰 …… 为什么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夏虫不可以语冰? 呼欢不用姓,怜欢敢唤名?连呼欢复欢,虚应空中诺。 我并不准备时刻扮演一个为情所困的角色,太假也太没有意思。什么游戏到最 后都会玩腻,我并不准备和猴子地久天长,当然他也没准备和我死去活来,我们心 照不宣地玩游戏,这个游戏的规则是,大家都要努力装得像那么回事。 有些事情,大家是心知肚明的,猴子,你和我不是一代人,你不了解我的时间 表。你以为我愿意张牙舞爪豁出命去与人争名争利?你以为我愿意把枯燥无味的专 业书就着浓咖啡来回咀嚼?我们这一代没有放松自己的权利,考研以前不可以谈恋 爱;考研之后,可以谈一个没结果的恋爱;工作两年找个看得顺眼的男友,二十八 岁前务必把自己嫁出去,说穿了不过如此,猴子,我需要安全感,可你,不能给我。 有时实在太忙没空敷衍他,我告诉猴子;“我怕……我觉得……我是做错了, 我需要时间反省自己。”然后自己赶功课或是和狐朋狗友出去瞎混。 猴子没有问我怕什么,我说话他从来都明白得很,或者是自以为明白得很, “是我的错,蓓蓓,爱情中的第三者不是第三个出现的人,而是那个不被爱的人。 我会让我们在一起,我会,相信我。” 我听着,想象猴子此刻大睁着一双晶莹剔透的小眼睛的样子……就信了。猴子, 你知道么?轻敌是一种坏习惯。丢掉一块马蹄铁,失掉一场战争。猴子,你以为你 是谁? 转天看到他发的邮件。“小蓓,是我,不知所云的方语冰。” 打开看个究竟。 “小蓓,这两天我不出差,我们聊了很多东西,其实说多不多,却已经能够让 我想很多,想很久。 我试着分析我们现在的状况,每一个若是知道我们事情的人,都会说我的不是, 作为已婚的男人,还痴迷在和一个女孩子的感情之中,一定,而且是百分之百有非 分之想,男人,还不都是那种吃完就想抹抹嘴走人的畜牲?没吃上时啥都好说,等 他吃上了,那种嘴脸还不都是一样?而作为感情的对方,那种小女学生,又是如何 的一种无辜,又是如何的一种无奈,感情已完全投入,尤其是面对着那样一个有丰 富社会经验的成熟的有一定资本的还算年轻的男人,不得不算是极易陷入他的情感 陷井。事情如果是发生到结束的时候,受伤的会是谁?那个男人?一定不会。每个 有些常识的人都会这么想,用脚想都会知道。男人,吃完了,还想做什么?而那个 小女学生,一定是很多年无法恢复对爱情的感觉,很多年无法恢复那种伤害带来的 创伤。 所以上帝看得到,上帝知道应该给谁惩罚。上帝看得到一切,却无法知道我是 怎么想的。他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他不知道。一定不知道。他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要, 只要可以让我能够爱你。不要见面,只要可以让我能够爱你。不要一切,哪怕我的 生命,只要可以让我能够爱你。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小蓓,真的,我什么都 可以不要。 不是不知道你对我的爱,只是,小蓓,老头是一个看过很多的人,我是比你现 在身边的人出色,现在的。而你,比我现在身边的人出色,于我的" 现在" ,却是 永远。于你的现在,只是现在而已。我爱你,无法改变地爱你,无法比较地爱你, 无法转移地爱你。 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小蓓,我突然有一个念头,我如果不来长春,就能够 一直爱你爱下去,那我一定不来。如果我不来长春,能够不影响我爱你,那我也一 定不来。只要能够让我爱你。我什么都不要得到。哪怕是你的现实中的拥抱,你现 实中的亲吻,我只要能够让我爱你。我只要能够让我爱你,上帝会惩罚我,我知道, 哪怕下地狱,我甘愿。如果真的能够那样,我一定要求上帝把你要背的痛让我一个 人背,让我下两次地狱。我甘愿。“ 我受到很大震动。 猴子,真是做戏的好手……或许他已经入戏了。 不疯魔,不成活。猴子是个善于感动自己也善于感动别人的老手,我猜想他写 这封信的时候一定愉快地咀嚼着悲伤和心痛,就像我傻不拉唧在半夜想他一样。那 些疼痛是真实的,也是带着隐隐快感的。吃腻了大鱼大肉,偶尔也需要来顿忆苦饭 感受一下心情。好多人都有受虐倾向,他们自己不觉得就是了。 我尚不至于拿着情话当真,然而……不得不承认这信让我的心情DOWN到谷底。 好吧,上帝看得到,上帝知道该惩罚谁。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编写今天的段子,一字不落地把这封情书贴了上去。 《七宗罪》我看了无数遍,如果上帝看得到的话,我知道自己应该死七个七次, 而且死有余辜。 我认了。 我看到自己脚下有一条路,窄窄的,路两边是模糊的山谷……我每次都提心吊 胆走在路上,是的,提心吊胆,我知道,一定会有一处让我失足落下深渊,我走着, 走着,然后一脚踩空。每次都是这样。 这一次我看到一个人走在我前面,他的背影飘渺得让人迷惑。可是我熟悉他。 我去拉他,“杨琼?” 他回头对我笑一笑,表情好不凄苦。 “你去哪里?” 他不回答,一径向前走。 我大喊,“你去哪儿?你回来!你……”苦苦伸手拦他,却连衣角都抓不到, 终于无话可说,大哭起来。 他似乎回了头,我破涕为笑,抬脸问,“你到哪儿去?怎么不理我?” 定睛一看却是猴子,似笑非笑的脸,我大吃一惊,接着天旋地转。 醒来才觉得枕头全湿了。 我抱着自己的肩膀看窗外的月亮。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 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 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 你的捆绑无法释放 阿哲的,白月光。 所有记忆都是潮湿的。 语冰,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猴子答应我在我二十一岁生日时过来看我。不过我暂时还没这个闲情逸致,这 两天学校评奖学金,人心惶惶,我们学校奖学金评定不全看学习,乱七八糟的加分 特多,其实那点钱也真不值得费多大心,但是架不住众人哄抢,立刻显得身价百倍。 猴子不再说话,他最近也很烦恼,方太太不肯满足于和二三好友打小麻将,开 始染指外面的赌场,有时彻夜不归。时常吵闹着向他要赌资。 “我真怕她把房子也输干净。”他说,“现在她只有看到钱才肯安静。好好的 一个女孩子全毁了。” 我听得心里微酸,他还是在乎她的。并不像他一向说得那么决绝。 猴子立刻察觉,“小小,我对她已经没有感情,相信我。” “猴子”,我压抑着心里一阵阵的疼,“我从来不屑于和别人抢东西,感情上 尤其是,不给我的我不要,不是我的我不爱。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出现影响你们的婚 姻,请你冷静考虑一下。等你把自己的事想清楚了,再来给我回复。” 猴子一声叹息,“爱了就爱了,你总是想太多,怎么会过得快乐?” 我挂机。 “怎么了?”