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英雄本无主(1)
你见过白太阳吗?最早是在1944年秋凉时分,我奶奶睡醒了午觉,搬只小竹椅,
坐在客堂里,剥生栗子壳。我两岁,满天井里疯跑,手牵一只木头小鸭,木头小鸭
跟着我的蹒跚脚步,扇动翅膀,发出咯咯的清脆叫声。我奶奶剥痛了手指甲,闲步
走入天井,舒展地伸伸懒腰,突然,迸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啊!”旋即捂严了
口,仍漏出低低的咕哝:“白太阳,这么白的太阳!”
我拖拉小鸭子,扯动奶奶的裤脚,嚷叫:“小阿婆,小阿婆。”自我出生,全
家人随我称奶奶姐妹俩为大阿婆和小阿婆。
小阿婆不理睬,愣怔怔地凝望天空。天空团团白云,像拥挤的棉絮,似放牧的
山羊,滚动着,追逐着,撕扯着,云层稀薄处,滑出一轮不像往日的太阳,仿佛是
褪尽光华的满月,携带着灰白色和冰冷的气息。
事后,小阿婆多次提及,那日天气诡异,晨起冷雨滴落,她嘱咐小两口去电台
时携带雨伞,上午雨霁放晴,不料午后出现了白太阳。她看见白太阳,怀里像揣了
只兔子,狂跳不已,感觉将有灾祸临门。
白太阳忽隐忽现,神出鬼没,颜色愈淡,冷色愈重,成为朦胧的远影。云团渐
渐晦暗,凝冻,板结,阴沉沉,灰蒙蒙,蔓延向远方。
风乍起,卷起尘土,烂纸片,破布条,种种形迹可疑的污毛秽屑,乘机耀武扬
威,漫天飞舞。暴雨借助风势,像一条鞭子抽打大地,泛起阵阵雾气。
小阿婆像抖动翅膀的小木鸭,跑来颠去,先拖着我回客堂,再去关东厢房的窗
户,顺手擦抹临窗的桌椅。东厢房属于我父母,室内陈设朴素简单,一床一桌两椅
及衣架,最鲜亮的是一个单开门的大衣橱,穿衣镜明亮晶莹,水银定得那么好,油
漆绿油油,仿佛散发着百年清香。
雨势不减,天井的下水口被杂物堵塞,成了小小湖泊。谁家的木盒飘飘荡荡,
角落里的鸡鸭杂毛起起伏伏。我爬在客堂的木门槛上看得出神,一松手,跌落了小
木鸭,小木鸭一定闻见了水的湿润,扎猛子扑入了天井的湖水。它快乐地嬉游,载
浮载沉,飘向大门。
它要跑了。它是父亲送给我的两岁生日礼物,是我最新最好的玩具。我的玩具
少得可怜,不能让可爱的小木鸭溜走。扑通一声,两岁的我连想也没想,跳入天井,
水淹及我的小腿,摇晃着我,冰冷着我。小阿婆在东厢房的窗前看清了我的荒唐,
猛拍窗棂,尖声吼喊,命令我回到客堂。小孙女的心里只有那只小木鸭,怎么会听,
怎么肯听?
小阿婆气急败坏,寻找我父亲的大雨靴。雨大水深,她自己的黑套鞋无济于事,
急慌慌,抱着大雨靴,撑开鹅黄桐油纸伞,冲入雨中。
小木鸭从从容容、潇潇洒洒溜出了半开的黑漆大门。小孙女一摇三晃,百折不
挠地追至大门,眼睁睁看着小木鸭在弄堂里轻盈盈地游荡。
弄堂里溅起白茫茫的雨雾。闲谈下棋者缩回了家,小摊小贩撤走了挑担,小猫
小狗躲进了屋角,连叽叽喳喳的麻雀也噤住了声。小孙女全身精湿,迈不动小腿,
倚扶在门槛上,唏唏地抽缩着鼻子,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小阿婆像老鹰抓小鸡,追上我攥紧我,气咻咻,牙磨磨,恨不能把湿透的小孙
女拧成麻花。忽然,小阿婆两眼发直,直勾勾地盯视弄堂拐角处。那里,出现了一
把伞,一把向前倾斜的伞,一把赭红色的油纸伞。
天昏昏地暗暗,弄堂空寂寂,只有一把伞踽踽独行,像一朵跳动的火苗,燃烧
出不屈不挠的红色。暴怒的苍天迸发出一串焦雷,滚落于树梢和屋顶,咆哮的大地
高旋起厉风,扫荡着沙石碎屑,心怀叵测地吹翻了伞的骨架,强力拖拉喇叭形的伞,
洋洋得意地飙升。茫茫天地中多了一个渐去渐远的赭红色惊叹号!
秋凉季节,闪电雷鸣,风狂雨暴,太违忤了气候常情。撑伞人踉跄几步,逼出
凄厉的长啸,弯下伟岸的身躯,紧紧护卫胸前的包袱,像一只虾米,像一个问号。
陡然间,他像苍茫野林的猛狮,纷扬巨鬃地奔跑,跃入了门楣。
小阿婆惊出了一声“咦!”我抽抽噎噎地嚷叫:“我的小鸭子,我的小鸭子。”
撑伞人是我父亲,他把蓝印花粗布包袱稳稳地放入小阿婆怀中,像一道白光,射入
雨中,捞起小木鸭,抱起门边的我,冲入客堂,冲入东厢房。他和我刚刚立定,脚
下汪出一摊泥水。我才觉出自己和小木鸭一样浑身滴水,黏糊糊湿漉漉地不舒服,
嘟嘟囔囔娇声嗲气地喊:“爹爹,爹爹!”
