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绽开两朵花(5)
不知什么时候,厅堂里多了一位精瘦的中年人,向管家低语,管家传达主人命
令:让小姑娘再唱一曲,不唱老开篇,唱今朝的闹猛喜庆。
顾泉笙额角沁出了冷汗,这个小艺徒学艺刻苦,欠缺机灵,万一唱砸了锅,得
罪了杜月笙,会不会招来泼天大祸?他弯腰欠身慌忙询问,听到的回答舒展了他愁
锁的双眉。原来我母亲听说有的主人家喜欢点听现时现景曲,一直在暗暗琢磨。弦
声起,歌声甜,小艺徒顺顺利利地更改了老滩簧的个别字句,柔柔美美地唱出了杜
府的富丽堂皇。
中年人离座,走近小姑娘,眼睛里笑意盈盈。顾泉笙要徒弟道谢,小姑娘柔声
说:“谢谢杜老板,不,不,谢谢杜先生点唱。”她见生人逼近,不胜羞怯,几乎
忘记了师傅临来前的叮咛,杜月笙喜欢别人称他“先生”,自觉出了错,抬起眼微
微一笑表示道歉。杜月笙惊讶小姑娘唱戏的自如,为人的羞涩,更惊讶小姑娘眼睛
黑亮黑亮,偶一闪动,便像镶嵌在天幕上的两颗星星,那么纯净,那么坦然,容不
得半点邪念。他对顾泉笙说:“好好待她,这个小姑娘将来唱得出世。”
杜月笙的夸赞一言九鼎。小荷初露尖尖角,师傅自然会高看几分。有的师姐妹
内心不服,先哄闹取笑,后指桑骂槐,偏偏我母亲不卑不亢,不理不睬,好像杜府
的一幕从未发生。这份平淡和恬静被误解为高傲和不屑。一位师姐按捺不住,无事
生非,劈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气咻咻地咒骂:“叫侬去抢头功!”
戏班内师兄弟、师姐妹为争角色,较长短,吵闹斗殴,行内称为“吃戏醋”,
乃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师傅顾泉笙正在台上扮戏,其他长辈见小孩争闹,又非
本门徒弟,都不加干预,自顾自地呷茶、闲聊,有些小青年更是看热闹,瞎起哄,
搅得越乱越开心。
我母亲平白无故地挨打,想不清错在哪里,罪在何方。她默默躲入后台最暗的
角落,任凭珠泪抛洒。翌日,她独自出走,辗转抵杭城,叩开尼庵之门,恳求剃度
出家。自从堂舅王无能殁后,她渐渐把观音堂当作了心灵的家,无故受屈,无处申
诉,她想遁入空门,斩断红尘,脱离乌糟糟的尘俗,不再看人脸色,不再受人欺凌,
青灯素卷了却红颜。尼庵师太言她尘缘未尽,阿哥追寻劝说无效,阿嫂陪师傅顾泉
笙亲至尼庵,温言慰劝,师命难违,我母亲再坠红尘。
身离庵,心留庵,一片洁白暗许佛国。我母亲开始初一、十五持斋念佛,频频
出入庵堂烧香。三载从师,一载帮师,无收入可言。我外公认定吃开口饭者均下贱,
严令不准给金妹一分零花钱。阿哥阿嫂觉得小妹在外学戏,总要买块肥皂,买刀草
纸,偷偷扣下店里卖笤帚、竹篮中的小角子,悄悄塞入木门的转臼内,嘱小妹自取。
我母亲分分角角地节省,捐做香火钱。
新荷展叶,释放出嫩生生的芳香。 1936 年我母亲跨入石根福夫妇携养女石筱
英组建的福英社。石筱英比她大三春,九岁学艺,名声渐振。在时装戏《抢绢头》
中,石筱英扮小姐,我母亲扮丫鬟,丫鬟编唱出“吃么吃的咸菜豆瓣汤,困么困在
呒脚床……”引发看客连连叫好鼓掌,说戏先生也夸奖小姑娘蛮用功蛮有脑子,想
出的唱句通俗生动,贴切形象。
岁尾年终,腊月二十四,福英社戏装衣箱上贴封条,停演休整,待除夕夜开箱
暖台,迎接新春。封箱前夕,顾泉笙发给我母亲两块银洋,表示一种赞许和鼓励。
我母亲把数载辛苦从艺第一次得到的两块银洋悄悄交给我外婆,我外婆喜出望外,
抓起银洋,猛吹一口,放在耳边,迷醉地倾听清脆的银声。许久未摸到银洋,许久
未听到银声。少了王无能的资助,少了麻将桌旁的乐趣,我外婆日甚一日地萎瘪枯
黄。两块银洋催开了她核桃般皱缩的脸,宛如深秋里一朵怒放的白菊。
我外婆摩挲好久,把发烫的银洋放于女儿掌心,嘱咐女儿用来添置衣衫。
我母亲不肯接受,说是明年就能满师,就能挣包银做旗袍,这两块银洋给老娘
亲搓麻将,以后会有更多的钱孝敬。
老娘亲未能等到女儿满师,未能看到女儿的艺名闪亮于霓虹灯。翌年季春,我
外婆染病卧床,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执意地等唱堂会的女儿夜归,固执地把手指
