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想我不小了,我马上要毕业了。我开始悄悄学着打粉底和眼影,因为不熟练, 经常弄得自己怪模怪样。还好年轻的皮肤禁得起揉搓,怎么乱画都不伤肤质。 我们毕业前的实习有好几个单位可供选择,很多人愿意去政府机关什么的,真 不可思议。我一直不觉得公务员是好职业,猴子升得快那是背景好,多少和他同时 进机关的人现在还在基层苦熬呢。我性格狷狂,还是离官场远点好。 我选了上海一个地产公司,不是很出名,但因为地处上海,竞争还是蛮激烈的。 现在大家都是眼瞅要毕业的人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个社会实践的指标狼一样争得 头破血流,但是私底下都有打算,暗潮汹涌,所以我还是很费了一番手脚。一方面 是出于对自己的前途的考虑,另外,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愿望,我很想去看看猴子, 哪怕就几个月,跟他在一起总有种朝不夕保的感觉,能多留一分钟也是好的。我越 来越不愿意离开他。 猴子依然从地球的各个角落带回奇怪有趣的礼物,发一些五迷三道的邮件。只 是不再提“我要我们在一起”的话,我也没好意思问,强扭的瓜不甜,老猴子这颗 瓜又是个怪胎,由着他心思他也许还好对付些,真要可着劲扭,哪怕是上了电锯他 也还会死抱着瓜蔓不放,倒不是多留恋瓜蔓,是这家伙和我一样讨厌别人干涉自己 的生活。管他,这样也挺好,我自欺欺人地想着,我一遇见合适的就立刻改嫁,他 也没法儿拿我怎么地,打量那些来自地球每个犄角旮旯的破烂。时不时问他,“你 又死哪儿去了?” “呵呵,我死到海南了,革命工作时刻要有人冲到前线,我们也只好豁出身体 为人民服务了。” “靠!招商招到海南?国家就是毁在你们这群蛀虫手里了。怎么哪儿有龙虾鲍 鱼色情服务你们就奔哪儿为人民服务啊?还豁出身体?性服务吧?一个钟多钱啊?” “呵呵,瞎说。你现在又跑到哪里了?还在外地签售么?” 我有点伤感,这买办忙起来根本不管我,签售早结束了,我已经开始实习。来 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偷偷跑到猴子办公室外面绕了一圈,银灰色天空下拥挤的楼宇实 在难看,可是猴子就是在这里工作的。我想象自己是他,下班,从停车场出来,走 过这条路,那么,他会看到我现在看的这棵树,会看见这些喧闹俗艳的广告牌…… 这些都不好看,可是我很愿意多看一会儿,看看,仿佛就感觉我们相距不远。 因为猴子我开始喜欢上海,我想,也许这就是命吧。万水千山的,勾搭到一起 不容易啊。我开始清点自己的户头,要是在东北,这些日子的忙碌已经够我给自己 买个舒服的小窝了,但是在这里,买个卫生间都不够,甚至不够买个马桶——那天 我在建材一条街的商行里看到一个造型古怪的马桶,标价后面居然有六个零……疯 了……杀人啊?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奋斗最后价值可能还比不上一只马桶,大家都郁闷的不行。 猴子说他当年的起薪才1200,不知道他怎么活下来的。我们三个实习生挤在一间十 平米的小屋里,成天脚拌脚屁股碰屁股脑袋撞脑袋,从地雷战肉搏战一直进行到星 球大战。这还不说那股潮气……现在上海内环一平米的地价9000~15000 ,如果我 不吃不喝且有稳定收入的话,大概要150 个月就可以买一套80平米的小房子……我 想,在我有生之年还是有可能看见房契的,也总算可以含笑九泉了…… 猴子一回来就说,“这里不行,换地方吧。北方人习惯不了这里的,上海的湿 度高,比北方养人,你们那里太干了。” 我最恨他这副腔调,他一说上海如何如何我便斜眼看天,说得多了,就附和, “对对对,你看这上海的月亮咋就这么圆捏?俺们那疙瘩月亮从来都是扁的啊!” 猴子带笑在我头上挠一把,“淘气。” 也只有猴子这种腐败分子会喜欢这个城市,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喜欢。他经常洋 洋自得向我炫耀血拼成果,有一次问我,他穿DIOR HOMME好不好看,语气像个撒娇 的孩子。我心一软,说,好看。 确实好看,猴子喜欢简洁低调服饰,绝少夸张。很多人不会穿衣只会被衣穿, 猴子是佼佼者,人的气质压得住衣服,什么衣服到他身上都和谐熨贴,然而只是烘 云托月,抢不了人的风头。 我不由得想起老史,带我的销售部副经理,对仪容的要求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 步,他本人更是夸张,恨不得把半份家当穿在身上。只是盛装之下,其实难负,我 怎么每次看他的打扮都象个变魔术的,总觉得他一会就要从哪拽只兔子出来,硬是 糟蹋衣服。我来报到时他差点因为我的牛仔裤晕死过去,当即扣了我200 块——我 实习俩月才赚几个钱啊?我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沉痛缅怀那二百块,回来还被猴子笑 了一顿,“哪有这样上班的啊?找骂么?你要是在我手下会扣更多。呵呵,好了, 不理他,明天还穿牛仔裤去,让伊哭死掉算了。” 我哪敢再犯?第二天换了中规中矩的套装去上班。感觉像穿树叶,狂不自在, 早知道工作规矩这么多,俺上学时就克服了跷二郎腿这个毛病了。 但是这里真的太多人……怎么走到那里都是人?好挤,公寓也比以前的小一半, 现在这套不到百平米,装得很精致,可是看得出是用心布置过的,木格拉门把小小 空间分开,日式榻榻米,布艺主色调仍是米黄,温馨得不得了。相比之下长春那套 简直冷清得像雪洞。 猴子微露内疚神色,“房子小了一半,人多了一倍……” 我立刻接过话头,学着葛优在《不见不散》里的台词说:“这大HOUES ,VERY NICE啊!” 脸上喜笑盈盈,表示领情。 他看着我的眼睛,“鬼丫头。”说着拍拍我头。 我闪开,老这样,两人面对面时完全当我小孩子,真讨厌。他又不能常来—— 隔三岔五的出差,南北不定。 这厮到底有多少房产在手真是个迷,他经常声称自己是劳动人民,存款上的数 字还没我高云云,以示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既哭了穷又间接侮辱我等劳苦大众,一 石二鸟。我拎着他的车钥匙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没人琢磨着谋财害命,你就别 装了——你不会告诉我钥匙是拖拉机上的吧?” 鲁迅先生说得对啊——愈是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 便愈有钱——我被这禽兽刺激坏了,成天像杨二嫂一样走哪儿叨咕到哪儿,同来的 男生都说这日子没法过了,通讯基本靠吼娱乐基本靠手不说,还得看着一个被物质 刺激着的女疯子。 我已经开始换用粉色系的眼影,带点甜美和天真,不过他看不见。 我沮丧地想,明天要不要换橘色的? 我实习的那个公司规模不大,要求还挺严格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不至 于总经理自己也得擦桌子扫地,使唤起人来是一点没说的,倍儿狠。真是男的当作 机器使,女的当男的使。同事们都忙得四脚朝天的。 饶是人手缺成这样,我刚来第一天愣是找不到事做,大家好象都挺忙活的,我 游手好闲了一天不得要领,有点儿发慌。同来的几个同学都说有同感,有俩干脆上 网聊了一天,很有理由似的“反正咱们也不是正式员工,他还能把实习生怎么样? 又没薪水。”我郁闷了一天,回来也没敢跟猴子说,怕他笑我。但我觉得这么混着 不是个事儿,想学东西不做事哪成啊? 第二天我又东游西逛到各个部门踩盘子,销售这摊比较闲,做房地产销售底薪 也不高,全靠提成,对专业知识要求也不高,跟卖保险似的。我觉得发挥不出自己 的优势,也浪费自己的评估资格认证书。说到底怪自己初出茅庐功力不够,我的偶 像迅速从周杰伦变成潘石屹,听说他是可以把西红柿卖个水果价的行销天才,我对 他的仰慕如绵绵江水滔滔不绝。 看了一下,倒是做技术的那几个员工手忙脚乱应付不过来,在房地产公司做技 术工作的人员,其职业发展的前景会较销售及管理的人员差,像做成本管理及审核 这类工作,繁重且责任大,由于常常处于幕后,付出与获得是不成正比的。但我想 信任进职场不妨先积累经验,等到积累了较多的行业经验后,转向前期投资分析及 咨询行业,就会是一个较有前景的选择了。 想好之后,我和老史打了报告,老史这次很干脆地批准了,“不过”,他斜眼 看我,“你干得来吗?” 我努力媚笑,“我在专业课上学过一些,有不懂的我会向前辈讨教,总之尽力 去做了,谢谢史总给我这个机会。”心里暗道:老子主动干活你还装逼?哼哼,总 有一天我要建起一座雷峰塔,把老史一辈子往下压。现在么……“史总慢走”…… 媚笑ing ……职场人真贱。 猴子曰:“话少说,事多做。”我遵循这条职场新人定理,静悄悄干了一天, 累得头晕眼花。猴子进门的时候,我还在书房电脑旁边忙碌,桌子上摊满图表。我 的眼睛架在头上,一手一个计算器,嘴里念念有词。猴子笑嘻嘻看了半天,忍不住 凑上来问:“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加班?” “因为我要吃饭。”我一边伸手摸圆规一边回答。 “这么漂亮的小姐还怕找不到饭碗?” “美貌不能成为一项事业,除非想出卖色相过日子。”我面无表情,“起来, 你踩着我的铅笔了。” 美貌不是稀缺资源,街头按摩房里美女不见得就比当选港姐差多少,美若天仙 还不是做机械运动伺候嫖客?当然也可以要老公养,可是现在这年头,男人比天气 预报更靠不住。花无百日红,我还是愿意稳妥一点。要想从正道出头,美貌有时反 而是一种阻碍,我宁可选择智慧加上好运气,免得豁出命拼搏,侥幸成功了还被人 指指点点。 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事业女人难上加难。我长叹,不管刘阿姨偷了多少税, 这话可是一点儿错儿都没有。 “怎么这么多?”猴子翻着报表惊叹道,“你以为自己是咸蛋超人?” “我是动感超人”,我咬着三角板笑,“今天我差点把整个办公室的活儿全揽 回来。” 我做的主要是工程成本核算及进度控制,一个人管二十多栋住宅的预结算,工 作强度实在不小,如果是国企,这些事够十个人做的了。 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我不怕忙、累,我只怕没有收获。 幸好有猴子。他一边笑我贪心一边帮我整理报表,闲来讲讲办公室政治,也挺 有意思。 