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绽开两朵花(3)
有一次,丁婉娥差她去四马路的“肫肝大王”店买鸭肫肝。她觉得水牌上的
“鸭肫肝”三字很面熟,因为她常替老先生们买馄饨或猪肝面,也买过鸭爪鸭翅膀,
记熟了这些字,却把肫和饨混为一体。小女孩有心炫耀,踮脚尖,扯嗓门,一字一
顿,节奏分明地喊:“吾、要、买、五、只、鸭、饨、肝。”旁边的顾客笑得前仰
后合,店伙计也幽她一默:“小姑娘,我这里是‘肫肝大王' ,侬倒是读白字大王!”
丁阿姨不羞不臊,大大方方地问:“哪个字读错啦?”有位顾客喜欢女孩的洒脱,
仔仔细细地教给她,她对路遇的老师深深鞠躬,口齿清晰地说:“谢谢侬,不当白
字大王,就不会多认得一个字。”这回轮到店伙计拍脑袋惊叹:“谁家生出这么个
精灵?”
人世间罕见的聪颖、慧黠和超越年龄的老练泼辣,何愁不能迅速走红、点燃霓
虹灯的熠熠红光呢?
命运最爱捉弄人。她随老师周转于上海游乐场、公司场子,也被老师租借给江
湖戏班,闯荡杭嘉湖和苏常锡一带集镇,在雪地里唱过堂会,在茶馆里讨过铜板,
在流氓的欺压下,一上午学会了一段污秽不堪的唱段,化解了一场大祸。小艺徒再
伶俐,再泼辣,脚尖旋转也飞不上霓虹灯。
1936 年春夏之交,丁婉娥成立以唱戏为主的小囡班,后称为婉社儿童申曲班,
历时两载有余;丁阿姨的艺名被改为“小小婉娥”,成为小囡班的台柱。小囡班名
声不小,小小婉娥在看客眼中只是小囡扮大人有趣而已,无人会捧她蹿红霓虹灯。
小囡班解散,我阿姨恢复丁是娥艺名,伴随三度春花烂漫,先后跨入申曲第一
大班社文月社、新组建的鸣英剧团以及文月社易名的文滨剧团。本以为百伶百俐,
见多识广,又是小囡班的台柱,可以舒枝展叶,拥有灿烂的绽放。何曾想仍沉埋于
“七客一过路”,仍屈就于配角。她急于一鸣惊人,台上充当过路人,殷切切自添
唱句,得意洋洋中唱反季节,引起看客讪笑;有幸参加申曲影片拍摄,不甘心当配
角,不满意自己的唱段被删,串通琴师趁镜头摇向自己时扯高嗓门起唱,导演惊呼
“卡脱”;丁阿姨错把“卡脱”当“揩脱”,放肆地大喊大叫:“不要揩脱呀,我
还要唱两声!”胆大包天无理取闹惹恼了电影导演,差点把小姑娘轰出现场;最可
怜满师之后第一次登台,想当红角儿,想出满堂彩,顾及了请人送花篮助兴,却缺
少银元制做新衣亮相,偏偏耳尖尖捕捉到台下对自己衣着打扮的挑剔贬损,闹得心
慌意乱唱得荒腔走板。
幸运女神在急切者眼中是跛子。我存有一张文滨剧团的申曲海报照片。 20 世
纪 80 年代,我走访原班主筱文滨,他忆及,那是 1940 年初,丁是娥再度加盟,
剧团表示优渥有加和抬举新人,特意在海报上标明:“天赋聪明伶俐花旦丁是娥”
破例放大字号列于出演名单的第三行正中。他还津津乐道:“侬不要看丁是娥现在
大红大紫,当初进‘文滨' 穷得衣衫不整。鞋有破洞,脚无袜子,我送她一块银元,
让她买新鞋袜,她恭恭敬敬三鞠躬,连连说:‘谢谢伯伯,谢谢伯伯!' ”我曾希
图丁阿姨证实这份厚爱,她神情淡漠,不屑回顾;我不肯放弃,穷追不舍,她扫我
一眼,亮亮的目光溢出一缕肃杀之气,扔出一句话,冷冷的语气射出一股郁愤之情
:“筱文滨这个老先生!真是……名字放得再大,也不过是个三路花旦!”
