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绽开两朵花(1)
1921 年冬,江南夜雪,初如柳絮,渐似鹅毛,纷纷如碎玉乱琼堆砌,神奇的
雪遮蔽了丑陋和荒凉。上海苏州河新闸桥堍南岸,原本无路,自上海开埠后,因它
蜿蜒向南伸展,直通花园弄(今南京路),被划入英租界,命名为梅白克路(今新
昌路)。愈近花园弄,这里愈显繁华。只是,它的起端,梅白克路与新闸路交会之
前,呈现出的是赤裸裸的贫困。河边散落着堆栈、粪坑、垃圾箱,桥堍下拱出地面
的是零零星星的茅草棚,上海人称之为“滚地龙”。“滚地龙”一词,颇耐寻味,
即使滚落尘埃,仍不肯失去龙之威猛。稍离桥堍,一条土路,短短的,泥泞不堪;
两排土房,矮矮的,相依相靠。土路两侧的人家大都是手工艺人、小摊贩、小商人,
家家都在搓板上度日。
夜归的竹匠,我外公顾阿江就被贫困磨糙了心。
听我母亲说,外公不近烟酒,不贪女色,有一手竹匠绝活,苦苦地在土路边支
撑一爿小小的竹器店。泥抹墙,瓦铺顶,薄薄木板间隔出前店后房和伸不直腰的小
阁楼,以及几家合用的天井。竹器店地处偏僻,生意清淡,坐守店堂难以养家糊口,
我外公常常要顶风冒雪游走大小弄堂揽些零星杂活。
雪夜朦胧,灯影黯淡,人踪寥落,四周静得像座坟墓。我外公长长地叹息,叹
息声融入了无言的飞雪,飞雪掀起了回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卷起婴儿的啼哭。
我外公循声寻找,在白雪半掩的垃圾箱旁发现了一个暗蓝色的蜡烛包,包内有
一个女婴。弃婴身旁有一串深深浅浅的娇俏脚印,渐去渐远,尚未被雪花掩埋,显
然,弃婴者听见了我外公的叹息,相信女婴有了归宿,才悄然离去。难道,他的叹
息能传递出粗暴外表所遮蔽的忠厚和善良吗?这真是一个难解的谜。他抱起弃婴,
那女婴细嫩的脸庞,全然没了血色,比白雪还要苍白。我外公生出怜悯之意,刚要
解开衣襟,忽想起家无余粮,只有不善理家的老婆和九岁的儿子,凭空再多一张嘴,
岂不又要增添许多愁苦?他狠狠心扔下女婴,那女婴的哭声,微弱如若有若无的游
丝,绕绊夜归人的双腿。
我外公仰望飞雪,迟疑徘徊。我常想,江南雪有一种神奇,它酥酥软软,缠缠
绵绵,浸淫其中,粗暴狂躁的性格往往会注入丝丝缕缕如水柔情。据说他回望弃婴
时,弃婴周围飘洒的雪花,呈现出的不仅仅是洁白,而且闪烁出泛银光的浅蓝,究
竟是蜡烛包的暗蓝衬映,抑或别有他故,我无法猜度。这份奇异的蓝色催促我外公
再度抱起女婴,女婴睁开双眼,眼睛像两颗黑色的星星,那么明亮,那么洁净,悄
悄涌出的泪珠,也闪映出淡淡的银色浅蓝,抽噎几声,黑黑的睫毛一合,叫人担心
那苍白的小脸无法承受它的重量。我外公不再犹豫,把女婴拥入补丁摞补丁的棉袄。
之后的岁月中,他对雪夜捡拾的女孩始终有一份难得的宽容。
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女婴就是我的母亲。我外公给她起名金妹。雪地里捡拾的孩
子,空有富贵之名,全无富贵之相,如雪般纤弱,雪般恬静,就像一朵开在夜空里
的雪花。雪花融入泥,化为水,五六岁的女孩早早地分担贫穷,一双小手在苏州河
里淘米洗菜,在店里学做筅帚小竹篮,一双小脚踩着我外公的脚印,追随着我外公
的独轮车上街,帮助修补零零星星的竹器。
我外婆也曾悄悄地送她进免费的夜校,读书未及两载,我外公一声暴喝:“女
小囡读啥书,不识字一样有饭吃!”从此,夜晚少了读书声,小小的心空空落落。
恰好,水一样柔和透明的江南丝竹流入她的耳廓,拖拽她的脚步,她轻灵地来到离
家几步之遥的米店,隔着门板入迷地倾听。米店的老板发现了忠实的小听众,高兴
地拉她入门。她安静地坐于小板凳上,一双小手支撑着小小的腮帮,默默沉浸于清
婉绮丽的乐声,忘却了劳苦和孤单,舒展出一圈圈笑的涟漪。
米店老板瞥一眼小女孩,胡琴声戛然而止,他惊喜地说:“金妹,侬难得一笑,
笑起来真甜!”他执意要教女孩唱几句,女孩怯生生不敢启齿,经不起再三劝说,
随弦而歌,想不到歌声像夏日清晨拂过湖面的第一阵风,清凉凉,甜润润。隔墙有
耳,阿哥顾乃昌也闪入米店,窝于靠椅,拍击靠椅扶手,高高兴兴地替阿妹伴奏。
琴酣歌美,如冬夜里纷纷扬扬的飞雪,携带洁白,携带泛银色的浅蓝,缭绕萦回,
飘飘渺渺,若仙若梦……这大约是我母亲童年生活中唯一的安慰和乐趣。
有一日,米店老板兴尽弦停,细细地打量纤纤女孩,恳切地说:“金妹,学唱
戏吧,熬几年,或许能唱出头。赚几个铜钿,好让爹娘过几天舒心日子。”
几句话惊醒梦中人,从仙境跌回人间。我母亲玉容苍白,抬脚就跑,双唇间蹦
出了铁蚕豆般的字眼:“不!不!我不!”米店老板本以为替小女孩指出了一条生
路,万万想不到温顺的小羊羔也会尥蹶子,且在很长时间里不再看到她走入米店。
他不清楚,小女孩的内心深处对以戏为生有一种恐惧,一种天崩地裂的恐惧。
事情由我外婆引起。
我外婆慈眉善目,细皮嫩肉,为人随和温顺,言谈举止像名门闺秀,左邻右舍
都夸她好福相。她娘家拥有一爿小纱厂。待字闺中,曾结拜十姐妹,在牌桌边逍遥
度日。后来,洋纱洋布冲垮了小纱厂,她跌入棚户区,当了竹匠妻,为了不善家务
痴迷麻将,不知挨了我外公多少次殴打。豹子般的怒吼,雷霆般的拳脚,击不碎我
外婆的麻将恋。其实,我外婆屡赌屡输,屡输屡赌,但并没有挥霍我外公胼手胝足
挣来的血汗钱,绝大部分来自堂弟王无能的接济。
我观王无能,犹如遥望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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