他又打进来追问。 “没什么,有人找我,有点事要做,关于奖学金。” 再在乎他也不必说出来,男人都是恃宠而骄的动物,给他个好脸,他立刻以为 你离开他活不了。不如冷淡一点,于己于人都好。 关于奖学金我也一直巍然不动,非常自信,还能没有我的不成?我赞成完全按 成绩发奖,但是有人不赞成,不过话说回来,按加分我也不怕,一年来什么大大小 小的宣传活动不是我操刀?这些人也是,冠冕堂皇的话谁说不一样?什么破稿子都 要我写,我们那个宣传委员还一脸牛逼地说,“好好写哈!组织上很信任你啊!这 么重要的任务!”好象给他们白干活我应该感激涕零地晕死过去一样。 “我给别家儿干活可是收钱的。”我翻一个白眼给他。 “咦?这是事关集体荣誉感的事啊!” “怎么一到干活儿的时候就想起我来了,您倒也替我跑个入党名额什么的啊。” 我斜眼看他,最烦这群傻逼跟我打官腔,“好处落别人头上,就我是个当劳力的命 啊?养狗还得给骨头呢,捡软柿子捏也不是这么个捏法啊。” 懒得跟他们废话,人到无求品自高,日子久了他们也咂摸出点味道来,没事不 来我这里起腻。 这次评选很滑稽,取消了除学生干部之外的几乎一切加分,而且加分加得令人 发指。我们班上的领奖名单大换血,一时间天怨人怒,人神共愤。涉及经济利益的 问题总是分外敏感。 我倒也不是一无所得,按惯例应该给我个精神文明奖什么的,毕竟没有功劳有 苦劳,谁没事儿干也不爱给组织歌功颂德,我出卖了良心来给他们粉饰太平,他们 理当作出回应,银货两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开会那天我照例坐没坐相的趴在角落,听人念候选名单,其实就是走个过场, 没人反对就算通过了。 这次情况比较特殊,我们班评上了个先进,几个老师辅导员都来考核。干部同 学们严肃地走来走去压低嗓门讨论机密问题。我们也很配合地正襟危坐,拿张纸画 乌龟,表示认真。 “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我们都开始收拾书包,准备撤退。 “我有两句话要说。” 我们都惊讶地抬头看,老六表情严肃地走到台上,环顾四周,矜持地清清嗓子。 “玩儿啥呐?”我问老马。 “不知道。”老马也是一脸困惑。 “我觉得有些奖项,像精神文明奖,还应该考虑一下”,老六停顿片刻,“不 能只给某些缺乏集体责任感的同学,助长了他们自高自大的歪风邪气。” 我气哼哼地从学院办公室出来,虽然直接找了老师把这事儿摆平了,还是非常 不爽。 老六卖友有功,光荣地加入了本期党员培训班。 那天回到寝室后没人敢出声,老六扭捏了一中午蹭过来对我说,“小蓓,我可 不是针对你,你别多想啊。” 背着龟壳硬说自己不是王八,还真有脸来说啊,老六,你不傻,就是反射弧长 点儿还搭着大脑没什么沟回。凭你这低于三十的智商也就配给人当枪使了。 我装睡着没理她。 老六眼光灼灼,说实在我一直挺同情她,长得怪安全的又没什么特长,一直憋 着劲要出头可是至尽为止没什么人认识她。一女生混成这样儿也只能怨八字儿不好 了。不过现在我终于认识到这句真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我可没那个耐心等她!” 我对猴子发泄,“平时就老爱挑拨离间,我要不是看她要什么没什么懒得跟她计较, 早找人花了她了。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小蓓。冷静点……她也损害不了你什么啊?不要为别人的愚蠢惩罚自己。” “为什么他们都爱跟我过不去?我吃的苦头比谁少么?没有集体责任感?我给 国家纳的税比她四年学费都多,总不能说逢年过节假模假式说两声同学们辛苦了才 是有集体荣誉感的表现吧?她除了频繁关心本班男同学的感情生活还比我多干过什 么?”我哀怨地问猴子,“还是我抗打击能力强,站直了就是不趴下让他们没有成 就感?该吃也吃了该喂也喂了,末了还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喂狗狗都知道摇摇尾 巴,喂了白眼狼,她回头咬你一口!” “呵呵,不是的,你替她们想一下啊,本来自身素质就一般,没什么特长,学 习也不好,长成那样,又没人要,偏偏你还老在她们旁边形成鲜明对比,我要是她 早就自挂东南枝了。今天不过是假公济私说你两句,你小心赶明儿她拿锤子轮你。” 猴子笑,“马家爵就是这么炼成的。” “说实在的,小蓓。”见我闷闷不乐猴子又换了副面孔,“总有十万八万的人 喜欢趁别人失意时踩几脚。” “那么多?” “可是记住,成功是最佳报复。” 我惨笑,“猴子,我的虚荣会不会有报应?” 猴子考虑了一下,“如果你足够虚荣而又足够努力的话,你的报应就是名利双 收,万人敬仰。” 我笑了,人生路上总有许多荆棘,若是一一报复,一辈子的时间精力搭进去也 不够。这是一个奇怪的社会,为了生存不择手段者大有人在,奇怪的是,无情之人 往往活得很好。 今天是我生日,大家的惯例是一起出去吃饭,老马悄悄问我,“叫她不?” “我前半个月就定下了时间地方,看她自己,爱去不去吧。” 我懒得和她计较,人说看一个人的实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他的对手。“爱人 要温柔似水甜如蜜,对手要聪明能干强有力,同事要埋头苦干没脾气,朋友要猪头 狗脑流鼻涕。别看了,快擦鼻涕。”这是老熊猫给我的短信。 呵呵,真恶心,不过有道理。被狗咬一口不见得要反咬狗一口,拿棒子打开就 是了。拿这种人做对手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管他,我自己跑出去买了一只大蛋糕,上面有狂大一个奶油猪。然后去修头发, 和美发店大工眉来眼去了一番,理发的帅哥是公主岭人,说一谜面“母猪私奔”让 我打一地名,我大笑,“公主岭。”同行的老马受不了了,大吼,“你是来理发的 还是来耍流氓的?” 调戏完帅哥我心情好了一些,当了好几年良民了,没想到耍起流氓来还是这么 得心应手,我挺开心,坦然地拉了老马往酒店走。 我估计她不会去的,老六眼皮子浅,平时爱贪小,前两个月她就见天在我耳朵 旁边唠叨,“老五发财了!咱们可得找个好点儿的地方啊。”谁请客她都去,狂爱 吹自己多有钱,对本地各大消费场所了如指掌,就是都没进去过,每个月蹭别人的 杂志报纸看,蹭别人电脑玩,好多人背后说她铁公鸡。不过这次例外,打完巴掌还 来讨食?不能这么没廉耻吧? 熊猫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该认真的事不认真,该糊涂的事不糊涂,加上天良未 泯,手太软,总是对人盲目信任。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我实在低估了老六的抗打击能力——她还真来了! 我们一桌人的下巴都差点掉下来,老六显然是盛装前往,一身紫红的人造革皮 裙妖艳异常,我们惊为天人,目瞪口呆。 既然来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这边”,我招呼她。 老六含羞一笑,“生日快乐。” “谢了。”我有点郁闷,老马在桌子下面掐了掐我的手。 