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从来多聚散(4)
她在后房床上铺陈着五光十色的礼物,有舶来品的玻璃丝袜,有式样新巧的发
夹,也有老城隍庙的五香豆,她掰手指细细计算如何分配给苏州的亲戚,左邻右舍
的孩子闯进去,眼光馋馋地热热地,她会高高兴兴地承诺:等阿奶从苏州回来,给
侬带粽子糖、松子糖、梨膏糖。
忙忙乱乱,礼物备齐,衣箱理妥,只待明日清晨启程。我父亲吩咐,晚饭简单
些,免得剩饭剩菜放几日会变馊。
天色陡然昏暗,远处传来一声闷雷,蓝靛般的云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翅膀覆盖下
来。小阿婆念叨着:“要落阵雨啦!”手疾眼快地拎回天井里的小竹椅和小板凳。
一辆自备三轮车停在门口,一双夫妻笑盈盈地走入天井,齐声问候:“小阿婆,
侬忙呀!”“啊呀,贵客,贵客,请进,请进!”小阿婆急忙招呼,要我喊卫鸣岐
伯伯,石筱英姆妈。那时候,他们是我家的常客,我尤其欢迎石筱英姆妈。她笑容
温慈骀荡,如中秋明月;说话慢声细语,缓缓地、软软地、甜甜地,甜得就像她常
常塞进我小手的糖果。她的皮包像个百宝箱,随时可以掏出几粒糖果,几根扎小辫
子的花皮筋,一只小发夹,一把小梳子,一盒香烟,等等,小阿婆、珊珊和我,都
是受惠者。
这次,她手中捧着一只纸盒,方方扁扁,系有美丽的红丝绳,平素来客,迎来
送往是我父亲之事,卫家与解家有通家之好,我父母双双出东厢房,亲亲热热地寒
暄问候。
石筱英把方扁盒递给我,温敦地说:“买了盒新雅粤菜馆的点心,给阿波囡尝
尝新鲜。”
小阿婆催促我道谢,带我离开,她知道合作办团,常有事需要商议。我们回到
后房,小阿婆又命我去喊父亲,我父亲匆匆跑来问有何事?小阿婆问要不要为卫家
夫妇准备晚饭。我父亲抬腕看看手表,旋答,让珊珊去野味店和菜馆买些熟食和炒
菜。珊珊拎起竹篮和饭盒,带上雨伞,冲出门去。
一道闪电仿佛是天空着了火,照亮了东厢房,东厢房里的人们似乎没觉察雷雨
的足迹,欢欢喜喜地谈笑。顷刻,暴雨像一铺席子似的盖过来,遮掩了所有的声音。
夏天的雷雨稍纵即逝,留下了温馨而清新的凉气。
卫鸣岐夫妻离开东厢房,走出客堂前,拦住了我母亲,说雨后有凉气,小心受
凉咳嗽,不要再送。
我父亲送客人至大门口,真诚地挽留:“再坐一歇,吃好夜饭再走。”
大门口,卫家夫妇留步,和我父亲说什么,我父亲一愣怔,惊愕地张大了嘴。
双方低语良久,我父亲勉强点点头,客人坐上了自备三轮车,我父亲礼貌地吐出
“走好,走好”的字眼,声音像钝锯子在锯木头。
卫鸣岐在车上转身,向门边的解洪元抱拳拱手,扬声言道:“洪元兄留步,我
伲就此分手吧。”
分手!莫非人愿难违天意,宿命的兔子尾巴无力甩去,我父亲推动的六头牌携
手鼎立,雄视沪剧界的局面,仅仅剩下一圈年轮。我父亲倚在门框旁,红头酱脸,
额上青筋暴起,像秋海棠的叶脉那样鼓胀。
小阿婆也出来送客,察觉有异,小心翼翼地问:“阿毛出了啥个事情?”我父
亲攥紧右拳,重重地击打门框,一定是碰到了木刺或小钉,手背上淌下一条细细的
血流。
“血,快点,快点,拿红药水。”小阿婆尖叫。
楼上楼下,右邻右舍,留声机,无线电响成一片,碗筷相击声、欢言笑谈声,
融成一体,很少有人注意到小阿婆的尖细嗓音。
我母亲站立客堂,目睹了这一幕,急忙回东厢房,拿了红药水和药棉签,替丈
夫擦抹血痕,满脸是迷惑和惶恐。
我父亲像是受伤的猛豹,脚踩地面,长吼一声:“我好恨呐!”
父亲,你恨什么?恨谁呀?父亲暮年,我曾问及,他温和地回答:“恨我自家,
你娘争戏,早晚要争出事情来,我心里明白,没早点劝她。事情发生了,他们两家
人要合作,要扛‘中艺’大旗,你娘身体不好,我单枪匹马,唱啥个名堂!”
我追问:“侬为啥答应让出‘中艺’招牌呢?”,他无奈地答:“他们有四个
人,事先商量好了,不让又有啥意思……”好个暴躁又宽厚的父亲。
变故是不是仅仅因为我母亲争戏,我父亲不肯言他,后人也难评说。名利场中,
或分或合,大致受利益驱使,合时心态一致,分时最能表现出人们心灵的本质。
石筱英顾念我母亲体弱,不忍当面言散,我父亲怜惜妻子争强,不愿点破病妻
无力独担正场花旦之重任,淡淡地告知“中艺”大旗已去,秋凉后夫妻将设法另立
新团。
比夏日雷电更猛烈,更突兀,我母亲痴迷舞台,很少留意周围变化,看不清姐
妹的眉高眼低,无法接受巨大的变故。她脸色苍白,像一个雪人,似乎要融化在暗
蓝色薄暮之中。
风月磨淬,我父亲已经渐渐消退“三进三出”时的狂躁之性,迅速平息了怒气,
扶定了妻子,斩钉截铁地说:“侬放心,阿拉的霓虹灯一定会亮,比这道彩虹还要
亮。”
一抹彩虹悬于天际,像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弓,向人们射出温情与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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