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巫山不是云(4)
“侬哪能啦?出了啥事情?”忙忙地, 我母亲倒一杯热水, 捧给丈夫, 劝丈夫
暖暖身体, 耐心等待他的解释。
半晌, 我父亲讪讪地启齿:“我输铜钿啦!”
“难得白相相, 新年新岁, 输了只当买花炮, 去去晦气。”也许是焦灼过甚,
思虑过重, 听说仅仅赌输了钱, 为妻者温柔地宽慰丈夫。
丈夫的喉结却滑上滑下, 吞咽下含在舌尖的话。
演艺人家逢年比平时更繁忙。风言风语刮进我母亲的耳朵, 除夕守岁, 丈夫输
去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输了多少, 我母亲无意过问。婚后, 丈夫执意独力承担亨
昌里的一切开支, 从不向她索取半文。她相信, 大男人撑得起一片绿阴。只是她有
些心疼除夕后丈夫超常的奔波, 每日迟睡早起, 匆匆外出, 或言会朋友, 或言找生
财之道, 想来定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将要来临的小生命。我母亲知道挣钱不易, 膏
药旗横行的上海滩市面萧条, 夏连良为招徕观众, 举办上海沪剧社成立一周年纪念
演出, 盛邀周璇、顾兰君、李丽华等影星剪彩, 推出他们夫妻参与主演的大型惊险
剧目《新美人计》, 海报不仅张贴于商店橱窗和街衢两旁, 而且粘贴于有轨电车车
头, 丁丁当当地把新奇刺激撒满马路。花招翻尽, 也仅仅火爆了几场, 止不住江河
日下的业务清淡。
忽一日, 夫妻双双同去唱电台, 二房东拦住了大男人, 说是解老板拖欠房租,
并且借账到期不还。我父亲满脸通红, 活像烤熟了的龙虾, 拉扯二房东的衣袖, 说
是有话改日再商量。我母亲看出蹊跷, 问清了房租和借款本息, 返身入房, 取出私
蓄, 如数付清。二房东满意地点点钞票, 临去甩下一句冷诮:“明明有铜钿, 为啥
东推西推, 拖了这么多日子! ”
丈夫借债度日,为什么啊?夜戏散场归家, 我母亲默默地凝视我父亲, 明净的
眼睛, 像两颗天际的星星, 希望他能坦然地对她述说, 不必掩饰, 也不必躲闪。我
父亲摇摇头, 苦着脸, 咽了两口唾沫, 从屋角拎出一瓶高粱酒, 从抽屉拈出一只小
酒杯, 徐徐地斟, 酒平杯面, 再斟, 高出杯面, 未溢。他连灌三杯, 借酒盖脸, 道
出了火辣辣的真情。除夕夜狂赌, 赌光了全部积蓄, 输欠下夏老板几年包银, 还抵
押上这间东厢房的定金, 这些日子, 他正在千方百计地筹款……
我母亲惊成了泥塑木雕, 一夜豪赌, 结局之惨, 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莫非是夏
连良设下圈套, 套牢沪剧社的顶梁柱?他一向怂恿名角赌博, 若你家有急难, 向他
求借, 求不到一分半毫; 若你赌红了眼, 赌输了钱, 他慷慨地提供赌资。戏老板也
是赌老板, 坐稳赢家的交椅。赌台黑幕无数, 谁能去算?谁敢去算?
沉寂, 死一般地沉寂, 自鸣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千倍百倍地放大, 击穿了暖巢的
温馨, 漏出了愁苦的沉重和严峻。
小夫妻如何面对未来的新生儿、企盼同住的老人以及必须雇用的奶妈? 仅仅房
租就是亘卧于前的一道泥河。那时节, 上海滩找房难于娶妻, 租房需付定金, 而定
金往往索取金条。这间小小的东厢房, 租赁之时, 小夫妻预交的定金是一条小黄鱼
(即一两金子)。
大丈夫敢作敢为, 对娇妻隐瞒, 是想独自承担, 一旦事泄, 就坦荡荡地静候娇
妻宣泄愤怒: 或骂, 或吵, 或打, 或摔物品, 或闹分手。万万想不到, 柔弱的妻室
无有一言半语, 默默地落泪, 泪水滋长着大男人内心乱草般的愧疚。他拧来热毛巾
,笨笨地说:“我闯的祸, 我会想办法, 侬不要哭了, 哭坏了身体哪能办?侬想要哪
能我统统会答应!”