席面上倒是热闹,都是熟人也没谁装斯文,老六表现一如既往地生猛。到底是 主力军,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我懒得和她发脾气,撕破脸与我有何益?她不过人家一枚棋子。我甚至羡慕她, 做人像老六这样倒也快活,一门心思往上爬,才不管旁人怎么看。哪怕是杀父仇人 的饭局也一样可以胃口好好地来吃饭,能多吃一口是一口,谁说这不是本事?就要 这样的人才能毫发无伤地混下去。 大家吃吃喝喝中间也间或聊几句。总的来说,表面上看来还不失为一场成功的 聚餐,大家吃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老三老四也和平共处,如果不是中间那个电 话的话,我想一切都会很好。 电话是猴子来的,我们说好今天他来看我,下午的航班,现在他应该还在上海。 “蓓,生日快乐。” “谢谢。” “我这边有点事缠身,今天怕是不能过来了。下周四来看你好吗?” “哦?什么事?” 猴子犹豫了一下,“工作上的事。” “哦,那好。”我平心静气,“放心工作,我很好,谢谢你问候,再见。” 他的口气迟疑,怕不光是工作上有事。他是个工作狂,说起工作来永远眉飞色 舞。 可是既然他给我这个面子,我又何必拆穿他?本来就不是自己的,爱他便是爱 他,看也不要看他真面目,又不是写论文,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越迟知越好,永 远不知更好,知了也要装不知,反正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因为爱他的缘故,只希望 他那假面具长久戴着,在这段期间,我得到我要的,他得到他要的,皆大欢喜。 老流氓蔡林贼眉鼠眼问我,“相好儿?” “没错。”无须遮掩,越遮掩越有人好奇。 “靠,第几房了啊?”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管我那么多?你是谁啊你?” 老六突然笑道,“小蓓一向不缺男朋友。” 我静静看着她,她浑然不觉,自顾自说,“我就奇怪了,大家一样是人,为什 么他们都会看上你?” 呵呵,这是老六又一桩过人之处,她真的相信自己是万人迷。我看她眼睛都喝 红,想来是很不平衡。 我懒得藐视她,并不代表人人都会忍受她的愚蠢,老蔡冲我使个眼色,端起杯 子,“陈姐,其实我可仰慕你了!未来的党员啊!党员同学!牛逼牛逼!来来我敬 你一杯。” 老六居然还很得意,“一般吧,咱们班这次才给了三个名额呢,就有我一个。” 众人面面相觑。 讽刺可以听成恭维,损死她她还以为讴歌她呢。谁说大脑迟钝没有好处?老六 将来一定长命百岁。 蔡林捂着酒杯笑,“老陈,你怎么不赶紧找个男朋友啊?” 老六脸色立刻黑下来,“不许叫我老陈,叫小陈!” 众人大笑,蔡林借酒装疯道:“大陈!大陈!你这体积叫小陈各应。傻了吧唧 的还小陈呢。” 男生很多这样的,喜欢拿别人的外貌取乐,轻浮之至。 我们都以为老六要生气了,孰料她老人家笑得媚眼如丝撒娇道,“叫人家小陈 嘛。” 我心下叹口气,老六,没人要你,实在也是咎由自取。 没有谁能强迫你,自己要当人家脚下的泥,还有谁拦得住? 老六说得兴起,根本不看他人表情,开始滔滔不绝抱怨自己东西多,累赘, “光鞋就二十六双,放都没处放,真麻烦啊。” 蔡林笑,“真有钱啊您。” 老六十分开心。 今年过节不收礼,大家一起玩傻B 。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我妈说我很小的时候不爱穿鞋袜,喜欢光着脚到处乱走。 那时楼下有块草坪,我经常趁人不备跑到上面去,把自己埋在草丛里。 其实我现在也喜欢光脚走在草地上,但是不敢。 我上初中的时候狂爱周华健,当时他有一首不出名的歌《为什么我要走》,我 一直记到今天。 “回头望过去最满足的日子 多么无知不轻易怀疑 渐渐看通了学了懂了倦了醒了 花也谢了开了船离岸了等不到退潮 从前没计较到底多少是多多少是少 不希望明了 渐渐觉一切重要一切亦有需要 得到后弃不了 从来没有那会发觉有缺少 是为什么需要奋斗战胜对手不能停留 才能蠃到赞扬和成就 却未能随缘随时随意赤脚到处去走 别问为什么我要走 事业梦想感情祈求无穷无休不能回头 占有太多但是没理由“ 是为什么需要奋斗,战胜对手不能停留,才能赢得赞扬和成就? 却不能随时随缘随地,赤脚到处去走,别问为什么我要走。 现在我穿一双招待会上穿过的紫红色短靴。好象童话,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孩子, 千方百计的弄来一双红舞鞋,穿上脚,骄之同杰,旋转跳舞,谁知道竟没法停下脚 步,跳跳跳,不停的跳,精疲力倦,还是得跳。 结果是她哭了,愿意脱下红舞鞋,但已没有可能,一路跳远,没有人知道她的 下落。 真倒霉。 我不怎么说话,懒得说。用红酒封自己的嘴。这三年来我变得沉默。外系不熟 悉我的男生传说城建系的林小蓓比西门吹雪都冷。一个人总要长大,女人尤其应该 懂得什么时候闭嘴,聒噪的女人很可怕,也很幸福,如果一个人能坚持喋喋不休的 话,至少说明他走得顺风顺水,没有经历过大挫折。谁说无知不是幸福?曹雪芹倒 大彻大悟了,那是鲜花锦绣烈火烹油偌大一份家业换来的,我宁可一辈子做快乐的 傻子,糟蹋琴棋书画蹂躏花鸟虫鱼,替桃花发发愁,多么自在。 在KTV 包房里我一直点周杰伦的快歌。一门心思去跟节奏就不用想其他的事。 我一坐下来就觉得胸闷气短,干脆一直站着,充当K 歌之王。 “我不想就这样一直走 每天都遇上充满敌意那种眼光 等机会就是要打倒对方 这种结果我不要这虚荣的骄傲 这目的很好笑 我其实都知道 你只是想炫燿 我永远做不到 你永远赢不了 永远都赢不了 走乡下寻找哪有花香 坐车厢朝著南下方向 鸟飞翔穿过这条小巷“ 鸟飞翔?我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有鸟儿飞过吗?天空并没有翅膀的痕迹。 我情绪渐渐高涨起来。酒精在我的血管呼啸而过,好热。 我放下麦解开大衣扣子,众人一哄而上抢麦,我趁机溜出门。 远处有诱人的节奏,我闻声走进地下一层,还是这儿好,音乐正,人多,热闹, 振聋发聩的声浪侵袭神经,劲歌如雷,尖叫不断,听着就浑身舒坦。青春就应该是 一头活生生的动物。 上帝欲令一个人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我都已经疯狂了这么久,为什么还不灭亡? 远处有个帅哥正嬉皮笑脸地勾搭调酒的妹妹,我旁边好几个女孩儿腻腻地看着 他笑,互相推搡着。我皱皱鼻子,“没用的东西,看我的。”随即振臂高呼:“嘿! 小甜甜!看这里看这里!” 帅哥笑了,走过来,“我不是小甜甜。” 我揪着他领子打量半天,“靠,你真不是,你连猴子都不是。” “我不是什么?” 音乐太吵,我扯着嗓子冲他喊:“不是猴子!” “怎么说话呢?找猴子上动物园啊。喝多了吧妹妹?” “不可能!我喝多了以后纯情着呐。除了我爱你都不说别的。猴子答应来看我 的,但是他又不来了,不来也好,你说呢?” 帅哥听不明白,但是他指着我的口袋,“当心丢东西。” 我莫名其妙地低头看,才发现手机在口袋里疯狂振动。 