以前认识的小男孩被他比成丑小鸭,外貌在其次,难得的是一个有智慧和经验 的大脑,我刚上马,需要一个人辅导。猴子再合适不过。他闲闲的几句话,在我听 来往往触类旁通,大有帮助。很快就融进了新圈子,老员工不排斥,不时还指点几 句,偷艺容易多了。 “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猴子得意,“我栽培的人,就是没跑儿。” “主要是我天生慧根,不耻下问。”我谦虚地解释,“虽然遇人不淑,还是自 学成才了。” 猴子并不常来,他太忙,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外地,大多数时间我们的联系仅 限于电子邮件、视频聊天和电话。我来以后,他说,以后要推掉一些不必要的外出。 我叹口气,“你要害我内疚的。” 他笑一笑,“养了解语花,为她忙一点也开心。” 是么?我不这么想,其实他就是留下来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我自己都忙 得一塌糊涂。和出版社说好第三个小说的单行本三个月后发行,现在过去一个月了, 只写个开头,后面还没有理出头绪来,每天在电脑前枯坐到凌晨,恨不得咬电脑一 口。 过去高中的小师弟师妹给我发邮件问我成功的秘诀,我搜尽枯肠,“真金子在 哪儿都会闪光。”师弟师妹失望之极,好在没当面说什么。 天知道我自己也是一个字一个字码出些许微名,并没有有钱的老爸或是当戏子 的老妈帮我造势一步登天,我寒冬腊月拿着手稿去出版社推销自己时,他们还在暖 和被窝里睡得香着呢!成功有秘诀?反正我不知道。或许贪财也是秘诀的一种?一 个女孩子自十八岁起便立志弄点钱,只要运气不太坏,总能成功的。 “猴子,我有点难以为继了,可这两天后面有人催命一样地要稿呐。” “框架是什么?讲来我听。” “一只叫嗲嗲的猫,爱上自己的主人,每天衔一条新鲜的鱼放在他床头,主人 很讨厌但它很开心。变态吧?” “啧啧啧啧……异想天开,你下一本准备写什么呢?” “写一只近视的鲸鱼爱上一艘潜水艇。” 为了饭碗,有时是要捏着鼻子编童话给成人听,也别说,只要包装到位,宣传 猛烈,什么垃圾都有人看。 “小蓓,我真要劝你慎重一点。” 我何尝不想慎重,但是现在有人愿意一个字付五块钱,我怎么慎重的起来?我 要吃饭,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花钱?我那点私蓄在上海也就能买个简装卫生间。 “呵呵,猴子,我再忙两年就退休,然后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好——”猴子嘻嘻笑着,拖着嗓子装嫩。这老黄瓜给自己刷青漆刷出瘾来了。 笨鸟先飞加上天道酬勤,虽然比不上正式员工的老手,我干的活儿也实在不少。 第一次月底结算时老史破例递给我一张卡,“小蓓,你要是愿意的话,毕业后欢迎 你加盟本公司。” 这可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猜测着卡上的数字,笑成一朵花儿,“谢谢史 总栽培。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的。”摇头晃脑,嗲声嗲气,要是蔡林或是老马看见, 一定会骂“死三八装可爱。” 那有什么,只恨共和国废除了三拜九叩大礼,害得我无以表达自己此刻的赤胆 忠心,只恨没有条尾巴来帮助表达内心深处的无限景仰。 史总——其实他连个副总都不是——笑得春光灿烂,“小蓓啊,鬼灵精怪的, 我早就看出你是个人才。好好干啊。”拍拍我肩膀以示鼓励。 靠,早看出俺是人才你还扣俺钱?我一想起那二百块钱的不共戴天之仇就心痛 得滴血,要不是看在他破例给我发红包的份上我早与这厮火并了。 可是脸上仍然贱笑不已,真给祖宗丢人,我爷爷要是知道我对洋人买办点头哈 腰毫无民族气节,一定一脚踹死我。 卡上钱不多,说实话,还不如给报社写专栏赚得多,可这只是个开始对不对? 这周末公司破天荒地给了我们两天假——平时都是一周上六天的。我十分憧憬地握 着卡走遍大街小巷,有一款E-land的大衣我十分中意,可是居然要一千二百大元? 杀人啊?我转来转去,最后一狠心买了一条hermes的暗条纹领带,两千大元,算是 赔他的吧……别骂我,我承认我是傻逼……那天他问我有没有看到他的领带,我红 着脸摇头……其实是他忘在我这里的,那条领带被我藏在被子里,晚上他不在,至 少还有他身上的一点东西陪着我,有他的气味……我握着领带入睡,梦里都是清淡 的香甜,睡得分外安详。 他一定看出来了,当下笑了一笑,也不点破,这人真可恶。 住的是他名下的房子,却为偷拿他一条领带忐忑,掩耳盗铃,说的就是我。 握了领带盒子,又遗憾又开心地准备回家。一摸口袋才发现我连打车钱都没有 了……我悲从中来,谁说上海生活程度高?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纸醉金迷灯红酒绿 那是资本家们,像我们这种金字塔底部的被剥削被压迫阶级还不是苦哈哈地熬日子? “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马克思爷爷说得就是深刻,不服 不行。有时候真很理解阿Q 哥哥,“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真道 出了广大劳动人民的心声。 我正待搭乘地铁去,忽然听到有人唤我名字。 抬眼看,老史洋洋自得坐在他那辆破宝来里摆POSE,搔首弄姿,自以为很拉风。 “史总”,该死,我媚笑成癖,一见他便不由得矮了三分。冠冕堂皇的说法是 我尊敬上司,如果我在国企就叫尊敬领导,那又是理所当然的了,国人真犯贱。 “叫我史哥吧。”老史潇洒地推开车门,“平时不经常出来吧?两小时前我就 看你在这里逛街,玩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不好意思,紧紧抱了购物袋一言不发地上车。老史全名叫史立伟,有人喜欢 用名字最后一个字,可是老史不行,呵呵,那不是要叫伟哥了?我胡思乱想。 “小蓓在外面租房子住?”他冷不丁问道。 “是的。” “一个人?” 我好不尴尬,“是朋友的房子。” 我和谁住关他屁事?鸡同鸭讲,有什么好问的。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么?” “工作吧。” “想好到哪儿工作了么?” “还没有……”我有些难堪,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快就工作,资格不够,但是我 还没有收到学校的OFFER 。 老史像个查户口的孜孜不倦地盘问:“小蓓家是哪里的?” “山西。” 我有问必答,他倒诧异起来,“山西?一点都不像啊。” 我笑,大多数人一听山西就想到背朝黄土面朝天的悲惨景象,同时油然而生自 豪感。自己真高贵,没有出生在贫困省份。 “有什么不像啊?我就一村姑。” 我不为自己的家乡感到惭愧,穷是一回事,儿不嫌母丑。 “乱讲嘛,你要是村姑那我们都是农民了。” “呵呵”,我无以应对只得傻笑,他才不配做农民——这不是侮辱农民兄弟么? 事关人品,不得马虎。 “时间还早,咱们去喝杯茶?这家茶楼可好?”嘴上问着,手不失时机在我腿 上拍拍然后指示茶楼方位。 我穿短裙,坐下裙边会在膝盖以上,我厌恶地扫扫自己腿,“不用了,我有事 得回去。” 女职员真不幸,动辄被老板摸大腿,还不能收钱。 老史又露出招牌傻笑,自以为迷倒众生,“周末这么忙啊?和男朋友约会啊?” 我点头。 老史倒也不是太滥污,他送我回来时一路指点自己做过的楼盘,“呶,这边这 个小区,当初是环里出名的滥地段。多少人做不好,我一来就赚得盆满钵满……” “这里其实还有底盘快乐挖的,你看盖得多乱……哎呀呀……” 就差说东方明珠是他一人儿盖的了。 车里满是他身上的味道,一种类似牛奶红茶的怪味,真讨厌,我相信这款香水 一定所费不菲,只是人近中年,香水味道略重就显得油滑,像拆白党。这样带乳味 的气息,只有从婴儿身上发出来才可爱。他用是暴殄天物。 “到了”,我说,勉强地笑一下,“谢谢史总”。 猴子一定早回来了,我看到他的车。 老史瞪着眼看了半天,“喔,你住这里啊。两室两厅一厨一卫,对不对?” 我一愣,“您来过?” “嗨,这前后哪个楼盘不是我亲手做的啊!真是。” 好容易看着老史那辆破宝来一步三摇地离开,我长嘘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 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哎,给你出了急转弯啊。”猴子还挺有心情,“一只螃蟹有十只脚,可是它 爬山时山上滚下来一块石头,它只用九只脚支住石头,为什么?” 我转过头去,刚才老史实在吓人,我真受不了他。 “那只脚就像你刚才这样”,他拍着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白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你该请他上来喝杯茶。”猴子不怀好意地笑着。 “不上来‘喝杯茶’他也渴不死!”我恼羞成怒,“你也不帮我打发走他。” “怎么好耽误你和上司谈工作。”猴子笑得越发暧昧。 “去死!”我化悲痛为力量,把一个大靠枕扔在他身上。 “嗳呦”,他低叫一声,坏了,莫非那靠垫上的大铜扣子砸到了颧骨上。 我慌忙掰开他手看。心尖被人揪住了似的,只是放不下,一牵一牵地疼。 “没事没事,不疼。”他微笑放开手,眉头俏皮地一扬,“心疼啦?” 我忽然委屈,“猴子,你……你知道他刚才和我说什么?” 猴子低头捂住我嘴,“我知道。” 我忽地鼻子酸起来。 一个女孩子家,单枪匹马出来混,事事自己争气,吃亏当学乖,遭人侮辱至死 还得回头笑着谢谢叔伯兄弟捧场。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硬说人家对我好,人家 也就不好意思再下毒手。 这些都没人知道,我家人以为我是金刚不坏之身,出头是应该的,不成功一定 是自己不努力,自甘堕落,死有余辜。他们只管指指点点,谁家儿子有出息,谁家 女儿会做人。意在激将,要我知耻而后勇,拼尽全力,最好壮烈牺牲,好博得他们 在亲友中的虚荣。 “记忆里,总有些好事情吧?快乐一些的?” 我咬着嘴唇,“有。” 三五岁没上学的时候,最喜欢偷了粉笔在露台墙壁上乱画,小蓓胖胖的手儿绘 出花鸟虫鱼,稚拙可爱。父亲一位国画世家的朋友看见了,大笑称赞几声,以后便 认了老师,学国画。趴在书桌上精心绘制工笔仕女,线条繁琐,但是美,美得震撼。 