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未必有佳期(2)
双方的合作始于号称“远东第一高楼”的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初春微雨的傍
晚,一辆小车把梁森和丁小姐送进国际饭店。丁是娥多少次从这里经过,可从来也
不曾想过有一天她可以亲临。梁森带着她乘电梯直达望厅,推开厚厚的雕花门,扑
面而来温暖的气息,浪漫的欧洲情调。他俩宽去夹大衣,交给侍应生,先去凭窗俯
瞰,南京路上的霓虹雨,像一匹染花了的轻纱,沉沉浮浮;三大公司的塔尖,像童
话里的小矮人,探头探脑;马路上行人像细细小小的蚂蚁,忽隐忽现;有轨电车、
小汽车、三轮车,像一只只大小不等的甲壳虫,穿梭往来。雨夜中的南京路,呈现
出朦胧和旖旎。有生以来,丁小姐第一次从这样的高度鸟瞰南京路,俯视上海第一
条具有疯狂生长力的大马路,俯视一条神秘怪诞直通蔚蓝色海洋的人河。一瞬间,
年轻的芳心鼓胀着,剧烈地跳动着,从明快的双目中溢出一览滚滚红尘的自豪,溢
出君临繁华的欲望。梁森捕捉着丁小姐的细微变化,欣喜地吁出一口长气,俯耳低
语一个传言:“谁能从这里看清跑马厅屋顶上风叶尖的金马朝向红月亮撒蹄欢跑,
谁就会拥有好赌运,拥有财富。”
“真的?”丁小姐似信非信,在泛滥的光海中寻觅那匹小金马。可惜,雾重重,
雨蒙蒙,星月无光,找不见骏马的踪影。
片刻,梁森轻拍女伴的纤肩,流出洋洋得意的话语:“我找着啦,我找着啦!”
“啥地方?啥地方?” 丁小姐热切地问。
梁森直视女伴光闪闪的黑眸,慢悠悠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丁小姐高撅起鲜丽的嘴唇:“侬拿我寻开心!”
“岂敢,岂敢!”梁森边说边拥着丁小姐下到十四层的摩天餐厅。这在上海滩
可是绝无仅有的一处风光餐厅,屋顶可以自由开合。他俩挑一张倚窗的长桌边坐下,
灯光柔和妩媚,一瓶窖藏十年的苏格兰威士忌散发出浓香,精细雅致的西餐挑逗起
食欲,有蔬菜沙拉,奶油鸡茸汤,炸对虾,煎鱼排,烤乳鸽……丁小姐早学会使用
刀叉,她慢条斯理地用小刀切割,轻轻地把小刀搁在盘子旁边,小心翼翼地拿叉子
把切碎的虾段送入口中。一道菜吃完,把刀叉交叉放在盘子内,示意侍应生可以取
走。侍应生悄无声息,似乎滑行于光溜溜的富有弹性的木纹地板上,熟练轻巧地斟
酒,端菜,撤残羹,换刀叉。他们决不会打扰你,只在你需要的时刻,一招手,会
迅速出现在你身边。
梁森边吃边谈,话题有跑马厅里最近的赌局,马赛大爆冷门,默默无闻的赛马,
资格浅嫩的骑师,居然会夺魁,令不少买独赢票、双独赢票的输得痛哭流涕,侥幸
中彩的高兴得手舞足蹈。丁小姐随梁森去过几次跑马厅,很喜欢赛场的火爆刺激。
兴奋的话题催送着杯中酒,酡红濡染她的双颊,迷离她的双目,笑意在唇边噙成一
朵醉红。酒至半酣,乐队缓缓奏起华尔兹,从容不迫、温和快乐的音乐潺潺流淌,
吸引双双对对的男女滑入舞池。
丁小姐打开玲珑的小提包,掏出蜜丝佛陀粉盒,拉开麂皮套子的拉链,按下按
钮,盒面弹开后露出一面晶亮的小镜子,对镜修补口红。这些昂贵的美国化妆品不
知梁森从何处搞到,以讨取她的欢心,她也准备陪梁森尽兴起舞。
梁森没有理会丁小姐的暗示,有意无意地叹息:“疯狂的都会疯狂的人,想到
跑马厅发财,全是白日做梦。现在,发财最快的路是去经商、做生意,不过,不是
人人都能做生意,做生意要有头脑,有胆量,更要见机行事。”
提起经商,丁小姐垂下长睫毛,遮住晶亮眸子中的心事。梁森行医兼经商,在
芜湖开张一家中国饭店,作为水运中转站。前两次,他坦率要求丁小姐放弃唱戏,
去当饭店老板娘,助他一臂之力。事出意外,丁小姐犹豫不决,她喜欢梁森带给她
的全新生活,也喜欢挑战全新机遇,但是舞台难舍,她九岁学戏,九载有余苦苦拼
搏,最近又喜上添喜,新拜沪上阔佬许俊英为寄爹,寄爹的见面礼是一只小元宝。
寄爹有钱有势,女婿是赫赫有名的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她正想依仗铁
硬的后台,谋求艳压群芳,名扬上海滩。道不同谋不合,只要梁森请她出山,她就
会支支吾吾,爽脆的话音变成了冰面下的细流,流动得很艰涩,很缓慢。
那个豪华的夜晚,梁森没有直切问题的核心,而是环绕四边游说,他兴致勃勃