一接起来就听见老马丧心病狂地大骂,“操!你死哪儿去了!” 我回到包间时他们大多不唱了,看看表学校已经关门,大家横七竖八,躺的躺 坐的坐,围着果盘胡说八道,老马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正站在走廊里高唱马赛曲, 后面一堆起哄的人。老六粘蔡林身边不停唠叨,蔡林红着脸反复说,“我有女朋友 我有女朋友。” 哈哈哈哈,自作自受。 我拿起麦很认真地挑歌,说来不好意思,以泼皮无赖,乐观豁达著称的文学女 青年或者文学女流氓俺,喝高了以后喜欢唱的全是悲伤凄惨的小调儿……思念一个 人的滋味就像喝一杯冰冷的水……然後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我变得懂事了……我又开始写日记了……那你呢……没有时间好好爱你……早该 停止风流的游戏……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 海……来不及……我就是来不及为你唱首情歌,我就是来不及为你变成好人,我就 是来不及说一声我爱你……没有人看,但是俺一样摇头摆尾声情并茂唱得投入,最 好谁也不要来烦我,谁也不要听懂我想唱什么,因为懂得,所以寂寞。 后来我是怎么退场的我记不太请了,也实在是真的累了。我蜷在沙发上看短信, 屏幕显示有N 条未接电话,全是猴子,我拿蔡林的大衣蒙着头给猴子打电话,“黄 河黄河?我是长江,请回话,请回话。”等到猴子惺忪的声音响起来时,我乐坏了, “哈哈,没事儿,我试电话呐,猴子……猴子?” 猴子不无苦涩地说:“我在。” “猴子?” “我在呢。” “嘻嘻,我知道……我知道你在……猴子……猴子?” “我在这里呢。” 我一动不动躺在沙发上听他的声音,我什么都不奢求,能听到他就很好,这可 能是现在唯一一个愿意用心听我说话的人了。现在我想听他的声音,就这样。 “小蓓?你在哪里?好吵。你是一个人吗?告诉我,你在哪儿呢?你没事吧? 说句话啊,乖,你怎么了……” 我的眼泪慢慢从眼角沁出来,微微哆嗦着。想张口回答却一口吐在了蔡林的大 衣上。一口接一口吐得不亦乐乎。天旋地转。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自己的胃和喉 咙,痉挛着,酸楚着,我吐得满脸满身。 蔡林和老马过来扶我,我挣扎着推开他们,爬到沙发一角捡起手机,抹了把眼 泪,“猴子,我想跟你说一句话,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没有反应,我抱着手机大叫“猴子猴子”,还是没动静。老马怪怪地看了我一 眼,从地上捡起手机电池,给我装上。 怪不得没声儿呢,敢情刚才把电池摔掉了。 真好笑,我笑起来,笑得眼里全是泪花。 老马说,“你想哭就哭吧。” 他们都不懂得笑,不懂得让自己快乐,其实我也就是嘴上说说,哈哈哈哈,我 记得有个小网友儿聊天时特别忧郁地问我:“你的大学生活那么快乐,我怎么就觉 得自己的生活这么郁闷呢?”我当时当着好几个帅哥的面儿不好骂街,只得装逼胡 说了一气“生活中不缺乏美而是缺乏发现美的眼睛之类”的废话,过后我自己想想, 日,你怎么就知道我快乐?你怎么就知道那些每天嘻嘻哈哈的人内心不比你痛苦? 你怎么就知道别人不是强颜欢笑?小朋友,原谅我对你说谎,我自己都是个找不到 幸福的蒙古大夫,又怎能领导你们爬过郁闷的雪山。就这么混着过吧,有道是今朝 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是与非。我越想越高兴,忍不住抱着温暖的大衣咯咯笑起来, 真暖和,一到冬天我就手脚冰凉,就喜欢带热气儿的东西。我躺在沙发上,盖着长 长的大衣,有人替我把腿也盖上了,我微笑着,失去知觉。 我和猴子正式见面是在机场上,在我生日的第二天,猴子风尘仆仆……算了还 是实事求是地说吧,孙子挺精神,油头粉面地来的,倒是我因为赶课迟到了,也没 收拾,胡乱擦了把脸就跑到机场去接他。一路走一路想,我可不是吃多了撑的么? 这回整出事儿来了吧? 我不知道生日那天晚上我到底和猴子胡言乱语了些什么,老马说我也没说什么, 真的吗?我很怀疑,但愿吧。我估计我爆的料应该不少,不然老六看我的眼神不会 那么充满惊喜。 那天我糊涂了,一回寝室就赖在晶晶床上死活不想动。据说还特别锐利地问晶 晶“你坐我床上干吗?”猴子说,后半夜他给我打电话,我接了,但是一言不发。 一言不发的我让猴子担心。以他庸俗的琼式言情大脑的想法是我可能会做出点 什么傻事,于是推掉了第二天的工作匆匆赶来。 其实他低估我了,我最大的本事就是让自己开心,当他看见我的时候,我红光 满面,精力充沛,刚上完体育课折腾的,气色比谁都好。 对天发誓我不想把自己的精神生活往庸俗里整,我承认我也想看看现实生活中 的猴子,但我也清楚自己这是越走越远了,网上电话上扯皮都好办,换张卡什么都 没了。我承认我比猴子滑一些,迄今为止他只知道我的手机号,当然他也可以光明 正大拿着我的名姓来查,可是他不会的,他那种人善于隐忍和放弃,他的地位也不 允许他大张旗鼓来找一个小丫头,不管心里想什么,他永远给这世界一个优雅微笑, 看不出虚假,哪怕内心全是荒芜。虽然他一直既当回收站又当解语花,但我有我的 时间表,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我们注定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两个不同的世界,没 有交集。 至于那些夜深人静时的暧昧……我闭了眼,有些事情不能多想,切莫走近,当 它是云烟吧。只爱一点点,比较不容易受伤。 猴子来前我有点紧张,先三令五申说咱们都是君子,淡如水的交情就可以了, 你非要来我也不拦你,就算发乎情也要止乎礼仪。其次我求你别拿东西了,无功不 受禄,你那样我会把你的高尚动机往龌龊里想。心里清楚这一回是有点玩大了,不 行,这事儿得了结。网上柏拉图一次大家都觉得很感伤很纯洁,一旦牵扯到现实生 活则又是一说。其实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猴子也说过,就算他离了婚,“你父母也 未必能接受我。”我心想还“未必”什么啊?我妈要知道我和一有家的男人搞三搞 四非杀了我不可。 猴子有点受伤,反复说他其实是把灵魂看得远高于身体的人。他那张忧郁高雅 的小资面具总被我冷嘲热讽反复蹂躏,都快藏不住了。有一次他又在论坛装逼,我 一哥们儿看不下去,冲上去问他“叫床是不是也叫英文”的时候,猴子就是这副被 谁捅了一刀的表情,立刻露了马脚。这就是真伪小资的区别,也从侧面说明猴子的 脸皮还不够厚,段位还有待提升,要是我,我就一脸严肃地用赵老师在《人与自然 》里那种狂浑厚低沉的男中音说,“不,我叫法文。” 猴子的出场比较惊艳,他和我一样是超不上照的那种类型,除了叹息桥上的那 张,大多数照片往好里说像个农村企业家,我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找到他,所以后来 当我气急败坏地冲手机嚷“你到底在哪儿啊?”的时候,面前那个帅哥“啪”地一 合手机说“在这儿呐”的时候,我还是比较震撼的。 