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绽开两朵花(4)
我外婆乘机道出此行原委,王无能收敛玩笑,悠悠长叹:“金妹命里缺金,也
要吃开口饭,像我一样,命苦呀!小姑娘长得清秀,唱两声听听好吗?”
如黄莺出谷,似清泉滴石。清凌凌的歌声抖散了王无能的愁眉,满脸荡漾起水
纹似的笑意。他连连喊:“ OK , OK ,阿囡唱得刮刮叫,她的拜师钱我来出。”
其实,这时的王无能,吸毒成瘾,身无余财。他素常爱惜人才,何况又是自家
的外甥女。他遍搜衣裳口袋,皮包皮夹,尚凑不足三十元大洋,随手扯下搭在椅背
上的皮袍,一并递给堂姐,掷地有声地说:“当了就够了!”
我外婆迟迟疑疑,想不到堂弟会落魄如许,真不该再给他添麻烦。
王无能指指那根乌黑发亮的烟枪,咧嘴苦笑,自我解嘲:“拿去,拿去,侬不
拿去,它也要拿去。”
我外婆千恩万谢地告辞出门。
“慢!”王无能唤回母女俩,转身从衣箱里拖出两件半新的长衫,“阿囡上台
要穿得光鲜点,拿去改一改,改一改……”王无能的嗓音添了哭腔,也许他预感自
己的舞台生涯接近尾声。
我母亲眼角湿漉漉,流出了一句潮润润的感激:“娘舅,等我赚了铜钿,一定
加倍还给侬。”
“还啥还!侬这个小囡,将来出道了,不要忘记在菩萨面前替娘舅多烧几炷高
香!”王无能掏出一块半旧手帕,替女孩擦去泪珠,乐呵呵地说笑逗趣。
一语成谶。同年 11 月 22 日,王无能撒手人寰,享年四十春。我母亲已经拜
申曲艺人顾泉笙为师,当时顾泉笙组班的花月社在南市一带颇有盛名。师傅为她起
艺名顾月珍,希望她能步申曲名旦筱月珍后尘,红遍上海滩。一日,她在后台突然
听见无线电里播放《哭王无能》的开篇,惊惧惶恐,信疑参半,焦灼灼捱到夜场结
束,急匆匆奔归草屋。
我外婆未语先落泪,泪水溅出了堂弟的辛酸下场。堂弟染烟瘾,伤元气,因躲
避巡警查房,仓惶逃离旅社。孰料惊惧于先,寒风夜袭于后,归则病于痢疾。上海
人有句歇后语:“烟枪拉痢疾——九死一生。”堂弟染病,未告堂姐,不忍给挣扎
于贫困线上的堂姐添愁。待茶房报信,堂弟已然入棺成殓。出殡之日,王无能之后
的独角戏名角汪笑笑、刘春山扶柩缓行,经西藏路新世界,百姓聚众相送,路为之
塞……
“有这么许多人送他,侬堂舅是个好人哟!”我外婆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如同一声霹雳当头炸响,震得我母亲浑身酥麻麻。她抽抽噎噎地说:“娘舅是
好人,不抽鸦片就好了。”
“真是个小囡,吃开口饭抽鸦片算啥?连筱月珍也抽鸦片,多少人又抽又赌又
嫖又酒水糊涂……”我外婆见女儿的脸色比雪还苍白,猛地咽下滑出舌尖的话。
小女孩自然不晓申曲第一大班社文月社内当家积劳成疾,误信鸦片能疗顽症,
最终染毒成瘾,命脉枯竭。她只知筱月珍大红大紫,自己的艺名是慕名附骥。旁人
常常故意逗趣:“小艺徒和红名伶唱腔有几分相像。”她躲无路,退无门,逼得实
话实说:“我要是真的像筱月珍,睡梦里也会笑出来。”
笑声拧出了泪,向往碎裂成扎眼的玻璃碴。稚嫩的心辨不清人性的繁复,梳不
开长长短短的忧虑,茫茫然跟随我外婆为老娘舅烧香。初初步入观音堂,那袅袅香
烟,点点烛光,声声木鱼,交织成一片朦朦胧胧的恬淡,心为之一静。仿佛少女的
不安灵魂突然找到了可以安放妥帖的地方。自拜师学艺,她自立戒条,恪守本分,
娘舅的突然谢世坚固了她的心意:身入万花筒,少交际,少应酬,不尚浮华,不慕
虚荣,远远地躲避尘嚣,足踏实地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努力唱红。