奶奶担心小孙女儿走火入魔,“那么小的孩子,一看画册就是一天,喊吃饭也 听不见,别把眼睛看坏了。” 揣摩大师的笔意,深深感动。那顾得上吃饭? 省少儿书法绘画大赛,银奖获得者只是个五岁半的孩子,领奖台都是大人们抱 上去的。一时间颇为轰动,报纸电台呼为神童。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题词是老师写的,那时我还不会写几个复杂的字,可是 那幅《渔歌唱晚》,是我毕生骄傲。 可是好景不长,上学后父母就没收了笔墨纸砚,“专心学习是正经。” 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多年后考上大学,孩提时代的老师已经两鬓成霜,但还认得,“你当年要是学 下去,一定能成。” 然而也不能多说,误了就是误了。手已经生了,颤巍巍抖了几下,终究下不了 笔。 没人知道那时那女孩躲在自己的小间里哭得多难过。重点大学的通知书,并不 能填满人生所有的空虚。 “其实要我自己选择的话,我也还得选读书这条路”,我对着猴子苦笑,“学 艺术毕竟没有保障。可是……” 没有可是了,我现在只是为了生计奔波的女子,内心早被生活训练得狰狞,再 没有闲情逸致,写意山水换酒钱。 上初中时同学间竞争激烈,一度自闭到不愿意见人,每天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 说话,父母发现过,也只是骂,以为是我爱美要照镜子。 猴子捧着我脸,柔声道,“我知道。” 我乖乖偎在他怀里。 去了刺的蔷薇,拔了毒牙的蛇,都是斑斓美丽的,可以亲近。 屋里只开一盏小小壁灯,一灯如豆,隔了繁茂的铁树透过来,幽幽地映出满室 旖旎春光。软玉温香抱满怀。 “总要有个过程的。”猴子说,“当初我家刚搬到上海时,一家人挤在大伯家 的储藏室里。转身都转不开,还得看人家脸色。” “你?”我不敢信。 “是啊,我还没学会走路,先学会分辨自己家和邻居家的暖壶——公用的大厨 房,夏天热死人。” “后来喜欢买地皮房子,大概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他笑,“不说这个 了。我带了荔枝来。” 他代我剥壳,“其实这东西火大,女孩子不应该多吃。” 喔,大概是受他那位广东太太的影响,对养生之道分外重视。 “我不管,我喜欢。”赌气似的,最偏爱甜食,所以永远圆滚滚。我的偶像加 菲猫有有一句名言“爱我就给我买吃的。”深得我心。 “傻!”他笑,“明天上司不在,可以偷半天出来陪你。” 呵呵,也不知道谁傻,老板不在就往出跑,BOSS发现了会有好脸色? “你也忙一个月了,休息休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声忽然大作,我吓得一哆嗦。 喔,是邻居家,这房子隔音太差。 两个人同时清醒过来,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分明假戏,居然真做,演员太入境。 已经是深夜了,钟敲十二下。 “我该走了。”他说,却迟迟不动,赖在沙发上,不愿起身。 “呵呵,你是灰姑娘么?一到半夜就要跑。”我不愿意他看我,别转了脸提过 他的包,“慢点走,别把鞋落台阶上。” “明天……早点来。” “嗯。” 猴子到的时候我正在厨房拼搏。 真可怕,我拿笔多过拿菜刀,简直手足无措。好在时间宽裕,慢慢来,一切从 长计议,才不枉费我一上午构思。 趿一双紫缎拖鞋,系了蓝底白花围裙,过家家似的下厨房,自己看自己都觉得 好笑。不动产评估师?美女作家?这些虚虚实实的名头要他干什么?我不要,我只 要做个单纯的小女人,不畏烟火熏颜色,为君洗手作羹汤。多么实在的幸福! 两样小菜,桂花牛柳和鲍汁豆腐,桂花的鲜甜浸入牛柳中,听说是以前“仿膳” 的做法,略微甜糯而不夺牛柳的本味,相得益彰。鲍汁豆腐要细腻软滑,重点在鲍 汁,香浓稠滑色美味鲜才是上品,馆子里大多要勾芡,搞的黏黏糊糊不说,完全失 去原味,更不要说有的奸商要拿酱油鸡汤来充数。我全神贯注,发好的干鲍、鸡爪、 火腿、猪精肉、葱花姜末一齐下油锅炸……忽然一滴油珠跳出来落在手背上,我轻 颤一下。猴子瞪大眼睛在旁边看,忍不住要伸手代劳,我轻轻把他打回去,“我来。” 全神贯注,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 换过一锅,先用竹筷垫底,接着放入竹网笆,注入二汤用猛火烧沸,再调入蚝 油、花雕酒、冰糖,盖上盖,用小火煲……汤是最简单的火腿冬瓜汤,惟其简单, 更考手艺,冬瓜片洁白如玉,入口即融,掺了火腿的香。用蟹油、笋汁、蕈露、虾 子增鲜。汤要清、浓,清见底,浓如乳,淡而不薄,浓而不腻,才是上品。 打开盖子看看,已有三分熟,转成小火慢慢煲,到七分了,关了火头,让它自 己在滚油下面一点点焐熟……慢工夫的细活,或许爱情也一样,苦心经营才会滋味 醇厚,火候刀工稍差一点,失之毫厘都会谬之千里。错不得,错不得。 “好香。”猴子轻轻赞道。 我无端地脸一红,香味,饴糖花雕酒及适量冰糖、饴糖、老抽、鸡粉膳也有人 这样做过,不“你回去等着啊,尽管看什么看?”我嗔道,一边往汤里加作料, “你这么看,影响我发挥水平,到头来吃亏的是侬自家肚皮。” “嗯……我不走……”他居然撒起赖来,“不走好不好?让人家看完好不好?” 眼珠子斜溜着,淘气的,得意的,涎着脸赖兮兮的,反而让人不忍心拒绝。这个人, 小孩子一样的。 猴子很给面子,端着碗吃得很夸张,看得出是努力加餐了。 我在厨房闻油烟味已经熏得半饱,笑嘻嘻地洗脸,重新换一条他喜欢的白棉布 裙子坐着看他吃。猴子在我凝视下喝汤,终于笑出来,“不行了受不了了。你报仇 啊?这么看别人?会消化不良的。” 我看他不怎么喝汤,很失望,“不好喝是么?” “好喝啊。” 为了证明好喝,他连尽两小碗,肚子喝得鼓鼓。 不对,吉光片羽间我看到他眉宇中的笑意,我一把抓起汤匙自己尝来。哇!好 可怕!居然是甜的,浓甜!一点咸味也没有!一定是刚才心慌意乱错把糖当盐。我 呻吟一声放下汤匙,眼睛盯着脚尖,无地自容。 猴子轻轻揽着我,“别想了,口渴?有茶。” 我抬不起头来。脸颊上有火在烧,心如鹿撞,再没胆子去迎接他的笑。只看自 己的脚尖,光脚趿双紫缎拖鞋,脚踝纤细轻盈,十只圆圆的脚趾衬在那妖艳的紫缎 子上,尤其白得耀眼。 我把腿缩了缩,锁住心猿意马。 “脚冷?”猴子问,一手握着我脚踝,“喝点热茶,提神的。” “不,不用。”我心慌意乱地摇头,一边挣扎着要抽出脚。 猴子腾出一只手捧起我脸,我眼睛只看着地,慌乱不能自禁……渴…… 不能看他,不敢看他……紧紧闭着眼睛……一任他唇齿相依,将茶喂进口中… …口角噙香,销魂蚀骨……不行……微微挣扎……他不依,抱得更用力些……谁说 拒绝不是挑逗的一种? “不要走,不要走……”他喃喃道。 慢慢睁开眼睛,他亦沉醉不知归路。 一个男人,怎么生得这么精致?水是烟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 眉眼盈盈处。 眉眼盈盈处……像煞另一个人…… 不再抵抗,半推半就地,接了那茶…… 灯如红豆。 两个人在灯下纠缠不休,都醉了。 两张脸飞满云霞,揉碎桃红万点。 醉了好,把酒当歌与君欢,但求长醉不复醒。 苦尽甘来,原来也有今天。 我欢喜地几乎掉泪,今天我不再是小女孩。今天他终于肯当面承认。 突然他僵住了,推开我。 “语冰?”我惶恐。 他微笑,“差点忘了,给你带了手信来。” 打开看,是一幅工笔仕女《九歌·湘夫人》,画中人只有个背影,却飘逸灵动, 笔法老到。“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我垂下眼帘,“谢谢,我很喜欢。” 他若无其事,“喜欢就好。” 他又跑了,每次都这样。这次是画,上次是鸡血石镇纸,上上次是铁芬尼手链 ……谁说女人心海底针?男人犯起叨咕来才叫别扭。 “下次你会祭出什么法宝啊?”我嘲笑他,“会不会给我月亮?” 他一本正经,“那得和美国太空总署商量。” 练的好太极,又把问题暗中推开。 我看看钟,“还有半小时,放心我不会非礼你。” 他低着头嗫喏,“你太年轻,小蓓,你太单纯,我不能误了你。” “你也不过大我六岁,别装人瑞。” 他居然苦笑着说,“但是我已经不能像你那么自由了,你看,我前额的头发都 开始掉。” 其实不需要找理由的,想甩开我大可不必这么费心,我自问不会缠着谁,他只 要一开口,我就躲远,反正也从没想过和他有什么将来。是的,他有家,有妻子。 我也有我的职业,我的生活,本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因为他的一句“你是小 S ”,打通异度空间。等到我已经泥足深陷,他又怕了。 “你会离开我。” 离开?当然,他自己有妻,他不会放弃已有的一切,我也不会苦等她死了让贤。 明明是他想走,却总说我会离开。 手机铃声,居然是老史发来的短信。我无心理会,扔开手机继续看他。 “是朋友?”他又疑心了。 我屏气凝息,不动声色看着他。 他很镇静,这老狐狸深不可测。 一场声色盛宴,终于变成两个人的对峙。 两个好胜的好演员,付出时间来相互怜惜,口吐莲花又如何?一样盖不住虚情 假意。 两个人对视,楚河汗界,咫尺天涯。都怕输,所以都不敢交付真心,一味彼此 试探。看着彼此的眼睛,看到绝望。 眼光如利爪。 都想从对方眼里挖出一点真来。 他终于恢复常态,“我该走了。” “走好。”我低声道。 说来真是讽刺,他花了本钱,赔了时间,居然就是每天来坐几个小时。 没见面时,百无忌惮,见面后他倒把我当易碎品,束之高阁。 有人喜欢花钱吃白切肉,也有人喜欢花钱养画眉,不为别的,就是养着,看看, 听听。而且养有养的学问,别人夸一声“玩艺儿地道”便开心到十二分。自觉比吃 白肉的来得斯文,玩儿的是意境。今天的说法叫情调。 我不过是他笼子里一只画眉。或许我比画眉更可爱一些,我是他牵的线下,一 只眉清目秀能言善变的小木偶。看我在他指点下拳打脚踢,大概很有成就感。总有 一天吧,一年半载,三年五年,市面上有更好更新鲜的鸟儿,他会再养一只新的。 我伏在门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心里痛。 我输了。 你看,这就是玩火者的下场。他们会这么说,是啊,那又怎样?我不后悔,就 像吸毒者,病入膏肓时只得抓到什么是什么。 顾不得了,就算是鸩酒也急着咽下。 多活一刻是一刻。 渴望一阵春风,期待一个笑容,你就刚刚好经过。 王菲的〈流年〉在耳边暗涌: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 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他陪我走,我永远为此感谢他。 