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巫山不是云(1)
雨蒙蒙。
潮潮湿湿的雨意,清清冷冷的雨味,飘飘忽忽的雨腥笼罩着上海。
丁丁东东的有轨电车靠站,吐出了一串乘客。我父亲跳下车,跃入马路旁的商
店屋檐。昨晚夜戏散场,牌九开局,赌了几把,似乎刚跌入梦乡就被老母推醒,昏
沉沉赶唱电台,慌忙忙没看天色没带雨伞,途中遇雨,舍不得淋湿新的呢子礼帽及
长大衣。
1939年秋天的南京路,雨中的南京路,涌动着伞的波浪。姜黄色玄黑色赭红色
桐油纸伞、布伞,陪衬着红似霞、绿似茵、白似雪、黄似金的浪漫西洋伞,编织出
迷离恍惚的纸醉金迷。三大公司争奇斗妍,雁翅排列的各式商店生意兴隆,瓷器店
的碗碟寸寸变矮,南货店的顾客尺尺增厚,绸缎庄、珠宝行、鞋帽铺、糕团店,人
流摩肩接踵,菜馆酒楼戏院影院,就像一只只吹鼓了的气球,时时爆迸出嬉戏狎笑,
商店的留声机播放出欧阳飞莺甜甜的歌声:“这美丽的香格里拉,这可爱的香格里
拉,我深深地爱上了它……”
噢,上海沦为孤岛,这南京路的繁华真带几分香格里拉式的飘渺神秘,我父亲
默默沉思,身旁收合一把莽撞的伞,带翻了他的礼帽,伞主大摇大摆地融入了商店
的鼎沸。他懒得计较,弯腰捡拾,无意中瞥见地上一瓶摔破的红墨水,在泥泞中闪
出点点殷红,勾连起他的记忆和自责:两年前,“七七”事变,淞沪血战,中山社
的衣箱化为灰烬,他随社撤回上海,寻觅至南市张家弄,小小帽子店片瓦无存,幸
喜老母无恙,避居大姨家。那时的上海,高扬救亡之声,《保卫卢沟桥》话剧及时
公演,申曲界参加筹募救国捐款的义务播音,之后,十三支救亡演剧队奔赴抗日战
场。他作为初回上海的跑码头先生,也曾跟随前辈摇旗呐喊,如今孤岛云雾纷华,
自己是不是过多沉迷牌局了呢?
他掏出怀表,时针指向九点三刻,十点有他的电台节目,不能再等到雨歇,急
忙撩起长及脚踝的呢子大衣,冲入纷纷扬扬的雨帘,拐入了湖北路,远远地望见了
明远电台,隐隐约约听见了清脆脆的欢呼:“甜姐儿出来啦,甜姐儿出来啦!”甜
姐儿?谁是甜姐儿?我父亲惊疑参半,四顾张望,只见许许多多女学生争相蜂拥围
堵在电台门口。他火燎燎地向前冲,冲上一个高台阶,看见门内走出一个娇小的身
影,像一株轻轻摇曳的修竹,似一朵缓缓移动的绿云,徐徐撑开一把月蓝绸布伞,
刹那间,花花绿绿的伞淹没了淡淡的月蓝色。
淡淡的月蓝色,朦胧的娇俏身影,牵逗出我父亲的思念。莫非,莫非仙霓社的
甜姑娘光临上海?那青衫低吟曼舞的夜晚,至今未在他心田退色。他正想趋前几步
探明因由,一把赭红色桐油纸伞塞入他手,一声熟悉亲稔的呼唤拖回他的视线。
“小毛,侬呆头呆脑立在雨里做啥?”秋雨洒落姜黄桐油纸伞上,腾起暖融融
的晕黄光雾,濡软着伞下的母子俩,泻入我奶奶洋洋得意的话语:“到底追上侬了!