我有个很坏的毛病是装淑女,不是我刻意装,而是不自觉的、身体自发的一种 表现,在陌生人面前犹甚,我个人看法是这说明俺其实是个天生的淑女,只不过后 天接触的流氓太多被带坏了。每个第一次见我的人都震惊于俺的文静、内向、腼腆, 时不时还红一小脸;第二次见面就开始说笑了,偶尔羞涩地讲个成人笑话;第三次 见面时看到张牙舞爪的俺,所有人都会产生看到堕落天使的感觉,地狱天堂,一线 之间,林黛玉变成麦当娜也不过如此了。这还算好,要是我喝上头,用蔡林话说, “靠啊!那他妈的还算个人么?”蔡林平时是不说脏话的,但是说到这里时他必须 用个语气助词,否则不足以表达出他内心深处对俺的敬仰。 应该说,我被猴子吓到了,尽管他事先关照过我他平时是穿正装的,我还是在 看他的第一眼就立刻有了距离感。丫真的太……能装逼了。西服革履给俺的压力他 还嫌不够,黑超让俺产生一种看到黑道老大的感觉,不是咱港片里那种屁股上纹一 棵仙人掌背了片刀砍人的老大,是《教父》《沉默的羔羊》里那种温文尔雅的老大, 看着睿智谦恭跟个哲学教授似的,其实动动小手指头就血流成河。不管你怎么想, 反正我当时差点想开溜了。 我们一路上进行着亲切友好的会谈,对当前的气候进行了深入分析。我想猴子 对灰头土脸的俺是有些失望的,呵呵,俺刚上完体育课就是这个样子。随他爱怎么 想吧,俺还是很收敛了,抗日时期略有姿色的中国妇女们时兴往脸上抹锅底灰,以 防止被万恶的鬼子糟蹋。我们寝室只有个小电热杯,所以我没有装备得那么齐全。 那天的活动说起来真是乏善可陈,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给他安顿 好地方,陪了顿饭,然后闲逛片刻,我的淑女气质一出来比真淑女都淑女,表现得 单纯到傻的地步。猴子也是迷迷糊糊的样子——BBS 上他天天挨我骂的,现在丫被 我的端庄严谨弄晕了。 随着夜色降临俺开始紧张,猴子也扭捏得不一般,不过谁知道呢,兴许也是装 的。 饭后猴子提议说我们出去转转吧,我说,随便你。 猴子兴致勃勃换装,我在门外等他。 门开了。猴子慢慢悠悠蹭出来。 我不禁微笑,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孩子一样爱卖关子。 抬眼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几乎喊那两个字出口。 不能!不能!这不能是他! 这不是他又是谁?! 借尸还魂。 电光火石间,我不知为什么竟想起这四个字。 痴了。 有一种人,五官未必标致,然而天生一段风情,尽系眉梢眼角,一嗔一喜,慑 人心魄。绝色妖娆,是为尤物。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 猴子得意非凡,淘气地挤了挤眼睛,扬脸一笑,“认不出来了吧?” 我才反应过来,慢慢点点头。 他又来了,这一次更是变本加厉,人变了,不变的是风情。这一次更厉害些, 更沉着,更老练,更稳健,也更可怕。 我心兀自扑腾腾跳个不停,心有余悸,转过脸去,不敢再看他。 “小小!”他跳过来,“你躲着我干什么?” 我被迫直视他,近看,到底看出区别来,并不像,也不知道怎的那一刹那只觉 得他像另一个人。或许侧面比较像?不知道,不敢看。 我放下心,“没事儿——你这么穿看起来好面善,在哪儿见过似的。” “在哪儿?在哪儿”,猴子开心得不行,“没想到吧?还说我老么?” 我笑了,男人总是分外介意别人说他们老。 “眼睛小真好,不显老。”我由衷地说。 猴子挨骂的愤怒表情很自然,我终于确认这是我天天鄙视的猴子了。 我俩站在电梯里即觉与周围的西装革履极不协调,出门时服务生对我们再三侧 目,我很不好意思,搭讪道:“小地方,众人眼光浅,先敬罗衣后敬人。” 猴子轻笑,“小节何必在意,我们自己感觉好就OK。” 一边说一边帮我拉开门,同时不忘回头向服务生称谢。我突然想起来吃饭时刚 才隔壁饭桌的几个中年人,一样三十左右年纪,倒也一身名牌,看得出花了本钱和 工夫,油光闪亮坐在那里大叫大笑,委琐不堪,真真一样米养百样人。 沿着街灯溜达的感觉很好,我们乱跑了很久,猴子兴趣蛮广的,看见什么都要 好奇地盯一会儿。我们甚至跑到影吧看了场卡通,我知道猴子看过阿拉蕾和七龙珠, 但我没想到他还喜欢高桥留美子的乱马。本来我是做好了遭遇代沟的心理准备的— —上次老马在外面认识了一个大叔,硬是逼老马听他唱一棵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期 间猴子说口渴,出去买了两听可乐,我接过一听顺手打开,哗地一声泡沫铺天盖地 地涌出来,沾了我一身——这只死猴子一定卖力地在外面摇了很久,我大怒,猴子 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宛若少年。 本来是要送他回酒店的,但是猴子执意要先送我回去,这孩子很懂礼貌的说。 不过我还是没敢回大本营,先拐到了隔壁铁北校区,铁北的6 号寝室楼住的也是女 生,我站在楼下信手指了一个窗口说,那是我屋子,谢谢你来看我,再见。 猴子拉着我的手,轻轻抱了我一下,“再见”。 按照我们事先在电话里说好的,这就是结尾了。等到明天,我们各走各的路。 呵呵,真不好意思,没有床戏爆给大家看。其实我很害怕猴子是那种装纯情玩真格 的老手,我在电话里说,猴子,就算你知识再丰富,见识再广泛,才华再横溢,爱 情再不幸,也不能让兽欲再高涨。说实话,你觉得大家见面以后还保持高尚的革命 友谊的几率大么?与其搞得那么庸俗,还不如我们一辈子做最熟悉的陌生人,鸡犬 相闻但是老死不相往来,你以为如何? 猴子说,啊呸,我们早就不是革命友谊了,起码也是革命伴侣。 但是我能感到猴子的语音有一丝停滞,稍后,他说,我本打算只来看你一天, 然后就走,如果你不要,我不会碰你的。不过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小蓓,你 真是个小孩子。 之后的几天我看他把网名改成了“陌生人”,孙午饭姐姐私下向我透漏,猴子 有变成怨男的趋势,昨天他一直在线但是谁都不理,还发了好几个感春悲秋的水帖, “我就估计肯定你这丫头又给人家脸色看了吧?” 我嘻嘻一笑,不好多说什么。没想到猴子的精神这么脆弱。他有他的自尊,我 想我有点过分,于是顺水推舟地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只爱陌生人”。 猴子说,小丫头,太坏了。 我说,你想来就来吧。 其实我自己的好奇心一点不亚于他的。夏娃因为好奇心失去了伊甸园,我不知 道自己要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什么代价。 冒险打出的擦边球居然收效,我很担心他会要我留下陪他,我不希望故事结尾 变得猥亵。好在猴子只是捧着我的脸说,我一向守信,现在我要走了,丫头,再见。 我说,你先把手给我放下来再说吧,不要脸。 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猴子的纯洁的确出乎我意料,不过想想也是,纯粹为 了生理需要的话他什么样的找不到,不至于这么不远万里劳民伤财地过来,更不用 口口声声休妻另娶。 