没有他领,我还得在黑暗中摸索很久,可是……并不因为这个……他比我强很 多,所以可以神定气闲地,让一个小丫头暗自倾慕不已,可他并不是圣人,他一样 会疲倦、生气、难过,爱他,因为他是他,没有别的原因了。 我开始按他的思维思考,按他的方式生活,不知不觉木已成舟,百炼钢化为绕 指柔。 想逃离你布下的陷阱 却陷入了另一个困境 我没有决定输赢的勇气 也没有逃脱的幸运 我像是一颗棋 进退任由你决定 我不是你眼中唯一将领 却是不起眼的小兵 我踱到露台上,他的车还停在原位。想来也一样在车里辗转。 我听见自己的抽泣声。呜咽声嘶哑,受伤的动物一样。多少天一直借工作来麻 醉自己,一空下来才发现身边全是寂寞。 把苍白看成水晶,爱你需要一点小聪明。对不够完美的东西闭上眼睛,谁的心 没有毛病? 你知道床头对着的那扇小拉门上有多少木条?我知道,横九根,竖十二根。我 不习惯打开电视关心陌生人的生老病死,每天你走后,我就坐在床头数木条,每一 个节疤,每一条纹理,全都烂熟于心。 等待真是让人苍老的。尤其是想到你将回家,家,那是我所看不到的地方。我 没有家。 我听着你发动车子的声音,那是与众不同的,就像你乘电梯上来时我总会听到, 跑出来迎接你。因为我一直在侧耳倾听。不,我不想留住你,我只想留住一个家。 打开电视,张国荣正苦苦哀求:“我想你陪我一下。我好想你陪我一下。” “干!”梁朝伟愤怒地把酒瓶砸向墙壁,然后转身离开。 张国荣蜷缩在床上无声地哭泣。 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看着那辆车,它安静如婴儿,一丝要走的意思也没有。 他可是要在车里过夜? 我冷静地擦干眼泪,披上外套,我可不要痛哭流涕地下去求他留下来。那是戏, 男人不能惯,不然他们越发认不清天高地厚。愿意奴颜婢膝伺候有钱老板的女孩子 多了,我不见得比人家强在哪里。 我只比她们多一点东西,冷酷。也许就是多出来这一点,让他目眩,其实我和 别人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心狠一点点。 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不过是男男女女来作戏。 我摸出一包沙龙,他喜欢带一点薄荷味道的,说抽完以后口腔清凉,是给接吻 人抽的烟。 我不喜欢,我觉得抽薄荷烟的男人阳痿的可能性非常大。 不过总好过没有,我深深吸一口,往下看,他还没走,好啊,真浪漫,猴子总 是善于感动自己,我不要下去求他,倒看看他准备留到几点? 一支烟,两支烟…… 一点红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夜渐渐凉起来了。 我心有不忍,拿了床薄毯下去。如我所料,他也在抽烟,没有睡。 “你来了。”他打开车门,“穿这么一点,要着凉了。” 我坐在他身边。 “你在看什么?” 他有点尴尬地笑笑,“你认得那是什么星座么?” 当然,那是金牛座,他的星座。 相传天父宙斯爱上人间公主欧罗巴,于是化身公牛接近自己心爱的女子,把她 驮到了一片荒芜的孤岛上。相爱之后他遗弃她,但是那片大陆以她的名字命名—— 欧罗巴。做过化身的金牛形象被提升上天,一个惯于负心薄幸的星座。 “怎么不回家?” “我家就在这儿。” “那为什么不上来?” 他看我一眼,“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我一甩手把毯子扔下,转身走开。 自讨没脸。 我气得胸口生疼。 他拉着我衣角,“不要走,留一分钟陪我好不好?就一分钟。” 我赌气不回头,“明天我搬回宿舍,我们到此为止吧。” 我玩不下去了,他像只经验丰富的老猫,专心地玩一只老鼠,抓了放,放了再 抓,只是不吃,我不是他对手。 在游戏中,猫得到施虐的快感,老鼠得到什么? 他愣了一下,放开了拉我的手。 万念俱灰。 他不要我了。 我艰难地迈步,不敢回头,不敢哭泣。 就在我要走到公寓门口时,他说话了。 “小蓓,不是不想陪你,是我不敢上去。你懂么……我不敢。” 我呆在了原地。 他懂的,他清楚,他明白。 我悲哀地看着他。 他过来用力抱我。 再也不管什么面子、尊严、理智、自尊……就算下一秒会死也不管了,我们不 过两个自私的凡人。以后再说以后的吧,这一秒我们是相爱的。不要拒绝,不要矫 饰,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我死死抱着他。我为我的心。 他车里的音响兀自幽幽地放一首老英文歌: “If loving you is wrong, baby I don ‘t wanna be right If loving you is wrong, baby I don ‘t wanna be right If bearing the way I feel for you Is committing a crime Am I breaking the law Devoting myself to you? You are the hope my dreams are built on The reason for my happiness You ‘re my everythingand so much more You ‘re the air I breath My fantasy 如果爱你是错了,我并不想爱对。 我并不想爱对。 老史是个地地道道的人渣,一上工,立刻忘记自己周末那副嘴脸,对手下作威 作福吆三喝四。陈总出去谈生意,他马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需得把手下蹂躏个半 死才能显示自己手腕。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和我邻桌的小顾从他办公室出来,低声骂了一 句,“小林你说他是不是变态?放着自己部门的事不管,耍威风耍到咱们头上?小 人得志!要我给他 端茶倒水?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德行!“ 我没敢说话,小顾申请加薪的要求被驳回,正在气头上。说上司坏话是大忌, 况且老史摸大腿未遂,正看我不顺眼,别被抓了现行杀鸡给猴儿看。端茶倒水算什 么?你用手指头试温不就得了? 我也没时间为这些鸡毛蒜皮愤慨,刚接到M 大的OFFER ,只给半奖,就是只给 学费不给生活费那种。我犯了难,去?不去?M 大并不是很好,半奖更是鸡肋,可 是一番心血就此付诸东流,多少有点不甘心。我不愿意对猴子说,不然丫一定会说 “去吧去吧”,轰我走。 时代不同了,没人会养我一辈子,早做打算也好,免得三十岁再下岗,老大徒 伤悲。 前天在商场看到ON&ON 打折,真不可思议,那么骄矜的牌子也肯屈尊将就我们 这些平民。我立刻冲进去把花车翻个底朝天,后来看上一件挂着的开襟毛衣,小小 的,露一点肩膀的大圆领,颜色和我那个SD娃娃的毛衣完全一样,很素净,可爱得 不得了。 “这件不打折。”专柜小姐不耐烦地提醒。 穷人逛商场是对心理素质的挑战,我卑微地仰视她,“麻烦您找件160 的。” 笑贫不笑娼啊,等我工作了我一定打扮得花枝招展来试一天衣服,累死她。 现金不够,好在带了卡,加在一起勉强够了,这件衣服吃空我老底。 “女孩子应该修饰一下的。”收款的是个美丽的老阿姨,见我抠门,倚老卖老 地说,“这么漂亮更要好好打扮一下,男朋友才欢喜。” 全世界人都看透我在讨好男友,真丢人。 谁想居然没有用现金,卡上的钱不但够买衣服,还可以让我坐吃山空一年。 我愣了许久,忽然委屈从头涌到脚。 “要买我?”我冷笑着把卡扔到床头,“不用了,我赚得不比你少。” 单凭工作我不可能望他的项背,可是我有卖字的外快。豁出命去写,换来一点 物质上的安慰,也值得了——不然太像出卖自己。 “小蓓”,他不看我,“我只是觉得太委屈你,没有别的意思。” 我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对不起。” “赔了钱还要说对不起?”我笑起来,点起一支沙龙,现在我大脑越来越乱, 没有尼古丁帮忙简直没法思考。 “对不起。”他惊讶地看着我手里的烟,“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的?” 什么时候?寂寞的时候。这还不明白? 他一声不响抱着我,慢慢从我指间取掉烟蒂,“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出了什么 事情,答应我不要不爱惜自己。” 我开始还乱动挣扎,听了他话,突然乖起来,垂头笑了。 他对我说,不要不爱惜自己。 有这一句话,死了也是带笑的。 我心满意足。 老史威风耍够,开始挑刺。“小林!” 原来他并不肯因为那一把就放过我,大腿的行情看跌。 “史总?” “你看看你这进度!几个表做了多少天?再完不成就去那边当班!人手不够。” 前几天还夸我进度快认真细致,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不愧是公司力推的新型 管理人才。 “那边”是销售部,这几天一个新楼盘刚开放,公司下大力气宣传,上门看货 的不少,真肯掏钱的不多,都说房价要降,按紧了钱包等便宜。可我是做技术的, 现放着那么多能说会道漂亮能干的售楼小姐,干吗把我也拉进去? 小顾低着头假装忙碌,老史一走,对我挤挤眼。 “完了,你死定了,不是死在买房的老头儿手里就是死在老史手里。” 我笑笑,“我有录音笔,有情况就录下来,可以投诉他。” 三步并做两步出了办公室,老史不是什么好东西,小顾也决非省油的灯。 老妈又打电话来,喜孜孜的随便问我几句,最后说葛桐已经找了份外地的工作, 走了。老式女人是这样的,丈夫出墙不是错,一心一意撵走狐狸精,万事大吉。 是的,大家蒙着头干仗,葛桐也知道不值得,还不是个笨到家的女人。 “不用往家寄钱,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了。” “那你替我存着。”我一身疲乏,靠着墙掐自己太阳穴,“我存不住钱。” 冷场了很长时间,“还有事么?妈,上班时间不让打私人电话。” “没有了。你注意身体,早点休息。” 我苦笑,我很想“早点休息”,但是手里还欠着杂志社两篇稿子,公司的一个 报表也没做完,我怎么休息? 我去销售部找老马,我们专业来这里实习的就三个人,自从和猴子在一起,朋 友都生疏了。 “哪儿买这么件衣服?”老马照例挑刺,“鬼娃娃花子似的。” 我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快点,报纸、瓜子。