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风吹雨入寒窗(3)
再比赛,又一盏兔子点了天灯。我牢记小阿婆的话,不敢疯跑,比赛总是落在
人后,几遭失利,怏怏退出赛事,在一旁助威呐喊。
奶妈小凤香抱星儿出来,这时围过来几个前弄的女佣,见了凤香嘻嘻哈哈地打
听解先生与顾小姐的近况。凤香爱面子,支支吾吾地说解先生念家,顾小姐温柔…
…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听者出了神,言者忘了形。小凤香把星儿塞给我。我抱不
动胖弟弟,半蹲着双手拥围住弟弟的棉袍。星儿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灯,灯—
—”胖嘟嘟的小手不安分地舞动,一瞬间,小手缠上了灯绳,灯绳牵翻了兔灯,顷
刻间美丽的玉兔半倾,火光穿透圆眼睛,红红的眼睛像在滴血,一蓬火,皎皎玉兔
化灰烬。
这在上海习俗中,烧了兔子灯意为年年食有肉,或是寓意逢凶化吉。惟有小阿
婆她非要完好如初。我捏着半截烧焦的兔灯,尾随着小凤香怏怏而归。
小阿婆靠在太师椅子上抽烟,细眼半眯,悠悠地问:“白相转来了?兔子灯呢?”
“吃兔子肉,星儿弄翻的。”我急急辩白。
“哈,吃兔子肉?”她咆哮着起身,把半截香烟摁灭,缓缓拉开抽屉,抽出裁
衣的木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闯了祸推给星儿,星儿小,哪能会……”
因为父亲属相是兔,白天他殷殷送来兔子灯,第一次拉出门外就灰飞烟灭,以
为是不吉的征兆,冲涮着小阿婆得之不易的喜气。但是那么幼小的我哪里能懂?
“大弟弟抱小弟弟,小弟弟……”小凤香怯怯地想解围。
“用不着侬插嘴,我心里雪亮。侬走出门只晓得白相,白相……”小阿婆的话
夹七绕八,听到后来不知是骂谁了。以前小阿婆对奶妈一直客气,希望奶妈奶水充
足,但自从夜探浦西的事之后,小凤香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了。
那天我注定要倒霉,嫩生生的小手被小阿婆揿在桌子角边,我满心的不服,小
手握成了拳头,倔强惹怒了小阿婆,她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一下一下地打,
狠狠地重重地打。泪水盈满眼眶,我别转脸,极力不让痛苦的泪珠滚落。
多么晦气的正月十五啊。晚上摸着肿胀的左手心,蒙着头,躺在被窝里悄悄地
啜泣,波儿恨小阿婆太偏心太狠心,同样是父亲的孩子,我和弟弟是两种迥然相异
的境遇。我从小就经常吃“麻栗子”,上学后,她怕敲后脑勺会敲笨了我,就改成
打手心,只打左手不打右手。因为右手要写字。只觉得委屈,睡着了就做噩梦,屡
屡被追杀被殴打,又惊又怕,呻吟与尖叫着哭醒来。醒来之后发现母亲披着睡袍坐
在我床边。
我迷迷糊糊望着她,她面容憔悴,眼圈乌青,纤纤玉手比雪还白,比冰还冷,
抚摸着女儿的额角和面庞:“生病了?”
“没啥,没啥。”我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被子里。母亲体弱多病,任何不好的事
都不能告诉她,以免加重病情。这是小阿婆再三关照的。
母亲突兀地打了个寒颤,扭头发现两扇窗子洞开,尖利的北风长驱直入。
平白无故地遭打,又气又痛,临睡前忘了关窗。母亲走至窗前,伸手拉窗,手,
黏于窗把手;人,痴立于窗前,像一尊大理石雕像。我披上棉袍,爬过床尾,跳进
一只椅子,顺着母亲的视线眺望,后窗对着小天井,举头只能看见一方夜空,黑黝
黝冷森森,只有两颗冻得发抖的星星在风中一闪一眨,仿佛是泪人的眼睛。不知是
什么勾起了母亲的思绪,她伫立风前,泪水像两股小小的决了堤的洪水,顺着面颊
奔流……一种莫名的恐惧攥住了我,心像小鹿般怦怦乱撞,我胡乱地用右手揩抹她
的泪水。她剧烈地咳嗽,我趿上拖鞋,奔向前房,从床头柜上取来小瓷痰盂。
“噗”一声,一口清痰吐入小盂,在水中沉浮,那痰裹挟着一团鲜血。
母亲的嘴边悬挂着一缕血丝。
“血——”我惊呼。真实的害怕携带着睡前的委屈,毫无顾忌地一齐迸发,扑
入母亲怀内,失声痛哭。
小阿婆冲进后房,一双半大的脚,挪得飞快。鲜红的血痰使她脸如死灰,扣上
棉袍的布纽盘襻,把小孙女轰上床,陪同媳妇回到前房。
翌日午间,小阿婆拨电话给父亲。薄暮时分父亲闪电般地归家,旋风般地离去,
他未曾上楼,只是问了问情况,急急忙忙地去赶夜场演出。
几天后,石筱英陪我母亲去张聋医师家。看病归来,石筱英搀扶病人上楼,软
言宽慰,笑容可掬。可是一下楼,笑容尽失,双眉紧皱,只对小阿婆嘱咐了又嘱咐,
匆匆离去。小阿婆吩咐下人速速去买一只钢精锅和一套碗筷,并每次用完沸水煮滚。
“肺痨。”张医师一言九鼎。四十年代的肺痨有如今天的癌症,且由唾液传染,
民间谈之色变,闻之心惊。小阿婆冰霜脸,刀子嘴,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照每天给
母亲送饭上楼的珊珊:“星儿他娘吃不了,统 统倒掉,侬不要嘴馋,吃了也要生
病,生了病没药医,送掉小命……”
珊珊圆脸煞白,哆哆嗦嗦上楼。
自从珊珊跟随我母亲,两人同餐同桌早成习惯,母亲食量小,珊珊胃口大,常
常是珊珊打扫战场,风卷残云盘尽碗光。目睹母亲人比黄花瘦,目睹全家惶惶不可
终日,十四岁的珊珊再憨再拙,也意识到后果严重。但她对母亲的忠心如故,只是
不敢再碰剩余的饭菜。日复一日,母亲也觉出了蹊跷,探病者几近绝迹,珊珊也不
再收拾饭的“残局”,母亲害怕:莫非莫非……
一日晚饭后,我做完了作业上楼去看母亲。母亲正用晚餐,小圆桌旁坐着珊珊,
眼睛碧绿,她真的受不了黄澄澄飘香的炖鸡香的诱惑,可母亲却是一小口一小口像
喝汤药似的喝着鸡汤,她舌尖无味,再好的菜也没胃口。母亲把珊珊打发下楼,问
:
“阿波囡,我得了啥毛病,为啥一直不好?”
谁都不告诉她真相,可怜的母亲居然向六岁的女儿发问。小阿婆曾严禁告诉,
据说病人一旦知晓会悲恸而身亡。我一听,把两条小辫摇摆得像拨浪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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