从影吧出来以后我头脑有些发热,一个精神失守被早存觊觎之心的猴子抱了一 下……算了我招了吧,我也没反抗。 猴子没有别的动作,他只是拢我在怀里,轻轻吻我头发,好象爸爸抱女儿那种 抱法。说到这里我必须补充一下,我们都是衣冠楚楚地站在群众视野之内的,并没 有拐到床上去。不好意思又让大家失望了。我也很奇怪,猴子不符合我以往对男性 的认识,我一直觉得男人都是不论时间地点随时随地可以发情的动物。 他太绅士,太优雅,太温良恭俭让。他说他祖籍江苏,但是我总觉得他长得更 像广东男人,lislie一型的,不是帅,是美。谈笑间,眉目流动,然而总淡淡地浮 在表面,似怒而时笑,即嗔视亦有情,若即若离,捉摸不定。 他……让我有些狠不下心。另外……让我压力太大。 他太细致,待在他身边的女人应该是那种呵气如兰的娇柔美女,每天下苦工夫 研究蔻丹胭脂来讨他欢心。而我赤手空拳挣扎惯了,一条牛仔裤到处乱走,累了便 可以找个台阶坐下,凌厉起来横行乡里气冲斗牛得理不让人是常事……我甚至连妆 都不会化。 他西关大少般挥洒自如,我自觉像一只小猩猩。我被他气势压倒,我不是钓金 龟的女子,这不是我所希望的。 我们俩,格格不入。 歹势。 “我该走了……”我低低地说。 “真舍不得你走……”猴子同样低声回答。 我心里微微痛了一下。 这个人,真爱我的。 我不想伤害任何爱我的人,从来不想。 “小蓓,你为什么在简介里说,当我们在爱情里可以清清楚楚计算时,那么爱 情离开我们的日子就不远了。”猴子嘴唇贴着我头发,喃喃低语。 哦,我记得那段词,“一旦有一天,当我们在爱情里可以清清楚楚计算,爱情 离开我们的日子就不远了,于是转过身去,背对爱情离开,把自己关在门里,把爱 情关在门外,只是,这一转身,往往就是一生,就是一世。” 我把头埋在他胸口,“猴子,你知道怎么保住一段爱情吗?” “怎么?” 我没立刻答话,慢慢抚摩他头发,他乖得像个孩子。 就我所知,保住爱情的唯一方法是:不要得到。 “我觉得……爱情让人弱智吧……开始计算得失时,爱就死了。爱是很傻的… …” “那你……傻了么?” 我思考了很久,最后悲壮地一低头,脸埋在他怀里,“傻了……” 我们在路灯下久久相拥。 猴子的返程机票是第二天上午的,我推辞有课,没有去送他。说完觉得多少有 些歉意,于是问他准备怎么安排。可要我逃课陪他玩?猴子怅然,“不必了,我去 找这里的几个朋友吧。” 朋友?我很怀疑。这人是个厉害角色,一点也低看不得。昨天我翻他皮夹子玩 时看到一堆证件和卡,如果都是真的话,那么这个猴子基本可以确认是良家妇男。 但是我先天多疑,他是否有拐卖妇女儿童的意向这个问题在我看来还有待考证。再 说,社会并不像老电影那样黑白分明,谁不是时奸时忠?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大家 谁不是带着一箱子面具走天涯,在黑白中间那一块深深浅浅的灰色中打滚,就算猴 子平时是良民,关键时刻难保不犯作风问题。毕竟猴子首先是个男人,其次才有好 男人坏男人之分。 大概是验货后失望,所以赶紧拒于千里之外。我尴尬地笑笑,如何?早知道就 不该见面。根本是两个世界,自取其辱也是活该。可我哪知道这个王八蛋会住香格 里拉,这么爱排场,啧啧。 一到白天,算盘立刻打得哗哗响,不愧是晋商的后代。我微笑着鄙视自己,安 妮宝贝说:爱一个人,不要超过一个晚上。 猴子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说,你不要过来,我不愿意看别人送我的样子,但是 我在宾馆有一包东西寄存着,你去取回来,那是你的生日礼物。 再见,猴子,再见。 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再见?他问。 不知道,多情还似无情,相见争如不见。我宁愿再也不要再见。 “我想……你有时间的话,来看我可好?”猴子犹豫着。 我亲亲他脸颊,不要问了,知道的太多,永远不是什么好事。 宾馆小姐很不习惯一个明显还是学生的女孩儿出入大堂,确认了好几遍才拿出 一个纸包给了我,其实这里未必就没有大学生,不过打扮不像我这么老实就是了。 我不知道猴子又在弄什么玄虚,这家伙似乎以看我吃惊为乐呢。但愿不是又一 个SD娃娃。或许……我笑起来,也说不定是一张打印笺:“林小姐,我们并不合适, 今后请各自珍重……”呵呵,这倒是很有可能。 打开纸包的一瞬间我愣住了,迅速把它合上,坐在酒店大堂的椅子上发呆。 “可以帮助您么?”服务生乖巧地过来问。 我摇摇头,继续卖呆。 呆了大约五分钟的样子,我跳下椅子,回家。 是的,我没说错,回家。 我推开门,不由得“哗”一声叫出口。 这里地价便宜众所周知,不过要在这市中心黄金地段占这么大面积,所费亦不 会小。房子倒在其次,布置得实在好看,这么短的时间面面俱到,真难为他了。 我最中意客厅那张大大软软的布艺沙发和浴室里的大大的木桶,古拙可爱。玄 关的鞋柜上留了条子,“知道你喜欢冷色,但是家居宜暖色,或许可以让丫头看了 开心一点。擅自选了鹅黄,喜欢否?” 我拉开衣橱,很大,却不空,一排衣物安静地散发着檀香,真丝、麻布、棉质 的长裙和外套,一色的6 号裙装,没有别的,猴子说,喜欢女孩子着裙,安静温婉, 才是真女人的味道。颜色都是纯白,简洁清淡,是猴子的品位。橱里有清淡的茉莉 香味,我捡起柜角的干花包,不奇怪么?从不曾想过会有人这样对我。 我里外绕了两圈,喜欢,真的喜欢。我从小就希望有这么一间安静的屋子,我 可以不受打扰地在里面写字看书,没有人来,没有烦扰。我只要一个人,地老天荒。 拈起床单上的流苏,那穗子是嫩鹅黄的,在眼前晃荡着,鲜活的,水色。一丝 丝,一缕缕,从指缝里漏出来,凉的。好象露台一角那个雨花石镶嵌的鱼池,水清 如镜,居然还置了几盆小小的佛座莲在里面。我走过去,蹲下来掬起一捧水,一条 条橘红金黄的鼓泡眼,甩着尾巴吐个泡儿,又钻到花瓣下面去,鱼戏莲叶东,鱼戏 莲叶西……溅起几点水花上身,我摸着脸上的水珠,是真的,不是做梦,是真的。 脸上湿漉漉一片,那池水溅到脸上来,总也干不了。 好象终于有人肯给我一点温暖了,却是个不相干的外人。 猴子,你知道么?我从不着裙。 我不能要。这代价太高,我要不起。纵使猴子筑起金屋,我却不是能藏在金屋 里的娇。 或许每只鸟儿都以为,把鱼儿举到空中是一种善举。 我知道自己应该马上锁门走人。多看一眼,便多受一分蛊惑,我自幼狷狂,学 不会看别人眉眼高低做人,与其日后马屁拍到马脚上左右为难,不如及早退场。我 不是小说里一无所长只会摆出凄凉姿势卖身葬父的女孩,我有我的世界,没有你, 我一样要活下去。 可是……扔了钥匙,心扔得掉么? 我绕着房间转了两圈,颓然坐在床头,阳光太刺眼,捉起枕头挡着眼,那长长 流苏直垂到脖子上……流苏空系合欢床? 不行,我跳起来抓过电话,这礼太重了,收不得。 “猴子,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问道。 “做人,也做事。”猴子轻声回应,“我刚下飞机,你就问这么严肃的问题?” “……” “小蓓……你想多了,我不是刻意取悦你,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希望你快乐… …那我就觉得达到目的了,没有别的意思。” 