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蓬飘泊游子意(2)
那份嘈杂,搅拌了土生土长的申曲,挤压着质朴内向的少年。他遗憾申曲无力
望京剧项背,不满足自己的唱腔平淡如水,朦胧企盼青天一鹤排空。外表的寡言顽
劣和内心的沸腾热望构成了强烈的冲撞。若无有这份冲撞,他会囿于九曲桥下的小
小湖池;有了这份冲撞,他会企盼大江大海的波涛。
海声遥遥入耳,海风湿润鼻息,小鱼久久找不到跃入江海的河口……
寒凝大地,我父亲随师离开“小世界”,卖唱于茶楼村头。忽一日,师徒们肩
挑戏担行至洋泾镇,村头墙上张贴告示,白纸黑字,墨汁淋漓:“淫唱花鼓者,驱
逐出境。”我父亲暗自思忖:阿拉唱申曲,不是淫唱花鼓,坦荡荡阔步前行。
侯国廷喝住了莽撞的徒弟,脸色沉凝得铁青铁黑,如乌云,如墨汁;脚步疾捷
得快步小跑,似奔鹿,似脱兔,急急转道七宝镇。操低贱营生者怕官,哪怕是中国
这片土地上最小最小的村官。
风冽似刀,碎切着那朵昏黄的火苗。土生土长的申曲,何时才能逃出“淫唱花
鼓”的厄运呢?
灯火飘忽,土路坎坷,少年郎的郁闷恰如赤裸裸的铁色树杈叩问湛蓝长空。
春绿江南,和风重新扇旺橘黄色的火苗。
有朋友提及,他的嗓音接近于申曲博士夏福麟。“博士”雅号是说他老戏功力
深厚,演唱应对从容。当时的申曲实行幕表制。每排新戏,请排戏先生分场次、说
情节、派角色。每个角色的说唱和动作,都由艺人自行安排。唱申曲的都唱熟了几
十出老戏,只要旧瓶装新酒就能应对。当然,这还要随机应变,心口相应,才能临
场发挥把唱词编得合情合理,精彩纷呈;否则,就会在台上张口结舌,手足无措,
招致看客讪笑,最后被淘汰。这种淘汰固然无情,却也培养、造就了一批人才。夏
福麟就是从中磨砺出来的。
当我父亲踏入南市十六铺里马路的双龙园茶楼时,那里正回荡着夏福麟施展大
方、浑厚有力的唱腔。似曾相识燕归来。杨奎官师傅的洪亮高亢之声,有了若隐若
现的回音。
后台拜见,当红小生无骄矜之意、傲慢之态,温煦可亲如春风习习,认真倾听
小后生的演唱,诚恳赞叹小后生的嗓音洪亮纯净,如银珠潇潇洒洒滚落。
古人云:“倾盖如旧,白首如新。”两人相见只在瞬间,一见投缘,惺惺相惜,
长幼相携,不是师徒,情逾师徒。
侯国廷先生倒也无门户之见,允徒弟另觅出路。我父亲加入了杨敬文领班的敬
兰社,追随夏福麟先生。夏福麟长他六春,宽厚如兄,因他是侯国廷之徒,不肯多
加管教。我父亲求艺心切,夏福麟演皇帝,他争扮太监;夏福麟演公子,他争扮书
童,为的是亦步亦趋,紧随身后,仔仔细细地听唱和看演,我父亲戏称“曾演过一
百六十个太监”,足见他舞台历练之久之多。无戏可演、后台少人时,他会对镜化
个小生妆,端详镜中人的神态表情,暗暗与夏老师台前的表演比较。月缺月圆,同
行夸他学得有了些眉目。
申曲艺人大抵来自社会底层,侥幸成名,也仍是供人消遣的戏子,为解闷,为
排愁,酒与赌常常如影相随。凡茶楼酒肆之地,往往开设赌局。稳重如夏福麟者,
也难免俗。通常唱归唱,赌归赌,两者各不相扰。有时在后台押上一注,上台去唱,
甩腔下台,急急忙忙先问“是赢的还是输的”;也有时黏身赌局,不忍抽身,便打
发他中意的小后生桃代李僵。
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十六春的我父亲,替代正场红小生,初出台,台下喧哗潮
涌,几乎轰他下台。他心不慌,神不乱,出口如行云流水,渐渐洪亮高远,宛如展
翅飞翔的羽翼,轻轻抚平了喧闹。
班主杨敬文艺技不高,长于周旋,精于识人,脸颊上掠过一抹喜色。
夏福麟长者风范,摩挲我父亲初显宽厚的肩头,唇角流泻出由衷的赞赏和鼓励。
之后,替代之事屡有发生,我父亲在南市初露璞玉光华。
每每有人称赞:说他学夏福麟,几几可以乱真。他喜悦、兴奋中夹带着丝丝遗
憾。他追求的似乎不完全是像,是什么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好景难久长。随着“九一八”事变,东三省沦陷,淞沪抗战爆发,南市的繁华
