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飞哪复计西东(2)
1950年初的上海,依然被称做是东方巴黎、远东大都会、中国金融中心、资本
主义最早萌芽之地,头顶有国民党飞机入侵的威胁,市民中风传第三次世界大战、
蒋介石反攻大陆等等,然而这个时候的共产党雍容大度,表现出海纳百川的胸怀和
气魄。市文艺处先是发公函,约丁是娥去商谈,之后剧艺室主任与副主任同临后台,
亲加抚慰。丁是娥卸却戏装,一身村姑打扮出来接待,表示第一名可以不要,但要
公布每出戏的评奖总分。这岂不是让共产党人陷于尴尬境地吗?
主任刘厚生难以应允,摇头叹息。
伶牙俐齿的丁阿姨捡拾新词,咄咄逼人:“文艺是武器,好比一把锋利的刀子,
会用的用得好,不会用的不当心反会伤了自己。”
副主任伊兵是浙江人,因喜欢家乡戏而在评奖时体现一点乡情也是情有可原,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个人的好恶最后变成政府对待各个地方剧种的态度问题。他从
部队下来,哪里遇到过这样的顶撞和奚落,当场就反击:“你们再这样闹下去,我
们共产党不管了。”
偏偏丁是娥满身是刺:“既然不管,那就不用再谈。”话音未落,村姑已飘然
而去。(此情此景记录在《沪剧周刊》泛黄的报纸上,冯春尼棕色的笔记本里,以
及老艺人的记忆里。)
此时的丁是娥阿姨可真是吃了豹子胆,顶撞了,嘲弄了,回到家里想想方有点
后怕起来。
“阿姐,侬哪能啦?”这是温婉的小妹陈丽萍,端上一碗桂圆莲子羹。
“没啥。”丁是娥埋头舀汤喝。
丁是娥原不想让小妹分担烦恼,但小妹就是有本事用三句两句让丁把烦恼倒了
出来。他们都一样不太有文化,但毕竟是一个可以说说真心话,也可以倒倒苦水的
贴心人。自从与解洪元分手后,小妹就住进了丁家,照料她的起居,有时谈迟了两
人就合睡一个被窝。小妹原是丁是娥的一个戏迷,于1945年相识,那时丁的亲妹肺
病已重,小妹常来家帮忙,一年后亲妹死,在丁是娥悲痛欲绝的时候,小妹无意中
就顶替了她亡妹的位置。丁阿姨是性情中人,常免不了要与人一决雌雄,以图一时
痛快。小妹的性格正好相反,有她在,有些事就不会做得那样绝,小妹也会做做和
稀泥的事,缓冲矛盾。小妹出阁,随丈夫去了香港,渐渐音息渺茫,令丁阿姨更加
孤单。
解洪元的离去让丁是娥觉得颜面扫地;改天换地,让她的那些背景男人远她而
去(如顾祝同的老丈人许俊英,杜月笙的账房先生黄国栋等);而身边拖累又十分
沉重。上有老父,下有弱弟,自己领养了潘莉莉,潘家姑妈的两房子侄拖家带口地
来投奔她,家中有七八张嘴嗷嗷待哺。她得挣钱啊,挣很多很多的钱。在这改朝换
代之际,她既无权飞台湾,也无钱去美国,无可选择地定居上海,演她的戏。
原以为朝代变换,戏不变。哪知共产党来了跟随而来的是戏路也变。沪剧素有
时尚的传统,曾经被誉为“西装旗袍戏”,差不多都是从富人的角度写穷人,演完
了给人留下一个发财致富做上等人的白日梦,也可以说是灰姑娘的现代版;而《白
毛女》和《小二黑结婚》等等却是用穷人的视野均贫富,求平等,演完了,富人变
成了革命的对象,平等了的穷人还是穷人,但穷似乎变成了光荣的本钱。再往下还
说明了什么,丁是娥是说不上来了。但她毕竟跟着新时尚跨出了第一步,出演了喜
儿和小芹,确保主角地位不变。如果戏仅此演演也罢了,谁知新社会把顾月珍给拱
了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下子把丁是娥也挤了出来,在世俗的眼里,她成了不
贞不洁的女人,解洪元也为听共产党的话走回家庭去,与顾月珍重修旧好,还把千
辛万苦创办的上艺剧团解散了。逼得她兵败麦城,被迫走入“施家”,与一个风光
不再的施春轩合伙。事实是“上施”成立数月,就是拿不出一个响亮、进步的创作
剧目,没有好剧目,哪能照亮丁是娥?她虽然处处表现进步,当然进入不了文管会
领导的眼眸。
都说共产党是个穷人的党,是个好人的党,看起来也像。穷人拥护,她也不能
不拥护。只是她不清楚,若按共产党的算法自己算好人还是坏人?算穷人还是富人?
