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飞哪复计西东(1)
1949年上海市戏剧电影工作者协会成立,沪剧界的执监委员中并无丁是娥。事
隔一年,演员中拖儿带女的多起来,“剧影托儿所”提上日程,并专门成立了一个
理事会,初定推黄宗英为理事长,袁雪芬和王雅琴为副理事长,偏偏王雅琴因生育
休养,丁是娥阿姨得以替补,成为沪剧一方的正式代表,跻身于众多的剧影界明星
之列。
当时为筹措经费,理事会决议联合编演方言剧《母亲的烦恼》。电影、话剧和
各戏曲剧种合聚一堂,用不同的方言、说白和各异的曲调演唱,名副其实的南腔北
调大汇合。1950年6 月14日至16日在天蟾舞台义演三场。上海人爱新鲜,喜出奇,
招惹得观众如潮,挤挤搡搡,争相购票。
白杨、上官云珠、舒绣文、石筱英等名演员同台演出,而丁是娥在剧中扮演的
角色是一位家长,戏不多,仅是一片托花绿叶,但是因为有了副理事长的身份,就
能与白杨、上官云珠、舒绣文平起平坐,这怎能不让她兴奋?上海滩的影星自然高
于剧星,更何况沪剧也仅仅是十多个地方剧种之一。解放了,影剧这么一联合,就
联出了丁是娥一种新的身份,角色虽小,身份不低,忙里忙外,结交应酬,充分展
示了她另一方面的才华:组织能力与交际本领。她与黄宗英、黄晨成了好朋友。
友情是生活的珍珠。生活需要友谊,事业也需要友谊,不同的是生活中的友谊
多半出于人的天性;事业中的友谊多半出于理性。这份理智的友谊为丁是娥打开了
一扇通向新政权的窗户。
黄晨告诉她,丁是娥在第一届文代会上的发言,夏衍很感兴趣。
当时的夏公是上海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兼文化局长,上海第一届文代会的主席。
戏剧界成员在第一届文代会的主席团中,京剧名宿有周信芳、梅兰芳,越剧有
袁雪芬,沪剧尚虚位以待。当时的解洪元再积极,再进步,拥有再多的头衔也未能
获得光耀的一席,未能成为沪剧界的代表人物。在出席上海市文代会的沪剧界六位
代表中,单单是丁是娥的发言赢得夏衍的注目,不过,那时候的丁是娥也比较单纯,
没有太往深里去想结交领导人,这个时候的丁阿姨与市级领导的关系还太遥远,她
当时最切合实际的愿望是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惊人的勇敢是以二十七岁的“高龄”
申请入团,哪怕离退团年龄仅有一春。当然,共青团没能吸收她。
这就是我的十分务实的丁阿姨。
1950年前后的丁是娥心里慌慌的,真害怕好日子到了头。
1949年8 月,顾月珍筹建努力沪剧团的消息传出,9 月就要正式挂牌。解洪元
的处境十分尴尬:丈夫一个团,妻子一个团,这算什么呢?结发妻子拉开架势要逼
解洪元表态:你不让我重返舞台,那我就单独拉一杆旗!解洪元做梦都盼望顾月珍
自动偃旗,哪知消息越传越真。他拖啊拖啊,一直拖到8 月底,才去见顾月珍,有
了客厅对峙之后,他觉得妻子绝不可能后退让步,那么他这个大丈夫不得不为了维
护夫妇一体的面子而被迫作出决定:解散上艺沪剧团!
解散?说说容易。解散一个有历史根底的老团,拱手为新生的“努力”让出一
片空地?我想,应该是所有的“上艺”同仁都不会赞成,丁是娥更是坚决反对了。
不解散,她是二老板(顾已名存实亡),“上艺”一散她何去何从?她突然感觉到
被连根拔起的威胁。自九岁从艺起,她辗转多少个沪剧班子,哪里有过与解洪元在
一起的顺畅?自“上艺”创立,丁是娥名利双收。从最先的三老板到挂头牌花旦,
解洪元处处让着她,并且听从她的意思,把一个“相夫教子”的职位套在了顾月珍
身上,美其名曰“安心养病”。也许从解的角度说,真心遵循医嘱,是为妻子的病
体着想;但从丁的角度看,只有让顾长期休养,才能确立头角峥嵘的地位。顾月珍
长她三岁,出名也早她几年,长期以来,只要是顾月珍在前,就很难留光彩给她,
天赐良机上帝要顾去生儿子,上帝要顾生肺痨,把与解洪元对戏的空缺让给了她,
从替补队员到全职头牌花旦,她仿佛一夜之间唱红了上海滩,而且还远远红过了顾
月珍。与解洪元配戏,无论从艺技、人品还是从情感上说,上海滩再也找不出一个
像解洪元这样的沪剧小生(老板)。虽然丁是娥一直是一个比较注重物质享受的人,
却也比较清醒艺伶的社会地位,所以她的身边常常围着一群杂色男人,他们都像蜜
蜂似的追逐她,她也会逢场作戏,但心底里却十分清楚这些人看中她什么。也许只
有解洪元与众不同,一种迟来的爱恋不言而喻,心心相印的感觉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也正是为了这一分真情,丁是娥这个从不捏针线的小姐,甚至连自己的衣服都要请
名裁缝定做,可是为了解洪元,她千针万线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织成了一件海蓝