喧闹旋成水中月,镜中花。班社星散,如水泻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我父亲和夏福
麟忍痛分手,飘萍浪迹,各自参加了跑码头班社。抗战爆发,无有名分的师徒,重
逢于租界戏院,夏福麟渐渐从小生转行老生,常常为我父亲托底,终身相处和谐,
情深义重。
1934年春,杭州、嘉兴、湖州之间的三角水网地带,出现了一个唱申曲的中山
社。它借重国父大名,以青年为主体,戏班整齐,剧目常新。每换码头,需由地方
派出两只各可载重三百担米的大木船,前用拖驳小火轮,方能接走五十余名艺人及
道具。
初初,我父亲只是中山社的一条小鱼,跑跑龙套,有时也唱唱二路小生。一十
九岁的青春活力,溢出了外表的沉默寡言,喷涌出活泼泼的生命浆液。他不顾日夜
两场劳累,倡议组成足球队,常常晨起踢至午饭飘香,姗姗迟归。归来仍要淘气,
他先揭大锅盖,若饭尚多,以点头为号,几个青年各自少吃,留下锅底几许剩饭;
若饭留少,以摇头为信,同伴们敞肚猛吃,吃得锅底朝天,向烧饭师傅丁丁当当敲
空碗……
中山社是有饭同吃、有钱同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姐妹社,无人计较
小青年的顽皮嬉闹,何况我父亲未误正事。他台上扮相英俊,唱腔宽洪,台下以
“羊角先生”之名参与编戏。因为中山社内多目不识丁、从土木工匠转行者,五年
级的学历,足以使我父亲跻身秀才行列。他曾频频往返于大都会上海和水乡村镇,
把《火烧红莲寺》从京剧连台本戏同步改编为申曲连台本戏;他曾在小贩处买生煎
包充饥,一边吃一边把报纸上的新闻编成一出新戏。
半个多世纪后,老艺人们仍津津乐道:“解洪元编戏快得邪气!”
如果说,这份快捷来自他的聪慧,那么,老艺人们更目睹了少年解洪元在江湖
漂泊之中,学会了千年古树般的稳重;随着年龄生长出来的沉思闪耀出熠熠银光,
而一次偶然的奇遇,竟升华了他的沉思。
中山社飘泊至朱家角,狭路相逢朱传茗、王传淞领衔的昆曲仙霓社。昆曲乃深
谷幽兰,古老高贵馨香,双方对台,优劣自明。偏偏中山社门前热热闹闹,仙霓社
门前冷冷清清。昆曲艺人惊诧狐疑,几个青年悄悄步入申曲场子察探虚实,看看对
方贴演的《狸猫换太子》有何惊人之处。不看罢了,一看真是大惊失色:包龙图夜
审郭隗,那个宋代包公的官帽上竟然摇晃着清代的花翎顶戴!耐着性子往下看,语
言的直白,动作的粗俗,音乐的单调,使他们忍无可忍,嗤之以鼻,愤愤然退场。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这种乌七八糟的申曲何以能红红火火?
仙霓社不屑与中山社对阵,准备束装提前撤离。离去前最后一场,戏将尽未尽
之际,旋风般闯入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后生。这场戏只卖出八张票,“放汤”也只放
进了七八位无票人。这位姗姗来迟、风风火火的小看客,面庞上残留的粉墨印痕,
泄漏了中山社艺人的身份,两社对垒,胜者醒目突兀地出现于败者清冷的残局,似
乎带有几分嘲笑挑衅的味道。
昆曲艺人郁结于胸中的不平之气,升腾勃发,几位青年蹑手蹑脚向闯入者身后
包抄。
这位闯入者恰恰是我父亲,少年鲁莽浮火未除,本以为仙霓社会逗留多日,刚
刚听说他们今夜开船,不愿和近在咫尺的偷戏机会擦肩而过,他趁自己终场无戏,
草草擦抹水粉胭脂,匆匆闯入大门虚掩的戏场。他落坐板凳,目不斜视,摇头晃脑,
点足拍膝,轻和低吟,忘乎所以。
曲终人散,他依依不舍离座,徐徐转身,猛然发现面前立着几个青年,冷冷地
盯视他,挡住了去路。他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失礼,怯怯地后退,想绕路出去。草台
上虎腾腾又奔下几个青年,提棍拎棒,截断了他的退路。两路人马步步进逼合围,
他成了瓮中之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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