云芳讲她来送伞,我不许,姑娘家出去瞎跑做啥?老太走路不慢,眼睛不花,苍蝇
飞过分得出雌雄,寻自家儿子千军万马中挑得出来。伞拿好,快点去唱电台,夜戏
唱完早点回来,云芳会做好夜点心等侬。”我奶奶利利索索,掸拂儿子大衣双肩的
雨星,催促儿子下台阶去电台。
我父亲似听非听,梦游般撑开赭红色桐油纸伞,将入电台大门之时,旋身回望,
雨地里,那把姜黄桐油纸伞仍伫立目送,那把月蓝绸布伞无影无踪。
惊鸿一瞥,稍纵即逝,若梦?若幻?若仙?若凡?有心人打听出甜姐儿是“良
彦哭灵”的唱曲人,名声鹊起的小花旦,加盟施家剧团的顾月珍。
“会一会顾小姐。”我父亲暗自盘算,不论杭嘉湖之夜,抑或电台门前,均未
真切地一睹佳丽的花容月貌,机缘不可再错失,同在上海,同在行内,应该说相见
不难。偏偏相见难于上青天,他殷勤勤给戏院后台打电话,接电话者是顾月珍的女
弟子顾小珍,听到的回答是老师在台上,郑重其事留下名和姓,委托转告问候;再
度拨通,依然被告知佳人在台上。一而再,再而三,大男人颜面无光,气闷胸膛,
明明是托词,明明是摆谱,趁自己末场无戏,飞奔施家剧团所在的天宫剧场后门,
非要见一见傲慢无礼的顾月珍。
月朦胧,戏初散,戏迷们围拢后门旁。我父亲压低礼帽,退向侧面,冷冷地旁
观。后门时开时合,时有艺伶出门,时有戏迷追随。许久,门口出现久盼的娇俏身
影,尾随两位女伴。女学生们欢笑腾飞,递本递纸,要求签名,看不见顾小姐怎么
签名,听得见顾小姐甜柔的抱歉声:抱歉自己的字写得不好,抱歉自己卸装太慢,
让大家久候。大男人顽心未泯,耐心等候女学生散尽,踱出暗角遮断去路,掏出事
先准备的薄薄的拍纸簿,短短的铅笔头,故意试探:“顾小姐,请侬签个名。”他
看见顾小姐初初惊退数步,稍后隐身女伴背后,示意年轻者接过纸笔,为难地看看
太短的铅笔头,制止了女伴的恼怒,许久才嘱女伴交回,携女伴离去。我父亲借着
月光看签名,少洒脱,欠圆润,一笔一画,一撇一捺,规规矩矩,严严整整,流溢
出清丽率真稚拙,如若说字如其人,那么这女子应该无娇蛮,有朴实,且言谈举止
也文静秀婉,他急急追上几步,沉厚稳重地自报家门:“顾小姐,请留步,我是解
洪元,同样唱申曲,有几句话想对侬讲。”想不到那个年轻女伴猛止步,车转身冲
向前,抖出一串数落:“侬就是解洪元,打来这么多电话,侬也是唱申曲的,哪能
不晓得阿拉老师不接陌生男人的电话,今朝还来要签名,拿这么短的铅笔头来寻阿
拉老师开心。”看起来她就是顾小珍,怎么比为师者更老练成熟精干?实际上顾小
珍是我母亲开山门弟子,比老师大两岁,处处事事主动保护老师。大男人不便与小
徒弟计较,蹭前几步,想再启齿,为师者稍稍后退,远远地致歉,声音穿透茫茫夜
雾,清亮亮,甜润润:“解先生,对不起,今朝认得了,以后我自己来接侬电话。”
我父亲得寸进尺地提要求:“没关系,没关系,一遭生,二遭熟,可以请几位一道
去吃夜宵吗?”按理说,当时申曲圈内结伴吃夜宵乃是寻常事,不过大男人太鲁莽
太粗心,人家连电话都不肯接,怎么会答应同吃夜宵呢?果然小小的要求落空了。
我母亲低眉垂眼,推说不习惯在外面用夜宵,阿嫂专门来接她回家。她身旁那个矮
胖敦实的妇人像鸡啄米般点头,证实小姑所言非虚。
徒劳无功,碰了个结结实实的软钉子。之后,我父亲痴心不改,数度打电话恳
切地约请顾小姐或看电影,或喝咖啡,均遭婉言谢绝。我父亲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为什么千般殷勤,百般热心,始终是惊鸿一瞥,雾里看花,难识庐山真面目。顾小
姐纵是当红小花旦,我解洪元也不是无名鼠辈。从杭嘉湖回上海,是一名跑码头先
生。当时所谓“跑码头先生”是一种鄙称,指那些无力在上海市内竞争,流落于江
湖的艺人。有的跑码头先生名气很响,仍历经七出七进,方在上海滩立定脚跟。他
不是,他是一鸣惊人,一炮打响。1937年岁尾,他加盟张谷生、戴雪琴组班的雪声
社,受命在《银宫惨史》中扮演太子裘世英。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把莎士比亚的
名剧《哈姆雷特》全盘中化,王 子哈姆雷特易为太子裘世英。他深知事关成败,
仔细琢磨,杭嘉湖的风风雨雨,磨炼出他善找戏眼,善编唱词,选定裘世英在被害
父王坟前的哭诉,酣畅淋漓地宣泄太子内心重重叠叠的郁闷、矛盾和痛楚。首句
“想我裘世英在后宫廷再也不愿呆下去……”他不拘流俗,突破当时的慢中板,首
创长腔慢板,慢而不断,声如裂帛,蓦然刺破昏昏酒色的污浊,随之“尊一声,我
父王……”巧妙化用京戏中的“五音联弹”,字字紧逼,句句推进,宛如长琴鼙鼓、
疾雷裂电、骄阳坠落的回声,曲折表达了孤岛市民无力回天的悲愤。那时的上海滩,
一个艺人有没有听众,受不受欢迎,主要看他上电台播音有多少听众点唱。自从《
银宫惨史》公演,点唱“太子哭坟”者与日俱增。申曲后起新秀解洪元的名字也就
不胫而走。周拍春向他学,化用于自己的唱腔,遂成为滑稽戏主调之一,此乃后话。
翌年初秋,他应邀入新雅社,与友谊电台发起选出的“申曲皇后”王雅琴同台合作
年余,他烘云托月,进退得当,同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演唱才华,不论《孟丽君》
中皇甫少华的“哭图”,抑或《董小宛》中顺治帝的“金殿赞美”,都成为电台的
热播节目。
1939年9 月10日出版的《鸣英集》中,有张云达所编的《申曲后起同志开篇》,
提及我父亲“小辈英雄解洪元,谈吐风雅令人钦,举止大方独冠群”,提及我母亲
“孩派坤旦顾月珍,后起之中可造人”,其中尚无我阿姨的只字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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