向枕头,枕头下藏有一个小纸包。小纸包刚刚打开,一片微笑的云掠过我外婆的唇
角,永永远远地带走了她。纸包内滚落两枚铮亮的银元。那是女儿第一次用血汗换
来的钱呀!当娘的留给了女儿,留下的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祝福。
世上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和慷慨帮助自己踏上从艺之路的堂舅,都未容后辈报答,
先后撒手长逝。我母亲痛断肝肠,更决意洁身自好,认真唱戏做人;更潜心晨昏礼
佛,为亡者和生者祈祷。
丧母之痛未消,战争阴云笼罩。华北卢沟桥的枪声,上海大世界前的血肉横飞,
重创她那颗多愁善感、稚嫩善良的心。她追随前辈艺人,参加筹募救国捐款的义播,
投身救济难民的义演。国难家愁沉沉压迫着少女,少女苦苦期盼着佛的慈悲。
1938 年的春天,我母亲踏入文月社。第一个角色是在老戏《碧桃庵产子》中
反串童子生汤庵生,首演赢得满堂彩。仲春四月,文月社隆重推出据同名电影改编
的新戏《空谷兰》,我母亲再度反串童子生良彦,其中有一折重要的唱段“良彦哭
灵”。长辈遽逝之悲,人间行路之难,十七岁的少女铭心刻骨,她和良彦情相近,
心相通,苦思冥想,遣字造句,边吟边唱,替良彦也替百姓控诉尘世的不公,倾诉
郁结的愤懑。当她缓缓唱出:“我良彦像荒野中失群的小小孤雁样……”台上台下
寂静无声,有惊奇,有诧异,有欣喜……沪剧著名演员丁国斌也回忆当初在“文滨”
给演唱敲板,说平时得心应手,可是为“良彦哭灵”敲板心里有些慌乱,不知如何
敲才好。是呀,申曲表述悲伤情感常用“长腔中板”,我母亲不拘一格,情从心生,
悲从口出,板眼拖慢了一倍,字字血,声声泪,细细吟,哀哀啼,啼碎了在场者的
肝肠,啼出了杜鹃泣血般的点点殷红。“良彦哭灵”一曲,风靡大上海。一颗新星
冉冉升起。
我母亲有了包银,不知攒了多少月,多少香火钱,从玉佛寺请回一尊观音菩萨。
这尊菩萨俯视着我的出生和童年,生动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瓷塑的菩萨具有象牙
般的质感,如凝脂,似美玉,滋润柔滑,散发出人间的温暖气息。她法相端庄祥和,
盘腿趺坐于莲花座上;星眼水光朦胧,怜悯苦海无边的芸芸众生;纤纤玉手分持净
瓶和柳枝,仿佛正要大慈大悲地普洒甘霖。洁白的佛,配上乌黑的紫檀木座,罩以
明亮洁净的方框玻璃,酿造出一派充满慈善之美的天国馨香。
我年幼时,曾听母亲说过请回这尊观音大士当夜的情景。那天上午,她在玉佛
寺门外,特意雇了辆黄包车,请回了菩萨,恭放于闺房。我母亲的闺房在竹器店的
小小阁楼上,低矮,局促,伸不直腰,仅容一床、一桌、一凳、一箱,被收拾得一
尘不染,素雅洁净。方桌权充供案,还买来了紫陶香炉。夜戏归来,我母亲洗脸净
手,攀缘吱扭声作响的竹梯,钻入小小闺房,脱去阴丹士林布旗袍,套上件旧的蓝
布大褂,虔诚地洒过清水,点燃线香,仿学菩萨盘腿趺坐,默默地诵经。
月华清亮如水,汩汩流入老虎天窗,泻下一片银辉。一只青鸟飘忽而至,飞翔
于低矮窄小的阁楼,时而敛翅于菩萨像侧,时而歇息于我母亲肩头,携带银白的月
华、青青的烟雾,划出一道道泛银光的浅蓝,渐渐地潴成一汪蓝色的湖水,淹没了
所有的杂物和夜语,只留下一佛一人默默对视。我想,我母亲没读过唐诗宋词,不
会知悉李商隐的名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但是,万籁俱寂,
青鸟独舞,营造出一片莹澈玲珑、圣洁神秘的泛银光的浅蓝,会不会使她朦胧与清
朗浑然不辨,神魂升腾九重碧霄,倏忽一闪仙凡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不必去探讨那个夜晚有何许神示。青烟太飘渺,青鸟太娇小,她们能不能支撑
我母亲一生冰肌玉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纵然零落凋残,依然典雅高
洁,清香留存人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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