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璋喜庆添愁怨(4)
上海滩有市无货,七百万市民的生活必需品遽然消失,经济陷入了大混乱大崩
溃。我们家也与千家万户一样米缸朝天,油壶用空,惶恐不安之中我父亲用那辆蓝
色的三轮车悄悄运回大米、豆油和精肉……
父亲仍在张罗剧团演戏。母亲担心市面萧条,饭店关张,丈夫晚饭无着,与婆
婆商议,是否每天由珊珊送饭至大戏院后台。
小阿婆自然心疼儿子,媳妇的主意正合她意。之后几日天天送饭。那时候,虽
然家里偶尔有肉,但那么多的嘴巴能经几日吃。父亲悄然送回的那点肉差不多就留
着给父亲了。每天我从学校放学回家,珊珊正好提着饭菜坐上三轮往戏院去。车一
动,从饭篮里飘出的肉味真香啊,引得我馋馋地目送珊珊远去。回到家,我懒洋洋
地喝着上海人爱吃的泡饭粥,菜桌上只有豆芽炒豆芽。通常等我吃完晚饭,就能听
见送饭回来的车铃声,赶紧旋风一般旋进灶披间,想看看饭盒里还有没有剩肉:什
么也没有,饭盒内空空,简直像是被舌头舔过似的。抬头看看珊珊,嘴唇油光闪亮
的,肯定让她吃光了。小阿婆恼怒珊珊贪吃,常借机詈骂,但我父亲生怕珊珊受委
屈,夜宵时,还把她拉到身边吃一点算是补偿,甚至让她品品时髦的啤酒,渐渐地
珊珊变得贪吃还贪酒。
打着饱嗝的珊珊,全家人都看见了,只是不说而已。但终于有一天,心直口快
的珊珊吭哧吭哧神神秘秘地说要向母亲坦白一件事。
原来父亲每天与丁是娥共进晚餐,吃的是丁家送来的饭菜。家里送的就让珊珊
吃掉,叮嘱她不能把隐情告诉母亲。只是珊珊一直以为她是母亲的人,没有母亲就
没有她珊珊的现在,所以越是吃父亲的饭菜,就觉得越是对不住母亲。母亲听完半
晌无语,挥挥手让她出去,但复又招手,淡淡地嘱咐她先不要告诉小阿婆。
几天后,母亲告诉小阿婆父亲已在相近的小饭铺里包饭。送饭戛然而止。显而
易见,如果是父亲偏爱别家饭菜,也不是不好理解,但刻意隐瞒就不正常了。
不久,又一件事情发生了。暑假里老师规定要写一篇作文,我咬着笔杆子抓耳
挠腮,捉不牢一个又一个蹦来跳去的方块字,怎么都连不成句子。我傻傻地盯着天
花板,却听见母亲轻轻软软的拖鞋声,手里拎了两张报纸走进了客厅。她把报纸扔
在圆桌上,人斜立于热带鱼缸前,出神地望着这些来自遥远国度的小生灵,当初为
爱来到解家,解洪元爱之,顾月珍因解洪元之爱而爱,一条条斑斓的小鱼儿在缸内
游成了一个个小闪电,一亮一亮的带给缸外之人以温馨。一直以来,母亲将它们视
作爱的见证,如今鱼儿依然,缸内清水依旧,然而曾经爱屋及乌的解洪元已许久不
来侍弄他的小鱼儿了,母亲接过了接力棒,管鱼食,管喂鱼,甚至给鱼儿换水这样
的事也由她来指挥了。
昔日的解洪元呢?母亲问这些小闪电,闪电看也不看她一眼,它们在这个人为
的玻璃缸内嬉戏欢乐,她和他同在上海,夫妻俩聚少离多,即使回来了也仿佛忘了
把魂灵儿一起带回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人经常相对无言。也许不能言说的都
写在了眼睛里,父亲也怕母亲眼睛里的问号,为了躲避匆匆来去。顾月珍想着想着
泪珠儿就一滴一滴跌进鱼缸里,泪珠好大好沉重,一滴一滴竟化出了涟漪,惹得鱼
儿一片惊慌,上上下下急急逃遁。
“姆妈,侬哪能了?”
“阿波囡……”
此时偏偏一身轻装的父亲走进来,蓝白相间的运动衣,白面蓝边的网球鞋,手
里提了一只线兜,兜里晃着一只篮球。看样子刚刚从球场下来,那精精神神的样子
像一个少年。父亲满面带笑,也许他也想化解这场家庭危机。这时一阵风吹下了两
张报纸,父亲殷勤地捡起,不看则已,一看则怒气冲天。上面一张开着天窗的报纸
他上次见过,另一张完好无损的报纸却“补充”着“天窗”的内容:一段丁解的婚
外情。解洪元一下子沉下了脸:
“侬啥意思?这种无聊小报也好相信?”
母亲幽幽地说:“上次侬讲是啥?”
“是啥是啥,是瞎七搭八一派胡言!”父亲的嗓子亮了起来,沪剧生角从来没
有在家里高亢过。但是犟着嘴的父亲却不敢直视母亲那双忧郁的眼睛。
“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侬以为人人都是聋……”
只见怒不可遏的弱女子举起一只烟灰缸扔向鱼缸,那玻璃的缸如何经得起这一
砸?砸出一个大洞,一股水流如瀑布奔流,携带着鱼儿冲出来,地板上发大水了,
斑斓的热带鱼活蹦乱跳,在地板上作最后的挣扎,一会儿就像一张张彩纸粘在地板
上了。
母亲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呆了,急急起身想挽救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纤纤
玉指被碎玻璃扎出了血,殷红的颜色瞬间如花盛开,过了好久才哇的哭出声来往楼
上冲去,地板上印下了点点上行的血迹……
玻璃缸碎了,水流失了,小鱼儿不复存在。但鱼缸碎了可以重置,鱼儿没了可
以重买,物的缺损再贵也有价,心儿碎了一角从此就再难复原。一日两日一月两月
甚至是半年多了,母亲独饮这杯苦酒太久太久了。
人是需要交流需要沟通的,心里有了疙瘩,依然存在心里,没有地方可以倾诉,
也没有亲人可容哭诉,说起来偌大一个上海滩认识的人还真是很多,但细细想来可
以一吐心曲的居然一个也没有。想当初为了一份感情不管不顾地嫁给了解洪元,如
今骄傲的母亲怎么肯承认输给了另一个女人。郁闷积成了块垒,就像是渐渐堆积了
火药,胸口堵塞得没了出路,心灵之河总渴望能找到一条可以泄洪的通道。可是有
了一份私心的父亲哪里知道爱情是排他的,友情才可以共享。而他与顾月珍之间的
爱情也像用旧的机器那样,需要用时间用感情去擦拭去维护。心河有桥,才能心曲
相通。然而事业有成的男人野花要拈,家庭也要;可母亲不能容忍与另一个女人分
享一个男人的感情。这就难免会引爆一场家庭战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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