会不会不好不坏不穷不富呢?如果真这样倒也不怕。怕只怕把她划入富人坏人的行
列,“生活作风不检点”是共产党最反对的。共产党会把那个梁森挖出来吗?国民
党都不容的人共产党能容吗?每每想到这个她就心惊肉跳。解放后,落魄的梁森数
度叩门,企图延续旧情,借丁是娥之名以自保,屡招丁的讪笑与峻拒。一个男子,
最后使用了最原始、最野蛮的手段,把她关在房内痛痛快快地狠打了一顿,打得她
半个月出不了门。从此两人恩断义绝,梁森像阳光下的一滴水似的消失了。丁是娥
下意识地摸摸脸颊,仿佛那时还残留着隐痛。
俗话说,以色相伺人者,色相衰,则宠幸失。1950年,丁阿姨二十七岁,豆蔻
年华早过,一旦她失去舞台上的位置,她还能剩下什么呢?青春演艺饭吃不到永远
的,传统女子倚夫仗子,但这些她都没有。虽说旧时代的男人们都喜欢她,送金送
银送钻送房子,但哪怕是送上两处私宅,却依然不想送一顶花轿把她抬进家门。当
然细想想是没有必要把她娶回去,因为她早就没了生育承传的能力,早在十九岁上
为梁森奉献,之后领养了解家邻居之女潘莉莉,但能靠她养老吗?忽然间她觉得从
未有过的孤独,无根无基无依无靠。旧有的生活教会她如果有钱,将来的日子或许
还可以过好。
正是由于对未来莫名的恐慌,1950年1 月20日“是娥机绣缝纫学校”正式招生,
中英文磨石子招牌由冯春尼镌刻,钉于英士路(今淡水路)复兴中路口。至今我还保
存一张名片,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名片,泛黄,污旧,字迹依然清晰黝黑。可以视为
丁阿姨为自己预留的一条后路。
春节演出的事丁是娥得罪了文艺界领导,让刘厚生和伊兵觉得难堪,但由于解
洪元从中作了有效的斡旋,最终在竞赛委员会范围之内取得共识,评奖委员会干事
和“上施”代表各作自我批评,检讨不足,然后文艺处领导总结,双方各后退一步,
和稀泥的结果沪剧剧目让“中艺”的《幸福门》与“上施”的《赤叶河》并列荣誉
奖,“英华”的《水上吟》获二等奖,“文滨”的《别有洞天》获三等奖。
1950年的3 月真是一个不寻常的月份。
颁奖那天,解洪元代表沪剧界领奖,丁是娥登台领取荣誉奖。散会时两人擦肩
而过,相逢一笑尽在不言中,也算是丁是娥原谅了解洪元。
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啼。同是3 月,解洪元回家不及两月,生日庆宴上的喜
气便消失殆尽。先是解洪元救场至合同期满,之后努力沪剧团解散,同时医生也温
言相劝,劝顾月珍安心养病,切莫急于重登舞台。此话并非虚假,但由于心中芥蒂
未除,顾月珍反疑丈夫另有隐情,连连追问,惹恼了解洪元。此时的解洪元正春风
得意,封建的三妻四妾观念并未除去,加之一些老红军老革命的换妻传闻,不觉冲
口而出:“侬顶真做啥?连毛泽东也讨好几个老婆……”
顾月珍向墙上看一眼,她心中的领袖与菩萨共受香火,心中的话她不能与丈夫
说,不能与小孩说,只能在每天供香的时候悄悄跟毛主席和朱总司令说,共产党领
袖在顾月珍心中比菩萨还重要,丈夫自己心存不轨却诬陷领袖,怎不叫她不暴怒:
“侬瞎三话四,侬诬蔑人民的大救星!侬给我滚出去!”一个“滚”字出口,如利
剑斩断夫妻情缘。解洪元悻悻离去。1950年3 月,顾月珍重递离婚诉状,这一次是
破镜子彻底摔破了。
很快上海市初级人民法院宣布解洪元与顾月珍离婚的消息,一双儿女及星村私
宅判归女方。解当庭表态,仍愿意维持星村十号家庭完整。法院判员告知,双方均
有上诉权,或维持原判,或改变原判,夫妻重圆。
离开法院的解洪元仍觉歉意,千错万错是他先错,顾月珍的爱虽然让他不堪重
负,但顾月珍为他生儿育女使他解门有后功不可没;虽然法院把小洋楼与子女都判
给了顾月珍,但顾月珍带着儿女,却还带着他的亲妈,所以他哪怕走到天边依然对
星村十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1950年3 月的解洪元离开了元配,既不能与情人合
作,也无法与妻子重圆,不得已于4 月10日与洪秀英组成沪声剧团。
5 月1 日《婚姻法》正式公布,明确规定实行一夫一妻制。我母亲心生悔意,
悔不该与丈夫离异。她企求的不就是丈夫离开那个丁是娥而回到自己的身边吗?后
来,她多次对我说: “《婚姻法》早公布一两个月,我就不会离婚了。”那么,她
可以申请复婚呀!但是,她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她自撤诉状。彷徨无主之际,筱文滨
邀请她去香港旅行演出月余,她也想外出散散心再行定夺。由于在香港演出不多,
收入有限,她于困难之际,仍写信给解洪元。解洪元立即给她寄去百元,她则典当
了自己的纯银漱口杯和刮舌板,为解洪元买了精美的装有香烟的打火机和派克笔,
希望成为和好的桥梁。
机缘错失再难挽回。香港归来,许多沪剧艺人参加了上海第二届地方戏曲研究
班,解洪元为沪剧中队的中队长,丁是娥、顾月珍分别为分队长。在研究班上,解
洪元一本正经,公事公办,对顾月珍很冷淡,甚至顾月珍给他礼物,他也只是淡淡
地道一声“谢谢”,再无叙爱续情的表示。顾月珍当然不知道,她去香港月余,解
洪元与丁是娥来往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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