地介绍芜湖的中国饭店气派不大,经营的生意却不小,介绍贩运大米木材的惊险刺
激,介绍应对三教九流的胆量豪气,介绍战乱中经商的财源茂盛。上海沦陷,日寇
实行“封锁政策”,严禁民间贩运大米。市民通宵达旦排队轧一点点可怜的“户口
米”难以果腹,暗里去买“单帮米”。那些跑单帮的偷运外地大米进上海,常常把
裤缝成袋,灌入米,像古代武士的“铠甲”。偷越封锁线时,稍有不慎,便会付出
生命的代价。与此相较,梁森整船整船地贩运大米木材,顺风顺水地应付国军、日
伪、土匪的拦截盘查,简直是泼天的大胆量,大气魄,大手笔。闻所未闻,见所未
见的故事挑逗起丁小姐的冒险精神,火中取栗的巨财编织出丁小姐的黄金梦。若和
经商相比,唱戏的包银显得微不足道,就算寄爹送小元宝,一只小元宝不过五钱黄
金,所值有限,何况不可能天天有小元宝飞来。
一支乐曲奏完,一双男女归落邻座,女客急慌慌从手提包内掏出粉盒补妆。梁
森示意丁小姐观看,那女客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额上细汗轻沁,几乎要把厚厚的
脂粉一片片地剥落,暴露出眼角深深浅浅的鱼尾纹。梁森俯耳低语:“花开花落寻
常事呀!”一语惊心。丁小姐少小学艺时,不知戏班规矩,外出唱戏吃饭,错坐正
场花旦的席位。正场花旦见后,凄楚地苦笑,辛酸地启齿:“这只位子我也坐不长
了,男子三十杨柳青,女子三十半世人!”那笑那话像粒粒冰屑落于稚嫩的心尖,
久久不能融化。小小年纪就明白开口饭是青春饭,青春最容易退色,《三朵花》唱
红,也曾暗自盘算,最多唱到三十岁,多挣包银多攒钱,以后开店当老板娘。早早
晚晚当老板娘,唯一的区别,将来当老板娘,自作主张自当家;现在当老板娘,会
受制于梁森,会是梁森掌上的一朵交际花。不过,自己花容玉貌,聪明泼辣,探一
探商路,盛开一个花季,不应该浪掷光阴吧?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进退自如,永远保
持最大的自由。侍应生端来了咖啡,梁森温雅周到,为她添加牛奶和方糖,轻轻地
用银勺搅拌。浓香阵阵,热气腾腾,银勺轻摇,摇散着丁小姐对戏台的留恋。
恰其时,他们头上的屋顶无声无息地揭开,天花板一寸寸一分分地移去,深蓝
色的天空一点点一滴滴地显露。雨歇云散,小小的一块苍穹,犹如一株仙树,缀满
了蓝宝石一样稠密的星星,含着微笑静静地俯视人间。清风隐隐约约自天而降,清
凉着抚慰着酒酣耳热的人们。丁小姐诧异地站起身,踮起脚,伸手仰抚星空。乐队
奏起欢快的《蓝色的多瑙河》,所有的人身心一片荡漾,一片陶醉。今年是何年?
今夕是何夕?恍惚眼前是玉宇琼楼,蓬莱仙境。梁森搂定丁小姐,翩翩起舞。飘飞
的裙边,跃动的裤脚,旋转的鞋尖,疯狂的鞋跟,舞着,舞着,他们舞在欢乐的旋
律中,舞在透明的神仙世界中,梁森轻轻吻着女伴的鬓角,如梦似幻般地喃喃细语
:“当初,我无意中来看《三朵花》,看中了丁小姐的出格大胆。我想,丁小姐唱
戏出格大胆,做人一定也出格大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发。战乱年代,饿
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想不到我看中的小金马缺少胆量,侬真的要让我失望吗?”
劝将不如激将,丁小姐内心的不安分,不知足,不守常蠢蠢欲动,对新鲜生活
的向往和尝试跃跃而出。暂时离开一下戏台,又有何妨?也许,能赢得黄金滚滚…
…
双双返回餐桌,侍应生用银盘托来了账单,梁森放钱于银盘,潇洒地吩咐:
“不用找了。”丁小姐瞥一眼账单,天呀!一夜消费,高达四位数,超过她整月的
包银。
心摇摇,神乱乱,告别神仙天堂,步出国际饭店,一辆英国的奥斯汀汽车正在
恭候。梁森一派绅士风度,请丁小姐先上。丁小姐欣喜地举步,眼角余光扫见了马
路边残留的雨渍,不知什么车辆滴漏的汽油,在霓虹灯的幻影中闪出斑驳的色彩,
显露尘世的污浊。沦陷后的大上海,污浊处更污浊,冷僻处更冷僻,繁华处更繁华。
丁小姐抬头望天,海蓝色的夜空,晶亮亮的繁星,滤清了她纷乱的思绪,决意暂离
戏台上下的混杂,当一回奔月的小红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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