何处可避尘嚣?茫茫苦海,漫漫长夜,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成了社会最底层
的一个少女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一盏明灯,一轮皓月。她常常三更起床,披残星,
踏昏暗,跑去静安寺或玉佛寺,争烧头香,虔诚地祷告,祷告菩萨超度娘舅,早投
人身转世;祷告菩萨保佑自己清清白白地做人唱戏。
我母亲跨入申曲门槛,我外公浑然不知,全家人帮他遮掩蒙瞒,推说进纱厂当
了女工。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风声走漏,我外公目眦俱裂,怒吼震碎了屋瓦,抄
竹篦要打死金妹。我外婆拦,我娘舅挡,小三毛吓得把小脑袋钻进娘的怀抱。左邻
右舍探头伸脑,生怕我外公盛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把竹篦落在劝说者身上。
惹祸的少女不躲不闪,清清朗朗地表白:“大爹,我的命是侬捡来的,侬要拿
就拿去。我现在大啦,总要寻一条生路,学唱戏,我不学抽鸦片,不学赌铜钿。我
要清清白白地唱戏,唱好唱红,让人家看得起我。”
一席话如同一瓢水,泼湿了我外公的狂躁。他惊诧,平日里低眉顺眼、少言寡
语的女儿,怎么会懂得有板有眼的道理?怎么会有这份倔强和执拗?父女俩目光相
撞,撞出的是泛银光的浅蓝,神奇的蓝使我外公想到了那个雪夜,迟疑恍惚,竹篦
跌落。东家阿姨,西家阿婆急慌忙拥入劝说。
大男人不耐烦妇道人家的絮絮叨叨,甩下满店面的劝言,甩下妻女的惶恐,负
气推起独轮车,吱吱扭扭出门修补竹器去了。
无言即是默许。
少女的想法天真幼稚。她错以为人生之路上,努力和成功画着等号,纯洁和污
秽永不会混同。
她顽强刻苦、如醉如痴地学戏。为了背熟记牢一支支曲子,白天边走路边背词,
有时会在电线杆上碰得鼻青脸肿,晚上练曲到更漏将尽,夏夜不去门外纳凉,早早
钻入破蚊帐;冬夜单独偎在熄火的煤球炉旁,困得睁不开眼,用火柴梗撑开上下眼
皮,甚至在寒冬腊月,从屋檐下端来一盆冰水,脱了鞋袜,赤脚浸入,用冰碴的凛
冽驱赶嗡嗡的瞌睡虫。本是雪地弃儿,复以足浸冰水,重重的寒侵入了心肺,留下
了长长的病患。
初入戏班,她像一枚沉睡的古莲子,小巧、单薄,寂寂地来怯怯地去,柔弱得
像一茎细草,清洁得像一粒冰屑。她金口难开,不参加师姐妹间的嬉闹,不主动和
陌生男子搭话,默默地帮师傅做家务,静静地立在台侧看戏,好像庙堂里泥塑木雕
的小侍女。有人存心嬉闹,用戏里太监的拂尘搔弄她的后颈,逗不出她的任何反应
;凑近她的耳廓,捏扁嗓门低低地吼:“顾月珍,狼来啦!”她扭转头,无奈地眨
动黑色睫毛,温和地启唇一笑,露出珍珠贝般的灿灿玉齿。旁人讪笑她是呆鸟,给
她起个绰号:“黑人牙膏”。因为当时上海市面到处可见黑人牙膏广告牌,画面上
一位黑人傻傻地展露两排牙齿的洁白。
谁能知晓,申曲的老调烂熟于她的脑海,前辈在台上的一颦、一笑、一嗔、一
怒,一滴不漏地融入她含苞的心田。心心于一艺者,其艺必工。
顾泉笙率戏班去杜月笙家唱堂会,客未齐,宴未开,管家吩咐先唱几支曲子暖
暖场。小艺徒们轮流献艺,轮到我母亲,她轻启朱唇,送出的歌声,清凌凌,甜柔
柔,仿佛月光下的山泉,如梦似幻,空灵飘渺,穿行于厅堂内外的富贵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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