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恭肃喧腾陪盛典(2)
恍惚间,玻璃罩面上如有水珠游移,零零星星,闪闪烁烁,变幻出一片银红云
霞。云霞轻拂,阿姨的面容表情渐渐柔和、流畅,双目微睁,流转顾盼。转瞬间,
我们的目光对接凝固,默默地互视,说不清她看了我多久,我看了她多久,一种熟
悉的气息缓缓升起,漫开,弥散在我们之间,茫茫然一片,隔开了距离,反而并不
因此模糊了视线。久久地,阿姨粉颈微侧,用眼角余光牵引着我。那余光如丝绸轻
柔起伏,拂去玻璃罩,拂去衣衫,拂去重重束缚,袒露出一位丽姝,丽姝拥有一张
精细修饰的俏脸庞,一丝不挂的俏肩背。唯一的装饰只是一串象牙白的珍珠项链,
映衬得娇嫩肌肤浮动出古玉般的润滑腻脂。最勾人魂魄的是那双水光朦胧的秀目,
云鬓盘卷高耸,黛眉微弯新描,一根根细细梳理的睫毛,像飞檐高耸,翘出泼天的
胆子、极度的张扬和傲岸的时髦。
那是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沓阿姨的少女靓照。正是这张半身裸影,垂钓
出我斑驳的儿时记忆。时光倒转四十载,这张照片曾放大悬挂于戏院门口,好似一
滴灿烂已极的阳光,顾盼自如中不小心滴落大地,散发出逼人的艳丽,招来了无数
人驻足观赏,评议声如蟋蟀嗡嗡营营,惊愕者有之,赞赏者有之,讥刺者有之。尔
后,阿姨的艳名随风流播:东方玛丽·蒙丹。
玛丽·蒙丹(Mary Martin)美国环球电影公司的影星,擅长歌舞音乐片。1939
年主演《歌剧大王》脱颖而出,四十年代名噪影坛,其代表作有娱乐片《布鲁斯的
诞生》(布鲁斯为一种爵士乐)、《亲亲男孩,再见》以及《阿里巴巴》、《眼镜
蛇的女儿》等等影片。当时彩色电影方兴未艾,玛丽·蒙丹的银幕形象浓艳绮丽,
有“彩色皇后”之美誉。
四十年代的上海滩,美国影片如洪水泛滥,玛丽·蒙丹成为上海市民心目中的
艳后。不难想象,荣戴“东方玛丽·蒙丹”的丁是娥阿姨,何等娇媚风流。
从一代艳后到一名优秀共产党员,丁是娥阿姨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自愿乎?被迫乎?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原上海京剧院编剧陈西汀老先生说:“‘文革’期间,在奉贤干校,批判文艺
黑线人物,有周信芳、巴金、袁雪芬、丁是娥等。丁是娥的态度和别人不一样,好
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有一种沉重的压力和负担,以后‘解放’了,我仍然感到
她有一种压力,心理上仍然没有解放。”
老者之言,耐人寻味。
阿姨失去了安宁,无论精神上抑或肉体上,心境的安宁是一切安宁的保障。
痛悼她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她是累死的。那么这里是否包含了自我重塑的疲乏
呢?
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认为,人生最重要的是执着一种态度,这种态度是发自内
心的、发自天性的非常自然的态度,而不是去刻意营造环境,追求一种外在的、完
全是人工性的目标。
那么,能责怪阿姨吗?似乎也不能。我思绪纷乱。
追悼会步入尾声。我扶持老父,走近阿姨遗体,老父沉沉地鞠躬,长长地凝视,
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捶胸顿足,只有两行清泪悄悄滑落。
我一直以为,父亲眷恋前妻和一双儿女,而和丁阿姨只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万万没有想到,老父对丁阿姨有着深深的依恋;弟妹们始终担心,老父体弱多病,
能不能经受住生龙活虎的妻子先他而去的打击,然而,老父亲不愧曾是“沪剧皇帝”,
今日今时,悲哀而不失态,衰弱而不失威严,犹如一株历经沧桑的老树突遭雷击,
虽遍体瘢痕,仍兀立着铁铮铮的躯干。
人群起伏骚动,酝酿着狂乱的大浪。我妹妹解惠芳挤上几步,帮助搀扶老父。
这位妹妹的身世,对我犹如一团迷雾。我只知道,丁阿姨并无亲生子女,生前对出
入丁宅的五名子女亲疏有别,尤其轻视解惠芳。如今她乘鹤仙去,弟妹们各自会有
怎样的感喟呢?
