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风吹雨入寒窗(2)
母亲当场昏厥。一场混乱之中,受伤最重的是母亲。在皮肉乌青之时,心灵片
片碎裂。
也许男欢女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理清的情愫。在这错综复杂的三者关系中,
母亲代表了上个世纪的弱者,弱者率领了一帮更弱的女性,冲进了强者领地,我站
在现实的门口,风已清云已淡,往事淹远无闻,哪怕是上帝也无法再现当年情景,
然而我就这么站着站着,站进了柔弱的母亲忍无可忍的心境:社会不会支持她,亲
情也只会劝她忍。忍吧,忍吧,忍到浪子回头金不换。中国的传统文化无处不在,
它不仅写在书本里,流动在薪尽火传的祖训里,延绵在酒肆茶楼戏台书场里,潜伏
在每个生命个体的感悟里。当年青春十八的顾月珍,把爱情看得太重太认真,一旦
相许,刻骨铭心,忠贞不渝。俗话说女人眼里只有爱情,婚后丈夫与孩子成了全部,
尽管母亲还有舞台。两情相悦海誓山盟,曾经是真心真情,然而海未必不枯,山未
必不摧,男人一旦把女人娶回了家,妻子就成了他家里的一件摆设。弱者的反抗看
起来是“胜利”地人赃俱获,但最终伤害的是自己。我还依稀记得,那一晚半夜里
我被吵醒,睡眼惺忪,提着裤子去如厕,发现楼上楼下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我
急忙冲向前房,小阿婆守在门口:困觉去困觉去!溜下楼,却见父亲抱头窝入沙发,
看不清脸。我凑近去,父亲一把把我抱起放在他的膝盖上:“阿波囡,侬欢喜爹爹
吗?”
我使劲点点头。
“侬永远不会恨爹爹?”
我还是点头,只见父亲脸上有晶亮的泪珠滚下,我吓坏了,用手去擦抹,哪知
爹爹的泪珠越擦越多。
“不会不会不会,侬是我的好爹爹。”父亲把我拥在怀里,紧紧抱住,大脸贴
着小脸好久好久。
医生来了,我跟随父亲走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
胸脯起起伏伏,我瞪着眼刚要叫,就被小阿婆拎出了房门,父亲复又把我抱起,在
我耳边轻轻地说:“不要响,医生给姆妈看毛病。”
我问:“姆妈生啥毛病?”
父亲摇头,叹息,始终没有回答。小小的我哪里清楚至亲至爱的人当中发生了
那样的事。只记得那天医生走时,窗外已露鱼肚白;母亲被打了针,已沉沉睡去。
小楼安静下来,睡意传染着全家老小,一个个哈欠连天。父亲拱手作揖深深致歉:
“对不起大家,天还没亮,再去困一歇。”
夫妻事,夫妻了,旁人不便多言,便都陆陆续续退出了前房。父亲走近床边,
俯身细看熟睡的妻子,掏出手帕轻轻擦去母亲眼角的泪珠,又把压被的毛毯往上徐
提,盖严。含着内疚和悔意,父亲吻别了妻子苍白的前额,披上大衣拎起了皮包。
“侬还要走?”大阿婆很想不通,做错了事的男人起码要等妻子醒过来。
“我还有事情。”
小阿婆向大阿婆使使眼色,明镜似的说:“去吧去吧,去料理料理,不过么…
…·”
是啊,顾月珍大闹丁宅,丁是娥也受到了惊吓,也需要安抚。父亲走时说:
“阿月珍醒了你要好好照顾她。等她消消气,过一两日我就回来。”
父亲移步前行,把我送进后房,又返身去前房门口,凝视沉睡中的妻子 ,轻
轻关门。咔嗒一声响,前房门关闭。
父亲绝没有想到,这一走,从此再不能踏进前房,从此他就失去了这个家,这
个用爱用汗用心血精心营造的家。
1948年与1949年交替之际,我父亲荣登沪剧皇帝宝座。
这是由《沪剧周刊》举办公众投票评选的结果。这顶桂冠成为父亲从艺生涯的
高峰,代表了上海市民对他所创造的解派唱腔的肯定。消息传来,最开心的是小阿
