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英雄本无主(2)
尖叫声搅动了左邻右舍。一扇扇窗户启开,一颗颗人头探出,片刻,前楼阿嫂,
亭子间阿婆,以及二房东聚拢天井。
小阿婆眉心拧成了结,嘴唇抖成了筛,心急如焚地想知道宝贝儿子出了什么事。
珊珊小嗓沙哑,吞吞吐吐地说,房间里忒黑,看不清爽,好像爹躺在地板上。
生龙活虎的汉子转瞬间僵卧于地,好奇心、同情心促使芳邻们心动过速。群策
群力,急中生智,众人推二房东的孙子、灵巧机敏的初中生,设法爬进窗户。小男
孩不负众望,跃上方凳,用铁丝钩起窗户插销,推窗钻入,打开了东厢房房门。浓
烈的酒香夺门而出,只见地板上散落着横七竖八的酒瓶,昏睡着我父亲。
二房东疾步向前,俯身听听心跳,翻翻眼皮,唇边泛几丝讪笑,溜出带棱带刺
的埋怨:“作孽哟,吃得酒水糊涂,吓煞了楼上楼下。”嘲谑的话,羞红了小阿婆
的老脸,她虽早知儿子嗜酒,但从未见他喝得如此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左邻右舍七手八脚,把我父亲抬至床上,这家自告奋勇做醒酒汤,那家出主意
用冷毛巾敷额。小阿婆强自镇定,表示不敢多加烦劳,自有办法料理,千恩万谢地
送走了众芳邻。
我父亲两颊酡红,眼皮通红,额角上涔涔热汗,闪亮出一滴滴的殷红,浑身上
下醉汪汪的,像一枝流泪的红蜡烛。
小阿婆命珊珊从灶间取两块生豆腐,轻轻地替儿子脱鞋宽衣,放豆腐于滚烫的
心口。小阿婆出嫁前曾亲眼目睹过土方的灵验,据说生豆腐有凉气,可以吸热解毒
醒酒。两块生豆腐洁白如玉,清凉如水,伴随着如鼓如雷的心跳,激烈地起起伏伏,
四周散逸出缕缕热气,颜色慢慢变异:素白,粉白,浅红,银红,水红,嫣红,橘
红,酒红……
我父亲双目依然紧闭,呼吸依然粗重,间歇性地掠过一阵阵抽搐,像一条大鱼,
被风雨冲埋于海底,拼力要跃出海面。
小阿婆要我连喊爸爸,我年幼力薄,生生的童声穿不透黑黝黝的深海。珊珊自
发加入,一声大于一声,重于一声,高于一声。小阿婆手忙脚乱地关窗闭门,压低
了嗓门训斥:“啥人要侬喊?惊吵左邻右舍,侬拿了旗袍快点滚!”珊珊惊恐地退
向门边,望望床上的父亲,情不自禁地慢慢蹭回。平日里,父亲视她如同己出,同
桌用餐常给她夹菜,有时给她喝两口黑啤开开胃,有时给她塞两粒糖果甜甜嘴。前
不久黄梅雨连绵,我母亲给她买了双宝蓝色小雨鞋,没几天,鞋尖出现了核桃大的
洞。珊珊说是小阿婆把新雨鞋扔进煤球炉,小阿婆说是珊珊把新雨鞋放煤球炉边烤
煳。家务事,断不清,小门小户,雨鞋是稀罕物,连小阿婆也没有。我母亲沉迷戏
文,不关心家事,不知道老太太缺雨鞋,给珊珊买雨鞋招惹出风波。我父亲悄悄地
买回了两双雨鞋,一双半大不小,纯黑色,一双小巧玲珑,胭脂红。宽厚的父亲滋
润小姑娘的心,心里有牵挂,脚下有羁绊。幸亏小阿婆只是口头恫吓,并没有动手
驱赶。她也担心珊珊回戏院后台胡乱传言,吓坏了单薄的儿媳,也希望珊珊的粗嗓
能推动我的喊声。
人的感觉中,听觉最为敏锐。我和珊珊,两岁和十一岁的小姑娘,对生命清纯
稚嫩的呼唤变成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的乐曲,劈开阴沉晦暗的海面,击碎咆哮狂吼
的巨浪,曲折回旋地寻找自己的通道,抵达海底大鱼内心最细微柔软的角落,重新
勾出了活力、向往和渴求。
奇迹诞生了。我父亲徐徐苏醒,撑开眼皮,豹扑鹰击般跃起,扑向窗户,嘶声
呼喊:“大风大雨呀,大风大雨呀!”
小阿婆生怕儿子精神错乱,连连问:“小毛,小毛,侬哪能了?不要吓煞我呀!”
风雨早歇,新月如钩,从血色黄昏中冉冉升起,燃点起烛照千古的希望。
希望是人生的原动力,是涌突的生命之源。希望凝聚成激扬的心潮,化作一声
裂帛长啸:“我也要当老板!”