我无暇回视弟妹。两千余人的脚步,两千余人的衣袂,两千余人的呼吸,汇成
排天大浪,直扑丁阿姨的灵柩。他们熟悉丁阿姨吗?他们了解丁阿姨吗?他们是企
望一睹最后的芳容,抑或是诚挚的人生告别?
丁阿姨真的有那么大的感召力吗?民众真的是那么容易盲从吗?
我护卫着老父,寻觅着出路,眼前晃动着一张张绯红的面容,一粒粒蔷薇色的
汗珠。忽然,我瞥见了丁阿姨的七妹,她那单薄的身影,犹如一片锈红的落叶,飘
荡颠簸于人潮中,徒劳无益地想接近漩涡中心,去和她苦苦思恋的姐姐道别,后来
听说她归港后大病一场。我想沸腾在她内心的定是纯真的友情。我瞥见了丁伟,他
抢身灵柩前,任浪推潮涌,寸步不离。我见过他敬献的小花圈,绸带上写着:深切
悼念沪剧艺术家丁是娥慈母。我不愿称阿姨为母亲,别人情真意切地奉为慈母,不
由得牵逗出我内心丝丝缕缕的酸楚……
闪避狂热的脚步,冲出火红的重围,紧扶老父,走下台阶,一声低沉沙哑的喊
“大弟弟”羁绊住我的脚步。谁,知晓我最初的昵称?一位干瘦老太出现在我面前,
一个白色信封塞入我的衣兜,旋踵间消失于人流。事后我打开信封,里面无片言只
语,只有九十九元赙金。老父见我一脸迷惘,略作沉思,静静地送出气音:“她是
小阿婆的过房囡,新闸路菜场卖豆芽的阿毛,小阿婆去世后没啥来往。”噢,我弟
弟出生前,我奶奶小阿婆是认过一个卖豆芽的干女儿。时过境迁,我弟弟远游海外,
我奶奶沉埋黄土,不会有人通知她丁阿姨的葬礼,况且,小阿婆在世时对丁阿姨恨
声不绝,她的干女儿怎么也会融入金灿灿红彤彤的吊唁大潮?
老父疲倦地合上双眼,我蹑手蹑脚退出房间,徐步下楼。楼下喧哗沸腾,前后
客厅厨房连过道雁字排开了豆腐饭的席面,小花园内挤满了锦簇簇的鲜花花篮,弄
堂里壅积着大大小小的花圈,最大的一个高达两三层楼,听说乃是香港商人张宗宪
敬献。他和丁阿姨初识,仅仅磋商过今秋上海沪剧院首次赴港演出事宜,大军未动,
主帅先逝,他是不是用那美轮美奂的花圈,奉上一份惋惜和敬仰?
虚虚实实,是是非非,把我缠绕成一个蚕蛹。我无力啄破硬壳,抽出洁白的思
绪……
嚓!一根火柴划出一朵橘黄的火苗,点燃了弄堂的花圈,祭奠丁阿姨的在天之
灵。烈焰腾腾,骄阳烈烈,像辣椒水一样灌入我的双眼,逼沁出一层泪翳,泪眼婆
娑中,肃穆的丧葬演化成轰轰烈烈的盛庆,随滔滔黄浦江水流逝,波涛间跃动出点
点金黄和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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