我父亲不理会,不应答。他怎么啦?他最疼我呀!我出生之时,因是女孩,奶
奶不喜,外祖父不乐,一句“赔钱货”筑起了对我的冷漠。我母亲自知未能完成解
门延续香火大业,也郁郁闷闷。独我父亲,不计弄璋弄瓦,都视为甜蜜爱情的结晶。
为女儿起名,费尽心思,“珍、宝、兰、芳”,皆嫌俗气。其时,美国童星秀兰·
邓波儿名扬上海滩,遂起名“波儿”,昵称“阿波囡”。我稚嫩的呼喊总能引发出
他宽厚的慈爱。今天,他心慌意乱地按亮电灯,仔仔细细地擦抹方桌,小心翼翼地
放上蓝印花粗布包袱,包袱的边边角角溅上些许泥痕和雨印。解开包袱,露出一顶
金灿灿的皇冠,镶缀桂圆大小的珠子。皇冠下面,一袭龙袍,绣有图案日月海山,
虬龙回翔。
皇冠和龙袍,没有太多淋湿,虽然是仿造的戏装,迎着晕黄的灯光,闪烁出熠
熠的华彩。一袭古装行头,代价不菲。我父亲舒出一口长气,把行头晾晒于衣架上。
小阿婆提来两只热水瓶,往脸盆里倒上热水,放好毛巾,从绿色大衣橱里找出
干干爽爽的衣衫,从床底下钩出毛毛茸茸的拖鞋。一言不发,拽着我离开东厢房。
我和小阿婆住在客堂后面,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往常,我淘气,我惹祸,小
阿婆会骂我吼我,用弯曲的中指敲我的脑袋,名为请我吃“麻栗子”。这一回,她
不骂不打,利利索索地替我擦洗换衣,牵牢我再回东厢房。
我父亲仰面躺在床上,茫茫然望着天花板出神。小阿婆从灶间端来木盒,放入
乱扔于地的湿衣湿鞋。她走近床边,翕动嘴唇,吞咽口水,像是嘴里含了个酸梅,
几度张口,几度关切和疑惑。知子莫如母,儿子从小倔强,不会也不肯向母亲倾倒
苦水,自己的事自己了却,这是儿子为人做事的准则。
我父亲见老人久立床边,侧脸问:“小阿婆,有下酒菜吗?”
“有!有!”小阿婆颠颠地跑回灶坡间,煽旺煤球炉,放上烧菜锅,一会儿,
端来了一个托盘,香喷喷的炸花生米、炒鸡蛋,一只小酒杯,一双筷子,殷殷问要
不要再炒一碗蛋炒饭。
我父亲摇摇头,欠身从床下拖出一瓶高粱酒,坐到桌边,自斟自饮,无言无语。
小阿婆细细叮咛:“少抿几口,暖暖身体祛祛寒气就可以啦!千万不要吃多。”
见儿子点头应允,拖着小孙女走出东厢房,她担心儿子情绪有异,频频推门入房,
询问有何需要。儿子自顾自地细斟慢饮,摇头无语,后来再去推门,房门已经被反
锁,敲敲不应,推推不动。
黄昏像青烟似的升腾、弥漫,拂醒了左邻右舍一粒又一粒的灯火。东厢房黑着
脸,迸住气,没有丝毫动静。小阿婆在房门外转来踱去,轻轻敲,低低喊,声音落
入了百丈深渊,激不起一丝涟漪。
珊珊带着电车车轮的转速冲入天井,直扑东厢房,和小阿婆正撞满怀,一老一
小双双跌坐于尘埃。小阿婆气咻咻地骂道:“侬这个死货色,跑回来作啥?”珊珊
睁大黑莓般的眼睛,心惊肉颤地往后蹭,又横遭指责,“衣裳买来给侬穿的,不是
给侬拖地板的!”冰雹般的苛斥砸得珊珊张不开小嘴,不敢也不愿去搀扶老太太。
初初,小阿婆错以为儿媳买个丫鬟,是供她差遣使唤做家务,孰料,儿媳会询问珊
珊愿留家还是愿学戏,珊珊混沌初开,生性喜爱热闹,选择随侍我母亲左右出入戏
场。不久,我母亲觉得珊珊学戏少文化诸多不便,想让女孩去读几年书,珊珊听了
欣喜若狂,心向往之,老太太恼怒家中添了个大小姐,明枪暗箭地阻挠,唆使代为
报名者谎称名额已满,或嫌入学年龄大不肯接受。光阴蹉跎,读书梦碎裂成肥皂泡。
珊珊得知真情,哭肿了眼,疏离了老太太。小阿婆益发讨厌珊珊的犟头倔脑,常常
借机发作,谩骂戏弄,两人关系像老猫和小老鼠,一个抓,一个躲,演奏出一幕幕
家庭嘲谑曲。
阴错阳差,小老鼠栽在老猫跟前,吭吭哧哧地交代是奉我母亲差遣回家取件旗
袍。小阿婆不耐烦继续教训珊珊,命令她从窗户上看看东厢房内动静。珊珊听说父
亲在家,团团脸从阴转晴,奔进天井,踮起脚尖,隔窗探望。窗高人矮,无法看清,
她连奔带跳地从客堂后间端来方凳,爬高攀窗伸长脖子,“哎呀”一声尖叫,她从
方凳上滑下,摔倒在潮乎乎、冷飕飕的天井水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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