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鸟共啼调相异(3)
丁阿姨满师,她父亲带着儿子从乡下到上海,暂栖于西宝兴路二妹家,命儿子
把从湖州带来的三件宝:一张丁阿姨生母的照片、一只小台钟、一条湖州丝绵被,
送到丁阿姨登台的东方书场。不料,海根路遇小流氓,宝物被骗走,自己也被打得
鼻青脸肿,晕头转向摸进后台。丁阿姨尚未亮相出场,先遇不吉不利之事,心火蓬
蓬地燃烧,烧得她面红耳赤,抬手想打。同事急忙把海根向外推,叫他去看看
“外面落雨不落雨”。宝物失落,满师登台失利,成了丁阿姨的心病。她认为,做
人“要么楼上楼,要么搬砖头”,坚执地把苦难嚼成风火轮,争登层楼,期盼展翅
高飞。高飞谈何容易,眼下她刚刚唱红,包银有限,瘦削的双肩几几难以扛起沉重
的家庭负担。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魏家遭土匪绑票,丁阿姨的姑妈为救子侄,
荡尽金银,从此一蹶不振。海根不能再拖累姑妈,又难捱后娘的讥诮,想来上海投
靠姐姐。丁阿姨学艺期间,寄居老师丁婉娥家,无法收留幼弟,跨入施家剧团,暂
借施春轩家的晒台房,接来小弟,不久,又赎回当童养媳的小妹,同挤于冬寒夏热
的小小晒台房。父亲潘成忠往返于上海和湖州,极力软化唱红的长女和后妻之间的
僵局,更多地帮贴乡下的家用。
乡下人,错以为上海滩遍地黄金,错以为丁阿姨满师就能金银财宝滚滚来。他
们怎知晓,丁阿姨满师初登台,只穿一件家常薄棉絮旗袍,惹得台下某些观众的尖
刻挑剔;他们怎知晓,丁阿姨曾经不惜借印子钱,不怕利滚利,只求台上衣衫光鲜,
宁肯台下天天吃粥。但从牙缝抠钱能抠出几许?
海根慌慌张张闯后台,一定又有燃眉之急。她替小弟擦去两道长长的清鼻涕,
问他跑后台来做啥,小男孩晃晃手中拎的铜吊,说是到老虎灶泡开水,开水统统逃
脱了!丁阿姨夺铜吊,对光一照,发现壶底有一处小小的透亮,随手把铜吊摔在地
上。小珍捡拾起铜吊,放于丁阿姨的化妆台侧,自言自语:“叫白铁匠焊一焊还好
用。”
丁阿姨气咻咻地追问小弟:“热水瓶呢?侬不会拿热水瓶去泡?偏偏寻到后台
来!”
小男孩支支吾吾,声音比蚊子嗡嗡还低几分:“热水瓶昨日给侬掼碎啦。”
“噢,”丁阿姨拍拍脑门,拍出的尽是烦恼。早年,父亲潘成忠回乡续弦,后
娘拖来长子及其童养媳文宝,继而再生两女,长子病故,有意亲攀亲,撮合文宝和
海根。父亲受命登门游说,这种荒唐婚姻自然遭到她的峻拒,引发父女争吵,摔破
了热水瓶。
小化妆间门上响起了剥啄声,小珍抢步开门,一个拎木提盒的跑堂低头哈腰,
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捧出肉香四溢的两碗肉丝面和排骨面,牵引牢两个小孩的目
光。
丁阿姨从皮包内抽出几张纸币,扔入提盒,瞥见了小弟馋涎欲滴,生硬地问:
“侬还没有吃夜饭?”
小男孩像是嘴里含个酸梅,一口口地咽唾沫,吞吞吐吐地说:“阿姐,我和阿
妹连中饭也没有吃。”
“啥?没有吃中饭?阿爹呢?”
“侬上半日刚刚出去唱电台,就回乡下去啦!”
“好啦,好啦,不要讲啦!”丁阿姨拦断小弟的话,明白父亲不辞而别是不满
意她反对亲攀亲,大约临行带走了家中的日常开支。为女者心中永存慈母影像,抗
拒强加给她的继母及弟妹。后来,同父异母妹妹频频投亲,丁阿姨不胜其烦,一声
暴斥:“谁认得她是我妹!”喝断了姐妹情。为父者重结连理,不能不顾怜嗷嗷待
哺的乡下子女,不能不千方百计从唱红的长女处找些补贴。父也难,女也难,千难
万难只因缺少亮晃晃的大洋钿。
丁阿姨把排骨面推给小弟,旋风般刮出小化妆间,给居家弄堂隔壁的烟纸店老
板拨通电话,恳求老板娘匀点“单帮米”,一会儿叫海根去付钱。
丁阿姨没看见我母亲低声嘱咐小珍,小珍付给跑堂双份钱;也没看见我母亲取
出一只小饭盒,从碗内拨出些许面条,余下的肉丝面推给了珊珊。她风卷残云般地
扫尽了大碗里的汤汤水水,抬起了油光闪闪的小嘴,看见那个小男孩吃喝完了汤和
面,美滋滋地把排骨塞入小嘴,双腮鼓出了两个小皮球,忍不住发出了咝咝的声音。
我母亲低声阻止,掏出手绢替她擦去嘴边的面屑油星。丁阿姨飞步回房,捕捉
到咝咝余音,斜睨了一眼珊珊,替小弟撕碎排骨,再抖空小钱包,妥妥帖帖地把纸
币放入小弟的内兜,嘱咐回家时去纸烟店买米买咸萝卜干,和小妹一起烧晚饭。
海根离去,丁阿姨神色黯淡,颓然跌入靠背椅,伸伸懒腰,打打呵欠,自言自
语自我安慰:“等吃夜宵啦!”
小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敲响,那个跑堂再度从提盒内给丁阿姨捧出一碗热腾腾的
排骨面。
丁阿姨窝在靠背椅内,淡淡地说:“送错门啦!”
跑堂俯身低语:“没送错,是顾小姐替侬叫的,钱已经付过啦!”
丁阿姨挺直了腰肢,挥挥手,跑堂知趣地把面碗放在化妆台上,蹑手蹑足地退
出。
我母亲走近几步,轻轻地放一沓钱于丁阿姨手边,温言相劝:“饿着肚皮唱夜
场,伤身体。不要急,先拿着用。”
“阿姐,侬总是帮我……”丁阿姨的声音滴落出一片柔和,一片潮润。
九岁的珊珊闻到了奇妙的香,耸耸尖尖鼻,转转大眼睛,黏牵于化妆间,化妆
镜前热汤面的香味袅袅娜娜,像青青黄黄的丝线,在镜面上绕来绕去,亲密无间,
叠印出两个相依扶的俊俏身影,两件相濡染的豆青金黄衣衫,小女孩仿佛回到了青
葱的原野,原野上星星点点地缀着朵朵金星般的蒲公英,清醇,娇嫩,片刻间,金
星星长出了白色小绒球,毛茸茸,浑圆圆,乘风而起,随风飘散,渐渐地无影无踪。
莫非,纯洁的女性间的友情,就像早春的蒲公英那么清雅,就像初夏的小白绒
球那么容易飞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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