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父亲不甘心就此收山,东拼西凑借了一大笔钱企图重振旗鼓东山再起。然而, 他那一套不能够与时俱进的经营策略和一成不变的生意经终究无法适应你死我活的 当代商战。父亲虽然想尽各种办法企图力挽狂澜,奈何能力有限,终归无力回天, 再加之年事已高,深感此生无望,于是颇露出点下世的光景来。 虽然是债台高筑,父亲却依然陶醉在对过往繁华的回忆当中,丢不开当初人人 景仰的张大镇长和文星镇首富的美丽身份。他一直深信自己高人一等,文星镇事无 巨细都应该征求他的意见。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了。东村的儿媳打了公公一耳光, 他义正词严地去为公公讨还公道;南村文八爷的烟屁股不小心把文八奶奶的被子点 着了,他声色俱厉地痛斥文八爷的罪恶行径;西村六岁的文小明偷了奶奶五毛钱买 了冰棍,他兴师动众地把文小明的老爸骂得狗血淋头说什么“子不教,父之过”; 北村的文三奶奶虐待从宁夏远嫁过来的儿媳,他也要苦口婆心地对文三奶奶进行批 评教育。 父亲无视母亲五次三番叫他少管闲事的劝告,自欺欺人地陶醉在“文星镇的包 龙图”的光环中,一厢情愿地认为没有了他文星镇的日常秩序简直无法维持,却不 知道自己在左邻右舍表面的唯唯诺诺中,已把男女老少各个阶层得罪殆遍。 这一天,镇上有一对新婚燕尔的小两口不知由于哪方面的稍微不和谐拌了嘴。 父亲心想才结婚三天就吵架,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还不把文星镇给抬起来?快 马加鞭赶到事发地点现身说法,无非是要求这小两口严肃而认真地进行批评和自我 批评。不料那从小娇生惯养的新娘子可不是好惹的,把未消的余怒全部发泄到瞎掺 和的父亲身上: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人家的家务事都要你来管,你算哪门子葱啊?” 张别离大法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新郎和邻居幸灾乐祸的劝勉下悻悻地落荒 而逃。 父亲从这一事件之后,大概也估摸到了自己现在在镇上的真实地位,本想收敛 一下自己好为人师多管闲事的脾气,只是一旦两杯猫尿下肚,就又忘记自己是谁了。 父亲原本是不喝酒的,听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后,开始贪上了杯中物。父亲原本 吃不惯辣椒,自从知道毛泽东不吃辣椒不革命后,开始猛吃辣椒。父亲原本也不抽 烟,不知道从哪本杂志上知道邓小平烟瘾奇大,于是开始学习猛抽烟。抽烟、喝酒 和吃辣椒本来只是个人喜好,极平凡的一件事情,父亲非要把这些鸡毛蒜皮上升到 一个自己根本无法企及的高度,非得生拉硬扯地把自己和文豪或伟人联系在一起, 好像那些不抽烟、不喝酒或者不吃辣椒的人就低人一等永无出头之日一般。因为父 亲常常在人前人后自觉或不自觉地表露出这样一种荒诞可笑的情绪,从而遭到了相 当一部分人的嫉恨。 父亲在文星镇地位的不断下降,这是幼小的我便能感觉得到的。我曾有好几次 不小心亲耳听到几个平时当着面亲热而恭敬地称呼父亲“张爹”的大伯大叔私下里 说的是他的名字甚至小名。这是我疑惑的开始。 我开始了解社会,是在我十一岁那年,我正读初中一年级。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书包里小心地平铺着期中考试全年级第一名的奖状,兴 高采烈地哼着欢快的歌儿骑着自行车回家,远远地看到我家大铁门前聚集着百十号 人。 我下了车,看热闹的父老乡亲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看到母亲和姐姐神色黯然 地呆坐在我家小别墅的大铁门前,铁门上两幅白色的纸条构成了一个大大的€祝瑎 咨闲醋判涯康摹胺狻弊帧? 我气急败坏地捶打铁门,问坐在门前石墩上的母亲怎么回事。母亲告诉我是因 为父亲借了银行二十万的贷款做生意已有三年没有如期交付利息,银行已经起诉到 了法院,法院给父亲发了传票可是他没有去,今天公安局开了三辆车来了十多个人, 本来是要带父亲走的,可是没逮到他,于是把我家给查封了,她也是刚才从外婆家 回来才知道的。 我头脑里顿时一片空白,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我可怜兮兮而又小心谨慎地 问同样六神无主的母亲:“妈,今晚咱们睡哪里啊?”母亲牵着我的小手说:“一 一好孩子,别怕,一切等你爸回来再说,大不了咱们都住外婆家去。”母亲安慰的 话无疑给方寸大乱的我打了一剂强心针,我顿时不那么害怕了,虽然心头还淤积着 许多被人瞧不起的难为情。我懂事地从书包里拿出平时最不喜欢的英语书,挨在母 亲的身旁坐下。 英语单词我一个也没看进去,耳朵里尽是邻居们的窃窃私语或是高谈阔论。大 意无非是批评父亲当镇长时如何巧取豪夺啦,经商发迹的那几年是如何趾高气扬不 可一世啦,父亲做生意亏了钱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啦,不应该多管人家闲事啦,不应 该自比什么李白毛泽东邓小平啦,诸如此类。总之,父亲那会儿简直成了一个一无 是处可以枪毙一千零一次的秦桧或者万俟什么的汉奸和坏蛋。 已经是晚饭时分,看客们开始一拨又一拨依依不舍地散去,没有一句哪怕假惺 惺地劝说我们母子三人起来去他家随便用个晚饭或者将就住上一宿的言语。 文星中学中午的伙食很差,我当时已经有些饿了。我贪婪地向平日那些好像还 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左邻右舍投过去一个个无辜的眼神后,我的目标受众似乎是 不约而同地视而不见,互相打几个冷皮哈哈之后,如避非典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