色的溜肩粗绒男开衫,毛衣成为爱的信物,解洪元十分珍惜。她原以为,解洪元是
她不可多得的男人中真正怜香惜玉的人,也是唯一可依靠的人(虽然她从未认真想
过要不要嫁给他),但万万没想到“大难”临头他也独自飞。男人啊男人,最终还
是自私的动物。
1949年7 月31日夜场戏大休息的时候,解洪元终于向丁是娥提出分手散团的事。
丁虽有精神准备,但直接面对依然有一种肝肠寸断的酸楚。她大吵大哭,当场拎起
那件千针万线为解洪元织就的毛衣就要剪,被解一把夺下。此时开场锣鼓已响,解
洪元无奈独自先登台,千叮万嘱同仁劝丁是娥演完全场。然而丁是娥硬是不肯唱后
半场。她在后台呼天抢地地痛哭:反正天塌了地陷了,“上艺”要散了,情弦也要
断了,反正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谁来劝都不管用,她要哭,要把心里的不痛快
通通倒出来。可是观众是不买账的。他们出了钱,就要看你演的戏;戏院的老板也
是不买账的,你不好好演戏,就是单方撕毁合同要罚你的款。然而丁是娥不管,让
解洪元一个人在前台唱独角戏,足足支撑了三十分钟。
舞台上,女主角不上场,那里的戏就收不了尾,后台乱成了马蜂窝,同仁们手
忙脚乱地请出了解洪元的师母,师母又搬出了久病在家休养的师傅,好说歹说才把
丁是娥劝上了场,却无法掩饰那一双哭得像大核桃似的肿眼,不得已,戴了一副墨
镜走上前台。我的丁阿姨可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女性,上了前台紊丝不乱地与解
洪元对上戏,毫无破绽地把戏尾了结。事隔半个多世纪,当年的同仁依然钦佩解洪
元一个人能独撑台面半个多小时,也同样佩服丁是娥能把解洪元唱了半个多钟头的
独脚戏补缀得不留痕迹,台下观众被搞糊涂了,谁也没有疑义,更没有嘘声。
多年后问父亲,他只是说“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逼出来的。也许人类的基
因里就蕴含了这种应急本领。
在人民法院调解我父母婚姻的日子里,丁是娥阿姨自觉形秽,在新社会的强大
政治攻势下忍气吞声地离开了解洪元。“上艺”终于解散。1949年8 月底,努力沪
剧团成立,9 月,丁是娥加盟施春轩的施家剧团,任副团长。半年多时间,丁团长
业绩平平,声誉平平。这期间丁是娥也只能是混混,离开解洪元艺无长进。
1950春节期间,京、昆、越、沪等十二个剧种共襄盛举。沪剧界有六个团参加。
“上施”的《赤叶河》,“文滨”的《别有天》、“中艺”的《幸福门》、“英华”
的《水上吟》,“努力”的《王贵与李香香》因顾月珍卧病未能参演。这是共产党
举办的第一次上海滩戏曲竞赛,这样的好机会丁是娥怎能不争一争,赛一赛?又听
闻顾月珍卧病在家,竞赛中很自然地少了一个劲敌,岂不是天赐良机?否则真有点
担心将生活中的好恶移至舞台,滥施同情于那位病怯怯的甜姐儿。而且解洪元是赛
事的评委之一,懂戏懂沪剧,有发言权。
这一年的正月初一是公历2 月17日,远在台湾的国民党于2 月6 日和16日派飞
机轰炸上海,市区停电,东方不夜城瞬间漆黑一片。但是戏剧竞赛照常举行,按时
开始。考虑市民出入的方便,市区停演夜场,日场照常,舞台上汽灯照明,丝竹弦
板声声遏云。竞赛擂台中“上施”的《赤叶河》与“中艺”的《幸福门》双双闯过
初赛,进入决赛,《赤》剧主演丁是娥志在夺魁。
决赛定于3 月3 日。那是农历正月十五晚上,上海滩已恢复了不夜城的光彩,
小皇后戏院花灯璀璨,争奇斗艳,贵宾席上人头攒动,融洽温馨,有市委领导刘厚
生等,也有誉满沪江的京剧名宿周信芳等,还有《解放日报》、《大公报》、《文
汇报》等大小报纸的新闻记者。
大幕拉开,丁是娥俏丽鲜亮的亮相即赢得了彩声一片。“燕燕投河”是她精心
琢磨的大段唱腔,如歌如吟,似诉似泣,清脆处像黄莺出谷,低回处像杜鹃啼血,
一曲终了,满场回荡起掌声和赞叹。
演出现场反响强烈,落幕后,贵宾们进入后台贺喜,勖勉有加。丁是娥的心情
恰如夜空中的圆月,涨满了期盼与兴奋。那时节评委不公开亮分,但却挡不住消息
暗传,《赤叶河》喜获总分第一。压抑日久的丁是娥唇边眼角荡出笑意,期待着翘
立沪江戏曲界首屈一指那份风光。孰料天有不测风云,揭晓的获奖名单竟是:第一
名是中艺沪剧团的《幸福门》,第二名是东山越剧社的《万户更新》,《赤叶河》
屈居第三。理由是前二名均为创作剧目,《赤叶河》为改编剧目。政府鼓励原创。
期望越高,失望越深。犹如水珠滴落在沸腾的油锅,爆出一场风波。
上施沪剧团拒绝领奖,并直言市文艺处剧艺室偏袒越剧压制沪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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