婆——母以子贵啊,弄得家里像过大节一样。每天她亲自上灶炒一两只菜,与大阿
婆对饮小酌。老姐妹抿酒夹菜,夸不够沪剧皇帝这件喜事。醉态朦胧中错把自己当
成了老太后,出言难免张狂:
“星儿他娘,人倒蛮好,脾气忒强,哪有猫儿不贪腥,哪个男人不贪色?男人
有本事,好讨三房四妾,没本事自己也养不活。”有时候也会贬斥丁是娥是“摘钩
头”(既是“丁”字的象形,又有像钩子一样“摘进不摘出”的嘲讽含义),说
“只要阿毛喜欢,讨过来做小”。小阿婆这样说着的时候大阿婆在旁边默默地听着,
沉沉地呷着酒,有一次实在听不下去了,趁着酒意平平淡淡地说:“大小老婆摆不
平,也蛮讨厌……”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小阿婆受到了大黄蜂的毒蜇,脸上愀然作色,啪的摔碎了
小酒盅,蹭地站起身自顾自咚咚地上楼去,把大阿婆晾在客厅里。她自己曾经是
“小”,应该是受尽了凄凉。如今十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已然忘却从前。善良的大
阿婆也是借着酒兴说了一句真话,不料伤了亲妹子的心,勾起了当年解陈氏、解李
氏争吵不休的旧账。不管怎么说,她总是寄人篱下,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大阿婆一
个人在客厅里呜呜地哭。
这一年的深秋,“打虎英雄”蒋经国在上海滩打到第三只“老虎”——孔祥熙
的长子孔令侃时功亏一篑,轰轰烈烈的币制改革最终成了一场闹剧。11月6 日“小
蒋”悄然离沪,金圆券狂跌,市场复又混乱。
自从闹了浦西公寓之后,父亲难得回家,即使回来也被母亲关在房门外。父亲
希望重续旧弦,却又不忍割断婚外情丝。他曾派大阿福叶峰来做说客,也曾在《沪
剧周刊》上发文,声明解、丁了断关系。只是事实并非如此,父亲依然两头不着家,
父亲荣登帝座,给小阿婆带来荣耀,给母亲带来的却是既成事实的伤悲,解、丁搭
档的模式被观众肯定,台上与台下又如何分辨得清楚呢。丁是娥的大红大紫是一种
威胁,给她的复出带来了难度,母亲看不见自己的艺术出路,也就更加看不清生活
的出路。她怎么也没想到,为解门生子竟然生出了这样的结果。
很快,星村小楼迎来了凄冷的旧年夜。
如此复杂的成人感情六岁的小孩无论如何弄不懂的。我只知道过年很冷清,爹
爹没有回来,饭桌上只有筷子拨拉的声音,缺了笑声话声,热气升腾的年夜饭显出
了冷冰冰的面孔。睡眼惺忪中似乎听见过父亲的声音,可等我起床楼上楼下都没有
父亲的身影。一直要等许多年以后,我才清楚当年的我并非在做梦。父亲清晨归家,
与母亲隔着前房的门,一里一外地对话。父母恶言相向,大年初一父亲跺脚走人。
母亲自是伤心欲绝,病体又怎会好起来呢?
正月十五是花灯夜,我家也有一盏灯。节俭的小阿婆破例买了一盏兔子灯,长
耳朵,短尾巴,雪雪白的纸毛,圆眼睛红通通,灯腹里点一枝红红的小蜡烛,小心
翼翼地点燃,牵着绳子在灶披间里轻轻地拖拉,洁白卷曲的纸毛一抖一抖地闪光,
可爱极了。
“给我给我。”我连声地喊。
小阿婆郑重其事地把绳头放进我的手心,千叮咛万嘱咐要爱惜兔儿爷。我点头
如捣蒜,兴高采烈地冲进了弄堂。
弄堂里简直像是开提灯会,荷花灯,鲤鱼灯,六角灯……好几只兔子灯排成了
横队,一声令下急急向前,比赛谁拖得稳,拖得快。热闹声中,一只硕大的兔子倾
覆,腾起一团火光,参赛者停步围拢了看火舌舔纸兔,拍手跳脚甩出一片欢呼:
“噢,吃兔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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