我母亲抑止哭泣, 微启玉齿, 道出心中所思所想, 令我父亲终身铭记身生感动
:“我跟侬一道分担,阿拉多唱电台, 多接堂会, 搬出这间屋, 回我娘家住, 苦熬几
个月, 最好在小宝宝出世以前, 凑足铜钿再租两间新屋。”
修百年两人同行, 修千年方能共枕。我父亲情涌心田, 揽妻入怀, 金石掷地般
发誓 :“我再不赌铜钿, 再赌……”
我母亲掩住了丈夫的口, 幽幽地说: “男人白相相不算啥, 只是不要太过分。”
紫陌红尘, 在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里, 人很难拒绝它, 很容易沉迷它。遭遇这
种考验, 情感是单薄的, 脆弱的, 容易倾斜, 容易变异, 而责任是理性、道德与人
格的化身, 是立于天地间的钢筋和铁柱。“天欲坠, 赖以柱其间”的, 不能单指望
情感, 更多的需要责任。我父亲尚未成熟, 尚未真正体味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今后
他还会一而再, 再而三地失足, 但是, 他有发自肺腑的爱。阳光下未必都是爱, 爱
之下一片阳光。他关切怀孕的妻子, 用商量的口吻说: “我听侬的, 不过, 回娘家
去住矮棚棚, 忒委屈侬啦。我去跟大姨妈商量, 回嵩山路好哇, 条件好一点!”
“嵩山路牌局不断, 躲也躲不开, 还是回娘家住滚地龙, 矮棚棚, 会晓得做人
要有志气, 要努力!”无意之中, “矮棚棚”三字刺痛了我母亲, 回答就有些耿耿。
几句话说得我父亲面红耳赤, 默默地点头应允。
翌日, 夫陪妻回娘家, 带上两瓶烧酒, 一条腊肉。出门时, 天阴, 灰蒙蒙的云
团, 拼七巧板似的在天空追逐, 不久, 小雪花悄然飘落, 小夫妻撑开了月蓝绸布伞
,相依而行。路经垃圾桥,再向前行, 竹器店遥遥在望,我母亲徐徐慢行, 低声和丈
夫商议, 不如由她单独归去, 也许比较顺利。我父亲很怕看老竹匠的脸色。他曾对
我说, 老岳父靠手糊口, 看不起靠口糊口的戏子女婿, 每每看见他, 脸色就像钢铁
铸成的面具, 且冻在冰天雪地里又冷又硬又泛青。小夫妻上门投靠, 错在女婿, 女
婿不去是上策。一把伞, 小夫妻推来让去, 最后仍交给妻子, 丈夫说雪不大, 跑几
步可以搭电车回家。
我父亲没回家,闪入了一条冷僻小弄堂,时时伸头探看。
小小雪花, 纷纷扬扬, 飘飘洒洒, 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土路, 土路变得泥泞泞滑
溜溜, 处处有坑坑洼洼的小坑, 蓄满了晶晶亮亮的水,像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不知
等了多久, 他看见了月蓝绸布伞, 看见了娇小的脚步凌乱趔趄, 慌忙忙冲出弄堂,
殷切切搀扶娇妻, 猛触及一双冰冷冷的手, 方发现黑黑眸子里闪烁着满满的倔强的
泪。
“侬一直没有走?”我母亲强忍的泪水溢出了眼眶, 千辛万苦跳出矮棚棚, 再
来央求养父重新收留, 那一份苦楚酸透心尖。
“我不放心侬, 侬的大衣呢?”
“忘记拿啦!”我母亲如梦初醒, 才觉得衣衫单薄, 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句话泄露出妻子完成使命的艰难。我父亲喃喃地道:“先暖一暖, 先暖一暖
,落雪天,小弄堂里没人。”他强拖妻子躲入小弄堂冷僻的角落, 敞开大衣, 拥妻入
怀, 微倾伞盖, 遮隔了雨雪, 遮隔了视线, 遮隔了尘嚣。
我父亲歉疚地耳语: “让侬委屈啦!”