我无语。 你来的那天雪花纷飞我于是掉眼泪 你带著一身明媚离开我温暖的堡垒 你是我的依赖 你是天的安排 你来填补空白 你说来就来 你不能去学坏 你可以不太乖 我的爱 …… 我不能太宠爱我怎能不宠爱我的爱 MP3 耳机里的旋律兀自澎湃,《童》,是王菲唱给女儿童童的。他放给我听, 是什么意思? 我很羡慕童童,虽然是单亲家庭,有那么好的妈妈,有人肯这么投入爱一次, 也就够了吧?你,可会这样宠我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你是我的依赖,你是天的 安排。 你不能去学坏,你可以不太乖。喔,我的爱。 “我爱你。”那边轻轻地说,随即挂断。 什么?我一阵耳鸣,听不清那一声叹息似的呓语。又不敢再向他求证——可不 是发花痴了么?走神都以为人家表白,万一是自己听错,多没面子。 疑疑惑惑地,我拿着手机发呆。 梦里不知身是客。 司马那边喜气洋洋地告诉我,“第一炮打响了,市场反映很好呢。” “哦。” “赶紧补第二本”,他说,“趁热打铁。” 写字的同时还要为处女作造势。我的毕业论文也要在这几个月结束,加上马上 开始的GRE 考试,我每天只有五六个小时休息时间,压力一大,人立刻瘦了一圈。 写稿写到凌晨,怕打字声影响同室同学,我索性搬到公寓去住。闹钟定两个,一个 放在床头,一个放在床尾,这样才可以保障闹钟不会只叫醒我的手指。 司马这家伙,每次布置一大堆功课,末了假惺惺说“注意身体”。 “你干脆去学半夜鸡叫吧!”我赌气说,“无商不奸!” “嘿嘿嘿。”老钱苦笑,“赶时间要紧,不管怎样一定要大团圆,这是读者反 馈的意见,有人说要是结局不美满就不买书了。” “大团圆有什么好?偏不大团圆!俗!” 司马郁闷,不出声。交稿前司马从不跟我一般见识,等到要稿费时我自然会抱 着他腿痛哭流涕。脾气这么好的东家也实在难得,所以我一挨板砖便转手找他撒气, 只是不知道又苦了哪个小编做出气筒,呵呵。 老作家们多舒坦,一个个颐养天年,高兴了出来做和蔼可亲状指点江山激扬文 字,谁也不敢不买帐。年轻一代没有那好运气,说是作家,一个个出尽百宝,装疯 卖傻发骚扮嫩吸引眼球,只差没把内裤拿出来卖,人必先自辱而后人辱之,也不怪 读者看不起。好比以前的老演员现在都升格成表演艺术家,年轻艺人一边为饭碗出 卖肉体灵魂一边还得挨舆论骂,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可是,谁管那么多 呢?再过两年,风头过去不红了,就是求人来骂也没人肯赔时间进去,大家都要吃 饭啊。 捧起一个来,再亲手把它打下去,热闹喧哗中大家都有事做,公众得到消遣和 心理平衡——原来名人也不过如此。皆大欢喜。 搬出来以后每天得搭车回学校,左邻右舍进出皆直奔地下停车场,我一个人跑 到马路对面等公车,好不寒酸。不过这我是死也不对猴子说了,免得他觉得我在暗 示他送东西。别人送是一回事,开口要是另外一回事。不过我已经在准备毕业论文, 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倒也不必太在意。 “快点”,晶晶一个劲催我,“老处女要点名的,迟到就完了。” “等等,我要杯咖啡就来。”我气喘吁吁在走廊拐角的自动咖啡机里投两个硬 币,出来了,顾不得烫,抓一把维生素胶囊一口气灌下去。 “大小姐,又不吃早饭啊。”晶晶同情地看着我。 早饭早就从我生活中消失了,我宁可多睡十分钟。不过精神是好的,司马发华 北地区的畅销书排行榜给我看,已经打到第二名,“在新人来说成绩很好了”。 给自己做事没有理由偷懒,只要看到希望就有力量,我顶着熊猫眼日夜奔忙。 不过也真够戗,有个网站售书做宣传时答应给读者三千个作者签名,我签了一宿直 到手抽筋。在外地做活动,向所有人鞠躬、媚笑,自己都觉得自己假得不行。三天 两头跑去跟辅导员老师请假,老头儿一见我就皱眉头。 虚名是有了,间或有热心的读者跑来要签名,我很感动,一概答应下来。相熟 的杂志约稿自然也不能拒绝,不然被人指着说过河拆桥。不能不做,流行文化瞬息 即逝,你不做自有潮水一样的新人涌进来,文笔也许差些,可是谁会细究其中差别。 一年前有家本市杂志盗用了我的稿子,我找上门去,刚开口即被指着鼻子问:“你 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真正贼喊捉贼。一年后反而主动来做采访,大家有商有 量谈笑风生,人家只当没这回事,我也顺水推舟不提过往,说那么多干什么?意气 之争权且放一放,利字当头,赚钱要紧。人不要脸,百事可为。不是个中人,还真 不知道不要脸的好处。 合作中间自然要出去一起腐败一下以加深感情,吃吃喝喝,互道仰慕。不能不 去,若是不肯入乡随俗,早晚自食苦果。文人尤其得罪不起文人,铁笔如枪,稍微 伺候不周,立刻变成众人的靶子,莫名其妙揽上一身是非才真叫不划算。 最可笑的是老许居然也打来电话,我看着号码窘得要死,只好假装没人接。他 立刻又发来短信:“好久不见,我想我们再见面时一定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不如 今晚一起出去吃顿饭,你看如何?” 呵呵,我潦倒时他不闻不问,我刚起步走出点样子,他立刻旧情复燃。真厉害。 我轻轻按了“删除”键,不要这么秀逗好不好? 晶晶悄悄告诉我说,“老许和人说你嫌贫爱富,抛弃他是因为他没钱带你去吃 大餐。” 我大笑,“是,其实我是妈妈桑,每天半夜出门去夜总会钓凯子,你信不信?” 我很坦然,也很庆幸,幸亏当年他弃我如蔽履,不然留到今天养虎为患,不知 道要被算计成什么样。 GRE 还是勉强考了,不过希望不大,英语是真东西,下多少工夫就是多少收获。 我很沮丧,猴子安慰我说,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这样至少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多 待一年。 我点头称是,可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我惨兮兮对猴子说,猴子,我太累了, 我不想做了,怎么办? 我养你好不好? 我有点失望,在我放浪形骸的狼皮下有一颗封建保守的小羊心,我很希望他说, 我娶你好不好?自从那套破房经手后他再不提他和他太太的事,这在我意料之中, 有得必有失。我有点后悔当时没当机立断把房产证扔回去,我养得起自己,我最想 要的,不是一套冰冷的房子,可我害怕午夜梦回时空洞的绝望,我身体越来越差了, 时常在凌晨一身虚汗地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就半宿半宿地睡不着。有一天我被床头 一个黑影吓得失声,哆嗦很久才发现那不过一件大衣。那时我极度渴望有个人和我 说话,什么都行。我愿意用一切来交换一个愿意在半夜抱我的人。 但是不能和他说,不然他又要疑心我惦记他什么。 他每天都打电话来,哪怕只有一分钟时间,大家都忙得要死,只能说“你在干 什么?哦,开工了?我也要干活了,呵呵。好的,再见。” 我同校的一个小男孩请我看电影,送了一束半蔫的百合,吭哧了很久说不出话 来,尴尬腼腆的样子,我见犹怜。