别藏了,我知道你抽屉里有吃 的。美女表酱紫,给偶留一点么……” “死三八装可爱!” “靠,我八辈子不嗲一次,难得人模狗样一回,你就忍忍吧。” “每天忍这群老女人还不够?”老马牙呲俱裂,“我快不行了,天天和群天敌 呆一起。一个个没事儿就戳我一刀,拿张VIP 卡臭显!切,刷自己的卡有啥好炫的? 有能耐去刷李泽楷的卡!” 对女人来说,刷自己的卡,真没什么可自豪的,一等一的好手都讲究刷男人的 卡。 老马那里有一群三十上下年老色衰的大姐,对老马这样二十出头活力四射的小 丫头左右看不顺眼,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单位众宝,更不得了,三个女人一台戏, 老马天天挨小李他妈的飞刀,压力可想而知。老马虽然青春年少,对手也正年富力 强,强龙不压地头蛇,江湖还不是我们的江湖,世界也不是我们的世界。老马要想 报仇,估计还得先忍辱负重几年。 “谁让你当初不听我的话,不做技术呢?”我美滋滋地从她包儿里往出抠话梅, “我们那边儿全是男的,还有好几个光棍儿,前两天还跟我打听你呢。” “你还是自产自销吧!”老马嗤之以鼻,“对了”,她严肃起来,“你男朋友 呢?什么时候拉来让我们看看,怎么老藏着掖着的?别是有啥见不得人的吧?” 我讪讪地,“有啥好见的?也就一普通人儿,一鼻子俩眼。” 老马冷笑一声,“树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我可告诉你哈,夜路走多要撞鬼, 小心吃亏。” 我摇摇头,老马这个缺乏想象力的家伙一向庸俗,我不准备和她同流合污,丫 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知道她已经盘算着和李明宇毕业后奋斗一年领本儿了, 我一本正经地告诫她:据最新调查结果表明:65%的早婚者会在中年来临前重新选 择伴侣,她说:你给我滚。 刻舟求剑的家伙。法律能栓住人还能栓住心么?像个单细胞动物那么天真。 回去的时候猴子刚从健身房回来,正一头大汗地换衣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我死劲往他腹肌上瞄了几眼。 猴子有点不自在,但还是气沉丹田竭力鼓出肌肉,我大笑,“行了行了,别难 为自己,小细胳膊小细腿儿的。” 小细胳膊小细腿儿是他自己的说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介意自己的骨感, 平时他换衣服都刻意躲着我。我们没有比接吻更出格的举动,纯洁得连我自己都不 敢相信。我们之间的底线很大程度上是靠猴子来防守的,有几次我都怀疑自己是不 是不够水准,后来想想又觉得自己挺脏的,什么都往龌龊里想。猴子能控制自己, 我对此非常感激。他要是想毁我那可太容易了,以我对他的信任来说,举手之劳, 但是他没有。猴子反复强调他不是把肉欲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开始我觉得他在装逼, 现在真信了。他连肉都没有,哪来的肉欲? 做销售后的重要变化是饭局多了,我以前很羡慕老马他们可以天天腐败,现在 才发现背着任务上饭局和董存瑞举着炸药包奔碉堡去的感觉差不多,原谅我这么玷 污革命先烈,但是那种为了组织豁出去砍头不过碗大个疤的感觉实在是太像了。 陪客如陪虎,我们是在饭桌上斟下黄藤酒的红酥手。 当初我和老马不约而同地撒谎说我们不会喝酒,老史根本不信,“喝喝就会了。” 我俩就傻呼呼地开喝,喝到客户满意为止。后来满公司传说东北十八怪,小姑娘喝 酒像灌溉。我俩听得肝胆俱断,大有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感觉。 猴子很不喜欢我喝酒,他管我管得比我妈都严,不准抽烟不准喝酒,晚六点以 后不见人就一个一个电话地找。倒也是个好挡箭牌,我可怜巴巴地对同事们说,我 男朋友不让我喝酒,要不他就不要我了,由此省了不少麻烦。只有老史那个傻逼置 若罔闻,有时还故意害我多喝,我看要不是法律不允许,他恨不得让手下做三陪来 招徕顾客。 老马喝得几欲晕厥,她不止一次对我发毒誓将来要开个“男同”俱乐部,把一 群GAY 灌晕了就关门放老史,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安分点吧。”我说,“反正实习也快完事了。” 还能怎么办呢?忍字头上一把刀。 我的原则是:遇到流氓,就要比他更流氓;遇到变态,就要比他更变态;但要 遇到傻逼,就没必要比较谁更傻逼了。忍吧,你还能跟傻逼讲道理么? 我把她带回住处,给猴子打电话,“今天有个姐们儿,你先别过来了。” 猴子没说什么,还关照我小心安全,微波炉里有牛奶和红枣汤。红枣汤是他做 的,因为我痛经。猴子下周要去杭州出差,就是说,这几天我又看不见他了。我觉 得有点对不住他,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能看着老马胡言乱语不管啊。我也难得重友轻 色一回。 我强行给她灌了几口热茶,把她拖到床上,脱鞋脱外套、抬腿抬手地收拾妥当 了。老马开始睁着眼睛说梦话,先是发泄对老史的刻骨仇恨,然后是心疼自己光顾 喝酒没吃好,最后她睡着了,还磨牙,真闹腾。 我倒无所谓,反正我一向都是饿着从饭局上回来,我不太理解为什么大家都爱 往一条小鲈鱼八十几块钱的地方跑,包间精美菜也不见得多好,居然还生意兴隆, 可见很多人都欠宰。 我记得小顾跟我说,开始大家听说要来几个大学没毕业的美眉都很兴奋很期待, 没想到来的就是我和老马这样吊儿郎当不三不四的家伙。我说,我们算好的了,安 分守己地在屋里呆着,没事儿也不出来诈尸玩。真正的老手才不像我们这么黑山老 妖似的呢,我给杂志社供稿时认识了一个职高学旅游的小姑娘,才十六岁,拿着照 片想上封面,眉清目秀纯得小露珠一样,我见犹怜。转天我在外面吃饭,刚好见那 小姑娘在一群——一群啊还不是一个——老淫棍中眉飞色舞,应付自如。当时我就 觉得——我……我吐了,那场面真不是一般的恶心。 比较下来我觉得自己很吃亏,啥都没干写字写出了个美女作家的名声,这和被 叫成女流氓是一个意思。真正的猛人倒是一个个Like A Virgin ,宛若处女,正所 谓叫狗不咬咬狗不叫。被当成反动典型成天面对新生们好奇的小眼睛也就罢了,蔡 林那个畜生还耐心地对外人解释,“其实她是写的像美女,长的像作家。”我真亏 死了。 我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但实在是太累了,没等茶凉就睡着了。 梦里我居然见到了久未谋面的莫姐和司马,我高度紧张,一直以来我们是互相 追债的关系,他们向我追稿或者我向他们追钱。为了躲开他们我警惕地从办公室窗 户爬了出去,像蜘蛛人那样在几十米高的楼层间爬行。忽然有人拦住去路,是财务 部那个小个子上海男人,永远听不清我的普通话,总是说:侬哪能?侬港清爽,到 地侬撒意思?我说:靠!爬向另一个窗户。这个窗户有长长的鹅黄丝绒窗帘,被风 吹得在空中飘来荡去,很是好看。我闻到红枣汤的香味,我快活地伸出手扑向那个 窗口。 醒来时老马正端着我的红枣汤唏嘘不已,“敢情你找了个厨子?好好好,实在。” 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革命果实被这个败类一饮而尽。这些日子她也受累 不少,而且没我吃得好,除了在外面应酬只能吃食堂的工作餐。用她自己话说: “嘴里要淡出鸟来。” 老马精神一好就开始闲扯,我们一起回忆当年刚如大学的好时光,那时候我们 干净得像一团棉花糖,柔软甜美,可是现在……顶多算黑心棉。我忽然惭愧起来, 老马四下打量的眼光好象在提醒我什么,那种眼光让我很不舒服。 老马强忍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让我见见他吧。” “他……他出差了。”我有点结巴,猴子现在应该在忙着打理行装,我不想让 他受打扰。 老马很失望,我找出相册给她,“那你看看他相片吧。” 我们没有在一起的合影,都怕被熟人看到。但是我喜欢猴子的照片,他的脸一 上镜头就变形得很厉害,扭曲地千奇百怪。但间或也有一两张歪打正着取长补短的, 实在好看得不得了。广东人把好看的男孩子叫成靓仔,是的,不同于北人的阳刚、 帅、酷,他的脸很姣,很靓,又不是女里女气……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一向不 觉得自己好色,我认为自己只是对美丽的东西太敏感,就像猴子拼命收集那些古老 的瓷器……天秤的守护女神是爱与美之神维纳斯,那对美丽由衷的欣赏和折服据说 是天秤座的本性,虽然我总觉得星象学是胡扯,但是这一点上我和它的解释是吻合 的。 老马接过相册,“你们现在本垒打完了吧?” 枕畔犹虚的女生爱拿别人的亲密行为说事儿,以此来证明自己的纯洁,虽然要 有不纯洁的机会她们也未必会放过。老马问这个倒没什么,我老实地回答:“三垒。” 老马惊奇的眼神儿让我很惭愧,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那么久,我也不好说 我们的目的只是盖着棉被聊天,但是猴子每天只呆到十二点却是不争的事实。你很 难想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深夜对坐只是清谈吧?我也很难想象,一直以来我习惯 把谈人生谈理想视为某些变态分子对活塞运动的代名词。这个概念被猴子打破了, 他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奇迹,是这个肮脏的世界里唯一清白干净的东西,他的灵魂一 面乌黑一面纯白,展示给我的是纯白的一面,这很艰难,我为此爱他,一直爱到死。 别对我讲大道理,你们谁是没有罪的,就可以来砸我。 我近乎自虐地坦白说,“他看不上我。” 老马哼了一声,“你变了。” 门铃狂响,衣冠不整的老马闻声立刻跳起来“别让他进来!”我带上卧室的门 站在门口问,“老方?是你吗?” “是我,我的通讯录落在这里了。” 我把门打开,他进来轻轻拍拍我的脸,“我马上要走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有点落寞,强笑着,“记得带手信回来。” 他有点失望似的,“你是想我还是想手信?” “都想。”我说。 我们深深相拥。 “你这小狐狸,势利鬼。”他在我耳边说。 “你这老狐狸,撒谎精。”我回敬道,“你哪里丢了什么通讯录?” 他笑起来,是的,成年男人就有这点好。一微笑,他便懂得了;一皱眉,他便 呵护了。