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风吹雨入寒窗(4)
“一定是得了恶病,大家都避开我,要不是你和星儿太小,我真不想活了啦!”
言罢泪珠儿扑簌下来,一滴一滴无声地在清癯的脸上滑下。瞬间,同情心,爱
心,侠义之心交织汇合,不自量力的六龄童一心想帮助母亲,分担母亲的忧虑,轻
轻地搂住母亲的玉颈,一下一下地亲吻母亲的双颊,宽心话滑至嘴唇:
“没啥,没啥,小阿婆讲侬是着凉,重伤风,要传染的。”
情急之中,把小阿婆教的谎言拿来劝慰。
童心纯真,童言无假。母亲的泪光网住了我,探究言语的真伪。我从来没有说
过谎,一旦扯谎难免耳热心跳,为掩饰我急忙端鸡汤,举小勺想喂母亲。母亲摇摇
头推开小手,仍固执地凝视女儿。小女儿不想只谈病,极力岔开话题:
“姆妈,侬吃一口,我也吃一口,好吗?”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程式曾是母亲对女儿做的,明眸上闪过一缕光亮,微微颔首,
她错把六龄童言当真。
喂母一勺,喂己一勺,六龄童依偎在母亲身边,一勺来一勺去,全然忘却了
“传染”两个字。等楼梯上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珊珊要上来收拾碗筷,我才想
起自己的小油嘴,急急忙忙放下碗跑回后房。直到今天 ,我仍然能感受到母亲温
暖的目光流连在女儿的背后。父亲的移情别恋,使母亲万念俱灭,哀莫大于心死,
母亲病在身上,病根却在心里。也许小女儿美丽的谎言使她重燃生机,女儿的陪吃
使她不再感受孤独,母亲的食量慢慢地有了好转。
珊珊见鸡汤所剩无几,喜形于色,急急向大小阿婆报告。小阿婆燃香礼佛,答
谢菩萨保佑。希望在寒冬里生长,在冻土下拱动,星村十号的小楼渐渐回暖。
只是在母亲的病略有起色之时,她的女儿日见萎顿。我老是觉得右颈痛,自己
摸摸有一串硬结,疙疙瘩瘩,红肿胀痛,渐渐影响到嘴巴的开合。母亲的小灶失却
了诱人的香味,我不再欢蹦乱跳,不再淘气滋事,在实在受不了的那天,悄悄跑进
亭子间告诉心慈的大阿婆。大阿婆慌慌张张戴上老花镜,凑近灯光察看我的右颈,
泪珠儿噗噗地落在衣襟上。她跌跌撞撞地去走廊,踮起脚步跟摘下话机,哆哆嗦嗦
地拨了一串数字,沙哑着嗓门找解先生。想必是老眼昏花,拨错了电话,对方咔嗒
一声挂了线。
父亲没找到,却是惊动了小阿婆。
我吓得躲避在大阿婆的背后,但照旧被小阿婆拎出,按在灯光下反反复复问:
“是不是偷吃了你娘吃的羹?”大阿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阿婆的话像额角上
开了天眼,话里有急躁也有讥讽:“阿姐,侬是享福的人,不晓得的。这个小囡生
的是栗子颈,从她娘那边传染的。”
“叫侬痛叫侬痛,痛煞侬顶好!”小阿婆得理不让人,气咻咻地恶骂。
大阿婆劝小阿婆带我去看医生,但小阿婆说:“用不着,小囡的毛病不要去烦
她爹。”几天后,一个江湖郎中被领进了家,点燃一枝蜡烛,烤一烤剪子、镊子和
刀片……我被珊珊紧紧抱住,我痛得昏天黑地,没有麻药却土法上马做了手术,只
看到鲜血淋漓。小阿婆声色俱厉地警告大家:不准告诉顾月珍,不准动顾月珍吃过
的东西。
疼痛,惊吓,羞愧,击垮了六岁的我。术后感染发烧,创面溃烂肿胀,小阿婆
不知从何处去弄来一帖膏药,替我敷上。土膏药有奇效,烧渐退,肿渐消,半月之
后,留下了一串丑陋的疤痕。
小阿婆告诉母亲,说波儿罹患重伤风,注意传染。母亲自知体质羸弱,染上了
只会给大家添麻烦,就不再过来。母女之间只一板之隔,声息相通,却不能相依。
母亲似乎有所察觉,也有疑虑,几次推门而进,俯身看望女儿。这时候我有点手忙
脚步乱,拉扯被角,尽可能遮住颈后的黑膏药。
战火渐渐逼近。百万雄师过长江,解放军占领南京,直逼上海。远处隐隐响彻
沉闷的炮声。
我所上的大通路小学变相停课。里弄里的大户人家陆续迁离。小阿婆对改朝换
代没有看法,她不相信权势者会体恤戏子。她只担心母亲的病不要再传染给别人,
当然,首先是宝贝孙子。我母亲自觉沉疴难愈,神思恍惚中更衣沐浴,亲手恭请观
音大士上楼,供奉于前房五斗橱上,日日焚香,天天持斋。她虔敬地祈祷:规避俗
世中人,不许星儿进房,不许波儿挨近,杜绝荤腥,淡茶素餐,食毕倒入痰盂,再
令珊珊拎出去倒掉。
万念俱灰的母亲,这个时候只信观音大士;她把身心交给了菩萨,万念成了一
念。一念即是信念。也就是这种虚弱的寄托支撑了她的整个精神世界,之后,身体
倒真的有了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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