我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对他讲了很多客气话,我配 不上他希望他以后找到更好的之类。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么小的孩子 多半没有阅历,爱情就是无聊生活的全部。我不忍心伤他太深。骂自己两句,不疼 不痒,有什么损失?只要他别恨我就好了。 晚上格格笑着讲给猴子听,猴子也笑,“你先答应着他,咱家还缺一个花瓶。” 我心里平空起了一刺,“呵呵,我干脆嫁他好了,我结婚你送什么礼?” 猴子倒也爽快,稍愣一秒钟便道,“现在我为你开一个户头,每月打款进去, 等你结婚时,我送这个给你做红包好不好?” “那倒不用了,我不缺钱,不过到时候请你观礼,你不准不来。” 猴子声音硬起来,“我不来。” “你不来去哪儿?” “你在北方结婚,我就去海南。你在南方结婚,我就出国去玩。” 我咬牙切齿,“好,你自己说的。” 当下关机,晚上辗转反侧,一晚上做无数怪梦,支离破碎。第二天猴子准点打 来早安电话,“起床了么?小懒猫。” “起来了……好困……你呢?” 若无其事,心里暗暗埋下一个结。猴子比我自然得多,不过相信他心里有数。 号称相爱的两个人,各怀鬼胎,尔虞我诈,明枪暗箭。 都在试探对方。 猴子发给我的新照片上,眉目工笔画一般细致。奇怪,我觉得自己老得飞快, 他却越来越年轻似的,他是个厉害的人,中年了,出落得更像一只狐狸,一只漂亮 的狐狸。 “小蓓,人到中年,容易疲倦,有时常想停手不做,带你回家乡养老,呵呵, 可笑吗?” “三十不到,离中年还早吧?呵呵,装逼卖老,一律拍倒。” “你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了。” “没人在乎了,他们自己闹还来不及呢。” “不要那样说,你妈妈昨天还想和你说话呢。” “我不想和他们说话,我已经成年了,又不花他们钱。他们自己都料理不清还 什么都想管我,烦。” “不要这样,小蓓,他们一样需要有人安慰。” “对,他们走需要有人安慰,就我不需要。”我赌气说,昨天妈发来邮件,说 我爸非常生气,因为我把他的钱全退回去了,另外还特别告诉我,谁家的儿子出国, 谁家女儿考上博士生留校,谁家外甥进了IBM ,谁家侄女考了MBA ——他们实现不 了的梦想,通通推在我身上,还要美其名曰教育下一代奋发图强。 从小就是这样,永远没有赞扬,永远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永远接受这样那 样的挑剔。媒体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们先冲上来教训一番。他们不知道我每天 只睡五个小时多一点,人前人后挤出笑脸,必要时装傻充愣插科打诨,如同小丑— —不这样如何应付得了精明的记者?我妈还抱怨我说话不够得体,不像个有家教的 淑女。天知道我要是摆出一副斯文嘴脸,早就被读者遗弃——装逼的人多了,谁还 有心情花了钱占用宝贵的私人时间继续看人装逼?你道这口饭容易吃么? 他们永远有道理,而我,是活该的天生劳碌命,脸皮厚,惟利是图。纵然他们 接了我的钱,用起来也是清高的姿态。 越发不敢用他们的钱,紧着不用还落了一身不是,真用下去,还不得拼出小命 儿来光宗耀祖?就此一生都给了他们,为他们活,谨慎小心过一辈子,再嫁个中规 中矩的老公,相夫教子,闲了和三姑六婆打打小牌,讲讲街坊邻居的小奸小坏,感 慨自己这一被子清清白白却没得好日子过,就这样背个大牌坊,也能了此一生。 “小蓓,别怕,你还有我。” 别怕有我,别怕有我。你的承诺。 我从沙发扶手上滑下来,把头埋在他膝上。深深的,呼吸着他的味道。清淡的 男用香水,魅惑中夹杂一丝清冷,我最讨厌男人用香水,很容易显得轻浮,可是他 用又不同了,世间一切,凡与他沾边,都成其为好。 他轻轻抚摩我头发,摘下紧紧的发卡皮筋,让一头乌亮长发倾泻下来,锦缎也 似的摊在灯光下,带着健康的亮泽。他用手指轻理我鬓角的碎发,好舒服。 我还有他。 我还有他。 我紧紧箍住他,好象溺水的人捞到最后一根稻草。 我还有他。 我们终于走出斗勇斗智的心机,可以随便聊一些话题。很奇怪的,即使他来看 我,我们在一起时仍以对话为主,猴子很健谈,有时可以一连谈几个小时。说到会 心处,他眼光如炬,非常有神。 他一来,我就尽量推掉一切应酬。专心陪他,可是他似乎并不喜欢这样,他说, 该忙就忙,我愿意看你做事。我于是在他眼皮底下写论文,他看着,非常满足似的, 不是还拿我的论文细看,提提意见。他的意见很中肯,也实际,我拿着他的问题去 问导师,导师也觉得有值得讨论的意义。经常在人前夸赞我思维缜密,视角独特。 最难得的,符合市场需要。 我笑了,天知道那都是猴子的功劳。这只老房虫子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非常 怀疑。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门门懂样样精?当然我见的世面不多,要盖过我很容易, 但是老师是行内专家,她说好,那就是真的不简单了。 “你怎么懂这么多?”我坐在沙发扶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理学上讲, 这样会给对方造成压力,可以多少逼出一点真话来。 “为了帮你。”他避重就轻道。顺势弯腰替我系好鞋带,“小心摔着。”一边 不露声色地把我自他身边推开。 说来真是笑话,我们曾经无所不谈,但现在他手都不碰我一下。 我并不认为他是现代柳下惠,下了本钱,没有不收回成本的道理。即使是在地 皮低廉的东北,一套复式公寓也不是等闲拿得出来的。然而他非常悠闲,一味逗我 说话,将学校里的人和事和盘托出,然后自己眯着眼睛笑,评点一番,至多揉揉我 脸颊头发,仿佛就很满足似的。 “你太小。”他说,有时会低头在我头发上补一吻,“乖,去睡觉。” 言谈举止像我老爸。 他不动,我也绝不往上贴。做人何必那么贱? 心里不是不愤怒的。 吴宗宪说,“恐龙被强暴是一种福利。” 好刻薄,可是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难道我令人厌烦? 我怀疑自己失去魅力,上课时悄悄问蔡林,“我是不是不好看?” “你才知道啊哈哈哈哈……”蔡林见我脸色有异,“在咱们这疙瘩也拿得出手 了,你别那么贪好不好?长成这样还嫌不好?你要多好啊?我印象中你不是那种看 别人脸说话的傻逼啊。” 我颓然倒在椅子背上,良久,说,“老蔡,你说错了,我是傻,我现在很傻。” 图什么呢? 我还没有单纯到认为自己有足够的魅力可以使老谋深算的猴子神魂颠倒,很多 已婚男士不吝对混沌未开的小丫头们疼爱有加,但是涉及到实际利益又是另一回事。 玩玩就放手,给送瓶香水,已觉得肉疼。 猴子呢?房产证上分明是我的名字。 他居然不需要我的证件就办好了手续。 可怕。 他只给一句解释,“小蓓,你还小。” 我还小? 猴子,你不会是恋童癖吧?我已经二十出头,做不成洛丽塔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