好比惊涛拍岸后的宁谧宽和,大浪淘沙过的遍砾皆金,一般年轻男孩哪里 是他们对手? “早点回来”,我说,“记得到了给我打电话。” “一定。”他低低地说,“一个人在家要乖,照顾好自己。” “一定。” 他走了。 我突然记起刚和老马说他出差了,很不自然,虽然我没有信口开河,可是当面 穿帮也实在难堪。 老马直视着我,“就是他?” “是他。”我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得意,我知道猴子的分量。我是这么沾沾自 喜以至于忽略了老马越来越阴沉的脸。 “啪”地一声,老马把影集摔在地上。 “你知不知道人家有老婆?” “知道。” “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老马狂怒,“这是第三者插足你知不知道?” 我浑身一激灵,像迎面被泼了盆冷水,一直以来我们彼此保持默契,沉醉在温 柔乡中。两情相悦处,大家心照不宣地一起忘记人间伦理纲常。偶尔想起了那个从 未谋面的女人,我骗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们俩感情失败不是我的错……所有 能用的借口被我用了个遍。 那层窗户纸终于被不相干的外人捅破。 我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我们不是……” “你们不是什么你们不是?”老马连珠炮一样,“我告诉你啊!自欺欺人的我 见多了,能把自己哄到这份儿上的你还是头一个!你脑袋让门挤了是怎么的?” 我脸唰一下红了,我有点生气,我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你可以不同意但你无 权干涉。我恼着脸,“我找谁做男朋友是我的事。他老婆管不住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马啪地甩了我一耳光,“全天下都知道方语冰是靠他岳父起家的!他敢跟他 老婆说个不字?” 我挣扎着转过脸避开老马的眼光,看架子上那只钧窑瓷瓶,雨过天青,铁线银 钩,不碎自裂。 “你怎么知道?”我听见自己的嗓音,低沉沙哑。 “我怎么知道?你明天来和我一起上班!”老马咣咣地拍桌子,“不是我不帮 你,是你这事儿办得有问题!我告你你要这么下去一准儿后悔你信不信?你他妈的 就一地道傻逼!” 我头疼,万针齐发的疼。 从老马推销的楼盘回来以后我开始做噩梦。周而复始地做着一个梦,那个腰身 还很纤细的女子总是笑吟吟地指着一扇门对我说,“这是将来给孩子住的。” 我鬼使神差地推开门,床上坐了小小的一个婴儿,玉雪晶莹的,睁着两只大眼 睛温柔专注地看我,那眼神我一直认得。 我握住她小小的拳头。 恍惚又像是在我住的屋子,浅鹅黄的窗帘在风中翻飞不已,那小孩子忽然长成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握着一只碟子凶狠地向我砸来,“打死你!打死你!” 我用手臂遮着脸,哭叫着求饶,那碟子仍然劈头盖脸落下来,打得我遍体鳞伤。 我嚎啕大哭,下意识地躲,哭,求,醒来仍然挣脱不出梦境,一身冷汗在被窝 里啜泣很久。 “公司有留你的意思,你要是这么跟他嚼缠不清,回头人家老婆找上来,你就 算是毁了。”老马斜眼看我。 “我不留公司”,我把头埋在臂弯里,“我也不跟他交往了。” “你能管住自己?”老马鄙视地看我。 我没说话,一直以来我像只鸵鸟一样埋头在沙子里,我不怕天怨人怒,我也不 管别人怎么看我。我承认我是个自私得不可救药的人,但是有一个人我不能伤,那 是孩子,尽管他才四个月大,惟其幼小,孩子是最干净的,他不应该受到任何伤害。 我对老马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知道疼了?早该有人打醒你!还不赶快搬回来。” 我一言不发。 “舍不得?” “愿赌服输”,我看着远方灰色的天空,“有什么舍不得?” 我居然一直不知道方语冰是我们公司的老主顾。我知道他炒地产,可我没想到 他的本钱是妻子的妆奁,我更没想到他岳父赫然是前土地局的BOSS,我们这一行仰 之弥高的前辈。 最没想到的是他已经有孩子。一个小小的,四个月大的胎儿。 我不知道四个月的胎儿发育到什么状态,但是他母亲喜气洋洋地说每天都能感 觉到孩子在动,所以他们特地换了一套靠近小学校的房子,还指定了一间温馨可爱 的婴儿间。带老马的同事吕大姐和他们很熟,最好位置的房子留给关系强的老主顾, 从订房到改装一条龙服务。 “我说不要那么麻烦的,他一定要,说给我和宝宝换个环境咯。”她低了低头, 一脸的娇羞幸福。 当局者迷,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他心里只她一个,天长地久,别的 不过是逢场作戏。 都在睁着眼睛做梦。 下台阶时她脚步突然趔趄,我下意识地立刻伸手去扶她。 她回头感激地微笑,“谢谢你,林小姐。” 我强忍着心里的酸痛,“方太,你应该休息了,怎么不让你先生来看房子?” 她幸福地微笑,“他也忙咯,男人管赚钱养家就好了。” 猴子回来那天是个雨天,潮湿黏腻,我问猴子要不要我去机场接他?猴子吓一 跳赶紧说不要,我说,那你要出去陪我玩一晚上,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出去……”猴子吞吞吐吐,“不好吧……明天我陪你好么,走好几天了,我 得回去应个卯……” “就今天!” “我……” 我放下电话,就今天,长痛不如短痛。 痛痛快快洗个澡,水温调到很高,灼热的液体冲击到身体时会尖锐地刺痛。我 蜷在喷头下,一声不响地忍痛,只有这样,才觉得自己干净些。 心是不是也可以洗一洗,风干了,再重新做人? 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头发上水珠还没擦干净,脸色惨白如宣纸,白得半透明, 冰雪一般,只一张樱桃檀口,是浅浅的紫色。 这如何使得? 轻扑胭脂,极淡的胭红,洇染开来,脸颊因此妩媚鲜活,看似透明花瓣。 我抿了嘴角,冲镜里微微斜睨一眼,飞个眼风……这样水汪汪的湛黑的眼珠子, 葡萄一般。 明媚鲜妍能几时? 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招牌要打得光鲜亮丽——有毒的罂粟婀娜多姿,有毒的蛇色彩斑斓,有毒的蘑 菇鲜艳可喜,越是毒性深越要先声夺人,媚入骨髓,食人心魄。 老马笑容可掬,“早就听她说起你,来来来,敬妹夫一杯。” 猴子微笑,干了第一杯。 “姐夫我也要!”老三撒娇。 猴子只得挨个敬到。 菜一上来,大家开心大嚼,老马瞅了盘子一眼,“头三尾四!妹夫,给个面子 哈!”说着就起身倒酒。 这次可是货真价实的白酒了。猴子面有难色,“我们随意好么?我不是很能喝 ……” “怎么的呀?跟我们群小姑娘还这样啊?”老马脸一拉杯子往桌上一拍,“是 爷们儿么?还是觉得我们嫩着看不起我们?” 猴子赔笑,勉为其难喝下的时候,脸色已经变了,我微笑着看着他。 心不是不疼的,却很舒服。就像边笑边掉泪,带着放纵的快感。 吃完饭大家去唱K ,我打电话把几个的男生全招来,进门先喝三杯,然后敬远 客一杯,客人自然是猴子,几个兄弟见我坐他旁边,心知肚明,挨个再三敬来,包 房里一时春色旖旎。 猴子不是我们同时代的人,他喜欢的歌手最晚也是张学友,勉为其难地唱了一 首《当爱已成往事》后只坐在一边喝闷酒,结果又被罚了几杯。他也无所谓了,有 人敬就接着,没人理就自酌自饮。醉眼朦胧看着我们微笑。 酒瓶子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少。 猴子一边用纸巾擦脸一边对我感慨,“东北小姑娘怎么这么能喝的?” “还有我呢……傻猴子……” 猴子诧异地看我,“我们还要么?”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斜睨着他,楚楚可怜道:“你不爱我?” 他看了我一眼,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有第一杯就有第二杯。 亲爱的,让你清醒不容易,让你糊涂我太在行了。 “我出去一下”,我溜进洗手间,把手指伸进喉咙。刚灌下的酒像火苗一样在 我的胃里乱蹿,我觉得自己的神经被它们腐蚀出很多小洞来。 “哇——”眼泪鼻涕一起出来,吐了,吐得出来就好。 出来时我看见了老马,她眼神复杂,“差不多了吧?你今天可真玩大了。” “你别管我,我有安排。”我把她推出去,对着镜子补妆。手抖得不听使唤, 他妈的,真上场就怂了,我哆嗦着胡乱把散粉抹在脸上。 “最后一杯”,我勾着方语冰的脖子,信誓旦旦,“就今天最后开心一下,以 后咱们再也不喝了。嘻嘻,以后再也不了,以后我就得做乖孩子了……再也不出来 玩了……不行么?” 本是一双秋水眼,多喝了两杯,朦胧的醉眼越发流转闪烁,迷蒙地微笑着,烂 醉的玫瑰色小旗袍紧紧裹在身上,是蔷薇任性的结果。半遮半掩,欲拒还迎,将春 光泄尽。我知道,谁也拒绝不了的——任他是谁。 他呼吸变快,扭过头去,“小蓓,不要这样。” 我吻他的脸,“人家就要走了啊……难得有时间玩一次呢……你不喜欢我?” 声音压得很低,楚楚可怜。 奴为出来难,教郎肆意怜。 一边吻一边疼,心如刀绞。 “谁说我不喜欢?!”他低头想推开我。 “你看都不看我!” 他猛地抬头,眼里半是愠怒半是怜惜。 我也低头看他。 一点点下落,从俯视到仰视……你眼里有我,我眼里有你。 我见过一场海啸没看过你的微笑我捕捉过一只飞鸟没摸过你的羽毛今天我终于 在众目睽睽下拥有你。 “小蓓,我真不想看你这样。”我心里猛地一疼,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我把 脸埋在他颈窝里我默默地想:再试一次吧?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我心怀侥幸地想: 万一他肯说真话,我就原谅他。 “语冰,你爱我吗?你要我吗?你会给我幸福吗?” 他不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愿不愿意我们在一起啊?光明正大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小蓓,我最近太忙了。不过你放心,我们早就分居, 现在没有任何来往了。毕竟我们相爱是最重要的,对不对?爱了就爱了。” 我忍不住流泪。 他妈的,没出息,我把脸藏在他颈窝里。一边轻吻一边冷冷地笑,你知道怎么 才能挡住眼泪吗?就是要笑,笑多了,就忘记怎么流眼泪了。 大局已定。 