猛觉出我的孟浪和冒犯。贵为沪剧女皇,她不避讳童年的穷,少年的窘,可从
未听她漏出一星半点童子生旦时未能成名。您替她想想:六岁的老江湖,九岁的小
童伶,七八载泼命地争,赤手空拳地争,孤苦伶仃地争,无法无天地争,争出人头
地,争鹤立鸡群,争挂大大的霓虹灯牌子,争赚白花花的大银洋。热腾腾的欲望横
遭冰霜摧折,小荷尖尖的童子生与花旦桂冠擦肩而过,与大都会炫目的霓虹灯久久
无缘。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什么样的伤?什么样的恨?粒粒冰屑凝冻于一颗少女
心,滋生出永远没有安宁和幸福,滋生出一生为人的自恋、娇蛮和泼辣。
童年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她们将带着这些记忆走向成熟。丁阿姨泼命
未能争来童子生旦一举成名,我母亲却悄然成为童子生旦的一颗新星。她和丁阿姨
同年跨入申曲门槛。我母亲八岁那年,十七岁的阿哥顾乃昌和十六岁的顾玲娣拜堂
成亲。顾玲娣憨厚壮实,手脚勤快,担起琐琐碎碎的家务,也挑起传宗接代的重任。
她连产三胎男婴,头胎二胎先后夭折,第三胎侥幸保住,小名三毛。第四胎女婴,
刚满月被我外公送入育婴堂。不要怪我外公心狠。他白了头,弯了腰,仍旧家徒四
壁,糊口艰难,搓板上的日子把心磨出了茧,把脾气磨得越来越暴躁。他怨天道不
公,咒世路艰险,骂人心叵测,经常找碴闹事,把一腔愤怒发泄在无辜的家人身上。
我母亲知道不能再拖累我外公,应当自找生路。她日日奔波,苦苦寻觅,在缫
丝厂门外排过招工的队,在纺纱厂工头面前求过入门的情,也在码头上痴痴地傻望
扛大包的工人。一个纤弱、瘦小,发育不良的女孩,何处能给她一份养活自己的工
作?走投无路,四处碰壁,米店老板苦口婆心地劝,喜欢上拉胡琴的阿哥暗地里拱,
左邻右舍的姑婆们好心地担忧,这么单薄的女孩能做什么事?现在年龄小,尚可以
学唱,否则将来不能卖唱只能卖身。
唱戏?小女孩清晰地记得我外公的暴怒;不唱戏,生路又在哪里?她悄悄求教
我外婆。我外婆半晌无语,越数日,偷偷告知女儿,她打听到堂弟的下落,想求堂
弟看看小姑娘会不会唱出名堂;若要拜师,拜师的三十块大洋能不能帮忙筹措?她
很严肃地告诫女儿,这件事务必要瞒过我外公。
1933 年早春,母女俩寻至王无能栖身的旅社。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母
亲见到了被我外公诅咒的堂舅,堂舅蜷缩于黑糊糊的床榻,笼罩于灰蒙蒙的烟雾,
对侧立在旁的母女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满意足地吞烟吐雾。房间里游走着奇
异的香味,算不上芬芳,也不难闻,急切间想不清是什么花香,淡淡的迷迷茫茫的,
使我母亲有些头晕,有些胆怯,有些慌神,心旌摇乱之际,益发觉得堂舅像个发育
不良的怪童,像个隐匿阴晦洞窟的男巫,她几乎要认同我外公的诅咒,希望尽早离
开,脚步轻轻向门边滑移。
我外婆紧紧拉牢女儿的手,费尽周折找见堂弟,怎么能无功而返呢?
王无能过足了烟瘾,伸伸懒腿,打个呵欠,揉揉眼睛,趿拉拖鞋,脚尖刚落地,
笑语溜出唇:“啥地方的好风,吹来了我的好亲眷?快快坐,快快坐,不要立酸了
脚。”
蛮随和,蛮亲近,没架子,无凶相,我母亲放大胆子,定定地看着堂舅。堂舅
脸上堆满了晦暗,瘦骨撑不起衣衫,好像随时随地会被风刮走。
“这个阿囡,是金妹吧?阿囡的眼睛生得真好,像是天上的星星,看得娘舅心
里发毛。娘舅百无一能,没啥出息,侬不要笑话娘舅。”
几句话搅动了我母亲内心的酸楚,堂舅无家无业,身单力薄,以戏为生,想必
是出于无奈,不知不觉滋生出丝丝缕缕的同情和亲近,低低地叫了声:“娘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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