我母亲挣出几丝笑纹, 温柔的目光抚摸着丈夫冻红的双颊, 皲裂的双唇, 诚恳
地回答:“委屈侬啦, 让侬等这么多辰光, 还要侬住矮棚棚。”
我父亲紧了紧大衣, 用下颏摩挲妻子的秀发, 连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 我
输了这么多铜钿, 害侬……”
我母亲抬起头, 真诚地捧出了内心深处的情愫:“夫妻之间, 有啥对不起, 侬
就是我, 我就是侬, 本来就应该有难同当。现在的社会, 有钱能使鬼推磨, 输掉这
么多铜钿, 我也心疼, 不过, 侬对我好, 再多铜钿也买不来……”小夫妻目光相撞
,相融,交流着一份相互宽容和理解。茫茫人海中, 两颗率真的灵魂相知, 那感觉自
会刻骨铭心, 终身相伴。
远远的, 一顶姜黄桐油纸伞急速奔来。那是我奶奶。我奶奶不喜欢新娶的儿媳
,嫌他挤占了云芳的位置,嫌她瘦小单薄少福相, 更嫌她夺走了儿子过度的关切呵护。
大上海,飘荡着欧美西风,两情相悦,焉容旁人置喙。婆媳间若发生争战, 受气的
是亲生儿子, 失利的是过时的老人。我奶奶受过亡夫的开明调教, 淡淡地叫新娘子
,麻利地料理小夫妻的家务,固执地不肯搬入暖巢里隔出的角落, 坚持要有一间属于
自己的小房, 以便和儿媳保持足够的距离, 防止擦出火星。数月来, 她目睹儿媳拜
佛持斋, 节俭度日, 和善待人, 洁身处世, 渐渐退淡了几分厌憎。忽然, 她听说儿
子狂赌败家, 担心小夫妻吵得天翻地覆, 急急忙忙奔亨昌里, 室空无人, 遍问邻居
,有一位依稀记得在灶坡间门口听顾小姐说回娘家。“回娘家”三字,使她错认为新
娘子已经拂袖而去, 更担心尾追其后的痴情儿子会不会丧魂落魄,新娘子腹中的孙
子会不会归属有变。转身追向新闸桥, 渐近竹器店, 她放慢了脚步, 思量如何面对
铁般生硬的亲家公。踟蹰游移间, 瞥见了那顶熟悉的月蓝绸布伞。
我奶奶僵立于雪地,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非新娘子是仙不是凡, 能包容世
间的一切过失。正恍惚, 一顶黑乌乌的桐油布伞越过了那条冷僻的小弄堂, 擦过了
她的身旁, 伞下的顾玲娣紧抱着小姑的大衣。我奶奶冷丁醒悟, 一把攥住东张西望
的棉袄后襟, 压低嗓音问: “侬在寻啥人?”顾玲娣吓得双颊失色比雪还白, 车转
身直勾勾看几分面熟几分陌生的老太太, 好不容易想起她是小姑的婆婆, 厚道地说
:“金妹的大衣忘记拿了,我去追伊, 伊着了凉, 又要咳嗽。”我奶奶指指小弄堂,
每个字都能挤出几滴醋汁: “不用追, 侬小姑在我儿子的大衣里。”
月蓝绸布伞下, 点亮着一片温馨, 流淌着一脉真情, 编织成一个完整的两人世
界。
我舅妈痴痴地看, 我奶奶酸酸地看。泥地上的小水坑看出了惊讶羡慕, 纷纷扬
扬的小雪花诗意地在天地间舞蹈出“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羡鸳鸯不羡仙”, 伴舞而
起的是, 谁家紧闭的木门里, 轻轻流淌出姚莉、姚敏深情的重唱: “世上只有我们
两个, 我望着你, 你望着我, 千言万语变作沉默……”
一瞬间成为人生的永恒, 烙印在他们的记忆中, 永远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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