音乐响起,我微笑着,“唱首歌给你听!王菲可是我的主打。” 前奏缠绵甜美,我低头握着麦克风的线。 “开始一切东西都还没有个意义,你赐我一套真理以后我就跟着你……” 我抬头迅速瞟他一眼,他半偎着窗子,看得入神。 “这是天那是地——这是我那是你——任何事情与理都合乎你旨意” 王菲唱这首歌的时候还和爱人在一起吧?童童也快出世了,歌里满是柔情蜜意, 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女人,感谢崇拜着爱人。他是她的天空,她的世界,她的上帝。 “你说出来就存在你造出来就崇拜你叫我爱我就爱” 你说出来就存在,你造出来就崇拜,你叫我爱我就爱。 我靠在他怀中。 我解开脖子上面的盘扣,好热。 酒气和着香水的味道从解开的衣领里蒸发出来,一下一下地撩拨着他——你不 是想看么?叫你看个够。我长发披散在他膝盖上,若有若无的,飞眼过去,把他的 理智一点点杀死。 他脸色潮红,不自觉将手臂绕住我腰,“真的……不能了,不能了……小傻瓜 ……你不怕么?不行的……”他低头欲吻我颈窝,忽地惊起,半是哀求半是绝望地 说,“不能的。你不怕么?” 我用轻吻堵住他嘴,就势将一口白酒反哺进他口。 “不怕……” “你到底是想干什么?”老马怀疑地问我。 我把一沓粉红色纸币放在洗手间的镜台上,镜台下面摆着他的剃须刀,他一定 看得到的,“你别管,去把我的包拿出来。出去打个车等着我。” 老马拿了包下去。 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眼角已经长出细细的纹路。半年多来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已 经这么憔悴早衰了,平时看不出来,呵,二十的女孩子,别人还是花开得正好,我 ……我已经没有青春了,是一朵干花,空有颜色和形状,没有香味。 时间不早了,我回他身边,从容地解开他衣服,他并不强壮,然而心脏兀自跳 动得有力,贴上去听听,砰、砰……不知道曾经有几个女孩子这样娇痴地腻在他身 边? 恨不得抓出他心来,向那椰子问个究竟。 我看他明净宽阔的额头,他的睡相像个玩累的孩子一样干净无辜。眉目清朗一 如碧空,居然还隐着一丝笑意。 梦到什么了? 忽然他的手机开始振动,他手动了动,“小蓓……” 我一惊。 他仍闭着眼睛,盲目地伸手寻找我,我顺从的半跪在床边,吻着他的额头。他 握着我的手,很快又睡熟了。 我安静地崩溃。 拿起来看,是他家里的电话,我顺手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抽出房卡的一刹那,整个房间都暗下来,像我已经没有信仰的心。 如果你爱的比我少,至少我走的比你早。 我到M 大已经有几个月了,在这个二流大学读MPA ,六门课从周一到周五排得 满满的,光是听课每天至少都要占半天,课下更是要花大量的时间做作业,team projects, 小组讨论。虽然我一向为自己流利的口语骄傲,初来的几周内还是感觉上课听得很 吃力,讨论也常常力不从心,只好晚上少睡觉拼命地用功,一下子整个人就憔悴了 许多。学校里当然有很多专为我这样新来的国际学生组织的活动。有时候会和同学 去那些个或拥挤或冷清的午餐会、烧烤会,我总是沉默,间或礼节性地微笑一下, 然后默默走开。 这个大学是韦君推荐的,因为和他所在的W 大在同一个城市,韦君实在帮了我 大忙,注册,拿选课单,办ID,拿医疗卡,到留学生办公室交I-20,护照的复印件, 还有社安号……都是他陪我办的。我和三个华裔女生合租一套拥挤的顶楼公寓,天 花板是斜的。据说此处对好房子的标准是看不到邻居的屋顶,我的房东就是住那样 的房子,建在山上的树丛里,不过那种房子没有一个million 拿不下来,贼贵。 我就不一样了,我在屋里不但能看到邻居的屋顶,还能看到他们晚上吃什么。 尽管如此,每月的房租还是我眼下最大的心病。 我准备重新开始生活,将要修的二十一门课是我的新起点。我爸提前退休了, 和我妈一起出去旅游了几次,我妈养了条狗,小狗很乖,甚至还配合着我妈在国际 长途里叫了几声,做狗好过做人,因为没有就业升学的压力,不用装天才,只要吃 得胖胖的再加上不随地大小便就深得我爸妈的喜爱,他们在电话里谈论狗的时间比 关心我的时间还长。我爸甚至试图和我聊聊中美关系,我苦笑了两声,没有接话茬。 亲戚朋友对我的评价还是很高的,先写作成名后出国,我在我们那个小城市的 全部意义是一个被美化了的名字。如果不是我就读的学校实在一般,我爸说不定会 穷极无聊写个《**女孩林小蓓》什么的来误人子弟。唯一可能会感到遗憾的大概是 我的编辑,司马毫不掩饰地说:“疯啦?你!这里做得正好出去干什么?捡黄金? 你以为那里就好混么?” 我抱歉地笑,我只是想离开,离开。 我挂上电话想,好了,没我什么事了。 M 大的校园很美,略显空旷。可惜我很少有心情去欣赏。 这里物价太高,半奖实在不够支撑生活,要不是有从前一点私蓄傍身我早捉襟 见肘的了。系里的外国留学生很多,有限的几个TA位置已经被占满。老师要不了那 么多助教,我只得另打主意。 抱着“黄页”乱打了一气电话后我去了一家叫“喜盈门”的中餐馆试工。工作 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每周四个晚上上工,听大厨大喝“四号台子二号餐!”, 照看店堂同时接电话外卖,老板娘随时会尖叫“Monica!来擦台子!”偶尔人少一 点,又被抓去叠餐巾。 双手托满脏盘碗,开门用脚踹,赶着做不完的脏活狂奔,从早到晚地流汗,头 发永远有股洗不净的油腻味,一双鞋一个月已穿得爆缝,白衫黑裙上全是菜渍。 整个人就像一股抹布。 大堂经理是个和气的爱尔兰老头子martin,我们有什么问题都直接问他:martin 我可不可以做什么什么……他总是笑嘻嘻地说当然可以亲爱的。英国人尤其是年纪 大点的人都喜欢叫年轻女生darling,第一次我还挺不好意思地,后来就习惯了,觉 着挺亲切的。除了他和厨房里的两个墨西哥人就全是国产的了,老板是福建人,说 话带口音,但是人还算大度,时常和年轻的WAITRESS开玩笑。 “小林,要换新鞋子了。” 我揉着脚,“自做工以后脚又长大了一码,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有人羡慕三寸 金莲。” “大脚小囡,呵呵,没得人中意。” 再好看有什么用?累了一天往床上一躺还不是一只美丽的死猪? 倒也不是没有人追求,毕竟这里华人女生很少。店里清闲时前台做WAITER的丁 磊有时会过来聊天,大家胡乱侃几句。这天店里人多,一点钟以后才打烊,我累得 胳膊酸痛,好不容易那两个该死的老墨抬起沉重的屁股离开,我忽然看到丁磊灼热 的眼,“蓓,去我那里吧?” “不。”我简单地回答。 “为什么?你又没有男朋友?” “没男朋友就要做慰安妇?等你做到网易CEO 再说吧。” 丁磊很郁闷,他爸给他起名儿的时候网易的丁磊还没来得及大红大紫,和精英 重名也很不幸——经常要被物质的女孩子们奚落。 “小蓓,你就不能发扬一回风格吗?老谈金钱多伤感情啊。” 收银的郭敏大笑,“小丁,帅就可以吃霸王餐啊?过夜费还是要给的嘛!” “靠!我还不准备上市呢!”我白了郭敏一眼。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媳妇套不住流氓,舍不得钱当然也泡不到妞,谈 金钱伤他的感情,但是不谈金钱他也不会因此感谢我,至多觉得自己泡妞儿有术。 老丁的口头禅是:“做爱、做爱、即使没有爱,做着做着就做出爱来了。”前台收 银的郭敏十五岁时就来了美国,学的是阳春白雪的钢琴。学了几年,琴艺没有多大 长进,奖学金却弄没了。搞艺术的父母辞职做起了生意,为的是要交郭敏的学费。 后来据说她与一位台湾男子同居,吃住由男子包了。不知怎么,两人又分开了,她 也断了生活来源。在餐馆打工时,我亲眼见过郭敏缠着老板给她介绍男人,说只要 有钱,年龄多大都行。老板说:“几个人一起出钱共享你行吗?”“没问题。”郭 敏仰靠着椅子,双脚翘起在饭桌上,回答得十分干脆。 我理解她,但我永远也不愿意和她一样。 寂寞是可耻的,但大家都很实际,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可以标价,劳资双方互惠 互利,自然关系固若金汤,谁也无须自作多情爱上谁,想满足生理需要还是想要进 一步发展都直接说明白比较好。我懒得再花工夫去习惯陌生人,左右都是找棵树吊 死,干脆就找棵眼熟的吧。 韦君也挺忙,但在我看来他过的已经是神仙日子了。他有时会来接我下班,我 不由得感慨环境真是能够改造人,以前一口一个“我妈说……”“我妈说……”的 韦君都知道关心人了,尽管只是走个形式。但是他的住处也挺远,又没车,这么接 送弄得我又很担心他回去路上有什么意外。时间长了,韦君说咱们合租一个房子吧, 省钱。我想了想,没敢答应,我本质上是个良民,总觉得这种男盗女娼的事儿要做 得鬼鬼祟祟一点才符合专业精神,另外也是觉得一点好处没落着,多少有点难过。 韦君二话没说给他和我的家人打了电话,通告了一下我们的情况,他家人很支 持,我家人不反对。我们的事就这么初步交待了。韦君妈妈还专门过来考察了一下, 确认我身体健康适宜传宗接代后,开心地给了我一个大钻钻。我一面笑成一朵花儿 一面掂着钻钻暗自伤感,才五十分不到的一个石头就换我这么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 人,怪不得都说女儿本是赔钱货。 我想给猴子打个电话通告一下,但是打不通,他大概是换号了。我挂上电话, 突然想起他唱的《当爱已成往事》,“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你错了,语冰,我生命中的热情就那么多,已经全部被你耗尽。现在,我已经 心力憔悴,再也没有力量去爱了。 或许平淡才是生活的真谛。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有时我做着梦,会迷迷糊糊 地回到过去,那时我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自以为很成熟,每天叫嚣着郁闷 孤独寻找刺激。爱过,也疼过,可以了,该收心了,还要什么呢? 我妈说:“韦君这孩子不错,你早点定下来也好,有个人照顾你我们也放心。” 嫁人?呵呵,以前一直在风头浪尖上奔走,真没想到自己也有偃旗息鼓的一天, 嫁吧,嫁谁没关系。隐约记得看过一篇小说里写一个女子,“张三嫁得,李四也嫁 得,年老嫁得,年少也嫁得。”不过她是为钱,我是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这只青蛙呆在井底太久了,连抬头的欲望都没有了。