为什么要当老板呀?当初,不论是我奶奶,抑或是小小的珊珊和我,都不明白
父亲那颗苦涩沉重的心。
自然界的暴风雨可以躲避,心中的暴风雨则无法躲避。暴风雨在他的心中。当
他冲入风雨的瞬间,咽下了一句铁铮铮的话,从此,再也不踏文滨剧团的门槛。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胆气!
1944年的文滨剧团,正处于鼎盛时期,这有着历史渊源和师承关系。筱文滨及
他的业师邵文滨是沪剧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筱文滨秉承其师,开创文派唱腔,奠
定了申曲儒雅小生的至尊地位;筱文滨与筱月珍组建的文月社,后易名为文滨剧团,
位居申曲四大班社之首,日后成为沪剧界的“托拉斯”,人称“水泊梁山”,聚集
过无数沪剧铁汉娇娃。
我父亲一曲唱红,也曾三度进出其门。一进文月社,是在上海孤岛时期之初,
筱文滨关注众多艺人家无隔夜粮,无奈恢复演出。筱月珍顾忌丈夫位居申曲歌剧研
究会理事长,身份尊贵,一旦敌伪挑衅,业务清淡,乏后退之路,故而单独带班先
去天蟾茶楼试唱一周探探虚实。名旦总需名生相配,筱文滨不出场,其得意门生邵
滨孙又不在沪,她延聘初露头角的解洪元试演顺利,业务火爆,筱文滨才粉墨登场,
后生小子坐于被遗忘的门槛上。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怕被遗忘,抽身离去,有缘与申曲皇后王雅琴珠联璧合,有
缘与含苞乍绽的顾月珍耳鬓厮磨,成为当红小生。
两度秋风劲,新雅社、新声社先后凋零,我父亲二进文滨剧团,班主安排他与
邵滨孙轮流担纲男主角。忽一日,他看见后台水牌上书写弹词戏《十美图》的角色,
自己的大号落于奸相严嵩爪牙鄢茂卿的名下。怎么会派他演一个胁肩谄笑的小人?
一个插科打诨的丑角?演,怎么登台?不演,意味着辞别“文滨”。仓促间投奔何
处?“咚咚锵,咚咚锵”,开场锣鼓敲响了,催促他化妆,催促他登场。
锣鼓声敲醒了他的记忆。少年流浪时,他曾加入京戏草台班,拜花脸杨奎官为
师。为什么不画个花脸脸谱呢?主意甫定,他扑向化妆镜,倾一盆铅粉,涂团团炭
黑,晕道道胭脂,无油无彩,也点染出满脸惨白,黑红分明,一个可叹复可笑的小
花脸。
他摇摇晃晃上场,捏扁嗓门说唱,观众席中,无人识破这是当红小生解洪元,
错认为是文滨剧团新添小噱头,爆发出阵阵哄笑。
一出戏,生旦净丑角色俱全。文滨剧团实力雄厚,名角如云,不可能事事照拂
周详,偶尔让正场小生演演丑角也不为忤。
我父亲太年轻,太气盛,咬碎苦涩,强行吞咽,寻觅新的出路。
风虎云龙,上海沪剧社的诞生易名申曲为沪剧,也光大了解派唱腔的魅力。沪
上口碑盈道:解洪元的说白,字字清晰,字字坚挺,如雨打芭蕉,听之胸襟开爽;
解洪元的唱腔,宽洪醇厚,跌宕有致,高亢时呈雄豪,婉转出见妩媚,甩腔余音缭
绕不绝,如钟磬齐鸣,闻之飞扬出生命沛乎天地之间的淋漓。
文派与解派各有所长,各异其趣,各拥有一批戏迷。
潮涨潮落,上海沪剧社黯然落下生命之帆。我父亲茫然回顾,记忆里留有“二
进二出”文滨剧团的难堪,不想再自讨没趣。
他辗转栖息于各小剧团。
文滨剧团诚意礼聘,礼聘解洪元主演新戏,新戏乃李君磐新编的时装剧《青年
镜》,并在报纸广告中刊明由鼎鼎大名的筱文滨屈尊陪演乡村老父,这是莫大的殊
荣。一代沪剧翘楚,一时沪上名流,沪剧“托拉斯”的掌门人,爱才若渴,礼遇优
渥,融化了后起之秀的心角冰屑。阔别四载有余,我父亲三进文滨剧团。
《青年镜》剧情为:农家子闯荡上海滩,惑于奢华,溺于赌场,债台高筑,后
经严父训斥和亲戚相援,得以返回田园重振祖传产业。名家新作,戏文切合现实;
阵营坚挺,满台配合默契,赢得了观者如潮的盛况。筱文滨应酬繁忙,分身乏术,
与邵滨孙轮流陪演。
之后,剧目不断交替,我父亲时而主演,时而陪演,和班主、同事相处融洽,
似乎进入了酣畅淋漓地施展才华的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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