也许是为了卫生间吧。韦君 比我混得好,他的公寓里有独立的厨卫和阳台,而我已经快被我们那个隔三岔五堵 塞的卫生间逼疯了,房东是个吝啬刻薄的犹太人,他的口头禅是“你们的房租还不 够付物业公司的管理费呢。”我现在迫切希望嫁给一个能提供一个干净舒适的卫生 间的男人,管他是谁呢。 隔壁的Wilson家的小女儿不过三岁多一点,经常趁她妈妈不注意时到处乱跑, 有一次她把我的几本书弄得乱七八糟,“Monica! Tell me what is it." 我扫了图片一眼,“It is ……it is a monkey." "You fool me , Monica ." "It a Chinese monkey."我笑笑。 是的,一只中国猴子,叫孙悟空。它是我小时候唯一的偶像。 也许就是对它印象太深了,才会爱上一个男人,叫他猴子吧? 韦君也跑来看,憨厚地笑着,试图给小丫头讲解神秘的东方猴子的故事。 “你跟她说这些干吗?”我有点烦。“Culture difference. 她听得懂才怪。” 韦君斜瞥我一眼闭了嘴。我叹口气,韦君是个好孩子,可是还是少了点什么。 不怪他,是我的问题。“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喃喃道。 “你说什么?”韦君惴惴不安地问。 “没什么。”我拍拍他肩膀,这孩子虽然傻点儿,但好歹也是我的人了,名分 既定,还是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他好一点。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好过一些,我经常闭着眼睛抚摩他的脸。想象如果他 是杨琼,或者如果他是方语冰,或者二者都是……为什么不能呢?他们是那么相象。 想着想着,眼泪就滑下来。 韦君很容易感动,他会吻掉我的泪,“你爱我吗?” “爱,你呢?” “一样了。” 有时我看着他会觉得伤感,前尘如梦。我知道他和从前的女友还有联系,我甚 至听过他在长途电话里海誓山盟,但是我们从来不揭破对方。我们几乎生活在一起, 彼此隐瞒欺骗的同时彼此尊重,也许这样最好。生活中总有太多的假象和欺骗,要 想活下去,不但要学会撒谎,还要学会相信谎言。如果做不到,那么留给自己回味 的,只能是深深的无奈和凄凉。 所以当他问我时,我永远说,“爱。”我问他时,他也一样回答。 他很聪明,不会多追究下去,自己很快就睡熟。我就着明亮的月光,请求上帝 或者是佛祖的原谅,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看《香草的天空》时我看到卡梅隆问汤姆克鲁斯:“一晚上四次不是爱是什么?” 是啊,我告诉自己,这就够了,爱情是人类麻痹自己的鸦片。而我已是不再相 信南瓜会变成马车的灰姑娘。 我们之间没有爱,只有一夜四次。这或许不足以成就一段爱情,但足以成就一 段婚姻。 男人就像月亮,既然知道背面难看得很,就不要去自己吓自己了,只看表面, 还是说得过去的。 感恩节是周六,老韦去超市抢购了,我照例看台,九点过后人一点不见少,martin 也一改平时的温文,隔了人群大声叫我:“Monica! ” “什么?”我冲过去。 “去把这份订餐送了。”挤挤眼,“替我问候她。” 我笑了,原来是她。每天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martin总会拎着两盒饭菜两瓶 红酒出去一阵子,少则半小时,多则一两小时,我们就很好奇他干什么去了。厨师 们神神秘秘地说他去会女朋友,我们就很鸡婆地追着问,于是知道了真相,原来那 是个五十多岁的华裔女子,每天固定时候会打电话来订餐,做好后martin总是亲自 送去。餐厅本来是不送外卖的,都是客人们自己上门拿,而这老太太要劳动martin 大驾,面子不小。后来老板也陆陆续续地告诉了我们关于她的一些事。她很有钱, 可是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丈夫和儿子全死在她前面,儿子尤其可怜,是得了心血 管方面的一个什么病,她千方百计把儿子从中国弄来,找了最好的医生还是没用, 很年轻就死掉了。现在她精神上有点问题,类似于老年痴呆的,孤身一人住在大房 子里,很多年来一直是这个餐厅的顾客,所以martin也对她特殊对待。说是女朋友 只是厨师们的玩笑,但每天晚上martin对她的探访却是她寂寞生活中的重要内容。 大家对西方社会这种孤老现象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感叹于她每晚都要干掉两瓶红 酒,酒量惊人啊。也是,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聊之生。 我按纸盒上的地址找到了一间漂亮的公寓,地方很偏,按铃很久都没人应。我 又喊了几声“外卖”,还是没人搭理。邻家的门倒是开了,两个老美一脸警惕地看 着我,我只得收敛地笑笑。 真是见鬼了,我悻悻地准备要走。 门忽然毫无预兆地打开了,我吓了一跳。 光线很暗,一个女人在门内客气地打量着我,“谢谢。”她眉目秀逸,衣着整 洁,想必从前是个美人,现在只能求助于昏暗的光线以遮掩皱纹。有钱又怎样呢? 时间最会刻薄美女,美人迟暮,比寻常女子更觉张皇。 “不客气”,我也用中文回应。同是华人,小帐该不会太少。 她一边掏零钱一边盯着我看,我低下头,屋子里光线太暗,这老太太又神神叨 叨的,我有点害怕。谁知道这是不是玄幻小说的情节,等走出去回头看时,只是一 个大坟墓?不能,我安慰自己,那是聊斋里的情节,机票很贵的,不见得中国的狐 狸精会飘洋过海来看我。 我揣着小帐走了几步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林小姐!” 我下意识答应一声,回头看时竟是那个老太太,“林小姐?” 我好奇地看她,“您还有事吗?您……认识我?”我想一定是martin那个老头 说起过,来了一个大陆女孩子……拿我来招徕食客,这老头真讨厌。回去一定当面 骂他两句傻逼,反正他也听不懂,问起来我就说是“亲爱的”的意思。 她说:“我是曹玉。” 我努力在脑海里搜索“曹玉”这个名字,肯定在哪里听过,但就是想不起来, 我抱歉地看着她。 “我是杨琼的母亲。” 我下意识地疑疑惑惑脱口问了句“什么”,然后突然呆掉。 杨琼的母亲?!她比我上次见到的样子至少老了二十岁! 我迅速把martin告诉我关于她的故事理了一遍,如果她是当年那个韶华正好的 美妇人,那么……杨琼……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他呢?” 她没回答,自顾自进了房门。我紧随其后。 她不说话,两只眼睛直直地地看着前面,目光涣散,好象是在看我身后很遥远 的地方,我忍不住抓住她手,“他呢?” 她向玄关右侧的门微微努了努下巴。 我推开门。 第一眼看到的是墙上一张大照片,一个精灵古怪的十六岁女孩子,抓着桃树枝 打秋千,眯着眼睛做鬼脸,露着小虎牙,顶着一头一身的粉白花瓣活泼地微笑着, 照片是抓拍的,有些糊,但是好自然。 四目相视,恍恍惚惚的,看着自己的前世今生。 那可不是我么? 揉揉眼睛,看得真了,是的,原来我也有过那么生动的时候。 我被自己的前世镇住,看着照片,许久做声不得。前后左右亦有许多小照片, 一颦一笑,皆明媚可喜。在教室里的,野餐时候的,访谈的……一应俱全。简直是 我几年来的行程记录,最后一张是我第二个小说的单行本上市的宣传照,大约摄于 半年前。 如果这是梦,我愿长睡不愿醒。 照片比例和真人相仿,照片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打印纸,我认得是自己的个人简 介和作品目录。“新兴网络作家林小蓓近日推出新作……”左右有一些小点的照片 和相框,是贴在个人网站里的。也有做宣传时记者拍的照片,有些连我自己都没有 见过。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 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 欢喜悲伤生老病死,说不上传奇 狠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 不是 我和你 杨琼,你这个傻瓜。 曹玉女士——我以前叫她曹阿姨的,应该已经看惯了这些,静如止水。等我神 游回来时,她已经微闭着眼睛假寐了,毕竟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 我站了很久等她回过神来,我想问他到底患了什么病,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肯 告诉我真相就离我而去,我想问的问题很多。 她终于醒来,“喔,请问你是?” 我愣了。 她不是开玩笑,她的眼睛既世俗又天真,警惕又好奇。我看着她已经花白的头 发和不再苗条的身段,呵,我忘了她精神有恙。 我深鞠一躬,“再见。” 转身离开。 有些事情我注定无法得知真相了。 晚上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摊开纸笔,多年来已经没有了记日记的习惯,但是今天 应该记住……赶在我遗忘之前……可是我对着空白的稿纸,始终想不起要说什么。 “累了就休息一下,总逼自己多不好。” 我循声望去,杨琼淡定的微笑一如既往,他坐在窗口,背对漫天星光。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该有你的生活。” “我生活得不开心。” “开心是要自己找的。” “我一直在找你,我找过好多人,可是没有可以代替你的。” “我知道。你总这样,让别人放心不下。” “你让我放心过吗?” 他低低一声叹息。 “不许走!”我泪如泉涌。 醒来时桌子上一片潮湿,窗子没有关,窗外是星星点点的灯火,还有零落的星 光。 又是这样,每个人都这样,当我开始学会怎样去爱时,他们就离开我。 顾不上哭,我飞奔到窗口,撑着窗框寻找他的影踪,黑暗无边无际,看不见, 看不见,我咬着嘴唇攀上窗台,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你等我,你等着我。我 自作聪明了好久仍看不到幸福,那么,现在,容我放纵一下。 最后的,放纵一下。 夜色温柔。 (全文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