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1)
1951年年底,星村十号暖巢倾覆,宿鸟惊飞。
两位老太太,一个白胖丰润,一个黑瘦枯涩,对坐无语。
法庭裁决,房主从解洪元换成顾月珍。舆论谴责解洪元喜新厌旧。作为解洪元
的母亲与大姨,于情于理都不宜再滞留于老宅。
灶披间阴暗潮湿,小方桌冰冷坚硬,老姐妹一人一杯茶,却早已失却温热。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倒尽了话别之词。最让小阿婆伤心的是给儿子打电话,问
他如何安排她俩,解洪元支支吾吾推托敷衍:
“勿想住星村,可以住到浦东黄家,生活费会按月送去。”
生活费,生活费,难道仅仅是生活费的问题吗?早就习惯了浦西都市生活的小
阿婆,享用了电灯电话和抽水马桶,难道还要再去当浦东乡下人?想当初姐妹俩一
个富裕一个贫穷,因为贫穷,妹妹只好给人做了小,幸亏争气的肚子让她有了子嗣,
并且依仗儿子的发达把晚景凄凉的姐姐接来享福。人老了,其实只是一口饭一张床
的事,哪里知道这样的福没有几年,生活又将她抛入了起伏的浪谷。如今连自己的
日子都没了着落,老姐姐呢?再让她回去受穷受气?小阿婆日盼夜盼,就盼望含饴
弄孙,怎么舍得离开一双孙子孙女?小阿婆真正想不通,儿子从一无所有到千辛万
苦地撑起一幢小洋楼,媳妇贤惠,儿女成双,还有什么不满足?阿毛真是有福勿会
享,何苦为了“摘钩头”这样一个女人抛妻别子离母?让她这么一把老骨头老无归
处。“积谷防饥,养儿防老”是千年的老话。可老话有什么用?不抵饥,不御寒;
也许得怪儿媳妇不宽容,睁一眼闭一眼不就没有事情了?……嗨,新社会!
小星儿虚龄四岁了,长得白白胖胖,会跑会跳十分可爱。小阿婆一把屎一把尿
地把他抱大了,能离得了吗?仿佛星儿满月流水宴的排场和热闹还历历在目。“小
阿婆!大阿婆!”奶声奶气地只须叫喊一声,就会把两个老太太的柔肠唤断。星儿
过来了,拉拉小阿婆,又拉拉大阿婆:“吃茶,吃茶!”小星儿学着小阿婆招待客
人的上海腔说话,两老太相视一笑,嘴咧到一半就僵成了苦笑。
“嗨——”长长一声叹息。
孙孙太小了,一双童眼哪里看得懂两个阿婆的忧愁。小阿婆摸摸星儿的小脑袋
想,小家伙怎么离得了自己啊?老姐俩相望一眼,真是说也多余,不说也多余,无
可奈何花落去。
儿子出走了,婆婆还能留下吗?婆婆都不能留下,婆婆的姐姐就更没有理由留
下了。归去归去,只能归去!虽然不知何处是归宿。
这个时候,顾月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不一会就像一片无根的云飘至厨房
门口,冰雪聪慧的儿媳望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也许她早就把这一切都想定
了:
“姆妈,侬要走,愿意搭丁是娥住一起,我不会反对。”
她说到这里望一眼婆婆,见婆婆皱上了眉头马上又说:“侬要留在此地,我养
侬。”
婆婆眼睛睁得溜圆,脖子都伸长了,以为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我有粥吃侬吃粥,我有饭吃侬吃饭。”顾月珍说完又补了一句,“大阿婆也
一样。留下来一道过日子。”
温言热语熨平了小阿婆起伏的心湖,两行老泪无声落下。要强的小阿婆一生也
没有掉过几次泪,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儿子走了,媳妇挽留,她当然愿意留下;若
是与丁是娥住一起,即便是“摘钩头”同意接纳她,她也不敢去。丁是娥“摘”进
不“摘”出,与顾月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亲儿子靠不住却要靠儿媳,老泪长流
不止,想想自己对儿媳也有亏欠,心里更觉歉意,不用权衡她便决定留下,和儿媳
共命运,守护属于她的孙儿孙女。
对顾月珍来说,也许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早在改编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
的时候,她就把这种属于新女性的思想改进了剧本,主角素芬不再投江自尽,而是
带着抗儿和婆婆去寻找新的生活。
小阿婆劝大阿婆也留下,老姐妹有商有量共同扶持这个家。大阿婆说让她好好
想想。若论喜欢,她当然喜欢星村十号,这里有一间属于她的亭子间,外甥宽容、
媳妇温和,使她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可是暖巢倾覆,甥媳收留婆婆已属额外,怎
可以再搭上一个婆婆的姐姐呢?人哪,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须活着,但对一个没有
子嗣没有生活来源的老妇人来说,“活着”二字是多么的不易?本指望晚年依靠曾
经苦心抚养的弟弟。但弟弟收入微薄,弟媳锱铢计较。虽然回去是一万个不称心,
但是古言“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留在这里岂不是增加顾月珍的负
担么?捡起最后一份自尊吧,回弟弟家,哪怕是弟媳天天给脸色看也应回去,看来
只能默默回忆往昔的富足和热闹来抵挡粗粝的窘迫和冷淡了。
大阿婆决意要走,决意回到居处狭窄的弟弟家,去承受弟弟的无奈与弟媳的唠
叨。
大阿婆的脾气像半温的开水,处事慢条斯理有条不紊。童年的我从心底里依恋
大阿婆,惧怕小阿婆,但是我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家里已遇地震。那几天,见她
一件一件地收拾物件,分别装进皮箱与网篮,徐徐腾空那只荷绿色的衣橱,细细擦
抹那面晶亮亮的穿衣镜,我也从不去想一想为什么。
那年,我九岁。春夏之交盲肠发炎,大阿婆只晓得去玉佛寺抓香灰逼我吞下去,
小阿婆只会在门口拉住游方郎中,等到我腹痛如绞,盲肠已穿孔,腹腔全面感染,
病势日重一日,每日大呼小叫,小阿婆还以为我是撒娇,不予理睬。病情延宕一月,
阵痛转为剧痛,九岁的小人儿高烧不退,昏厥虚脱。请来的中医郎中只上楼瞧了一
眼,就推茶杯,拒酬金,撩袍出门跳上三轮车:“准备后事吧。”小阿婆这才急了,
电话告诉爹爹。
上个世纪初叶的上海市民,说求医吃药,通常指的是中医汤剂,看西医是富人
家的事,动手术更是支付不起诊疗费,再加上小阿婆的传统观念重男轻女,我一直
没有得到很好的诊治。等父亲像一阵风似的刮回星村十号,抱起我直奔大华医院院
长室,我已命在旦夕。院长主刀,先后两度手术方击退死神,抢回一条小命,但终
因体质虚弱休学一年。这时弄堂内外早已传遍家庭变故的消息,可是我就是那么迟
钝,浑然不觉星村十号已是“妈妈一个家,爸爸一个家”。虽然脑袋上扎着一对小
辫子,只要身体稍稍有一点好,疯玩起来仍像个野小子。
那天,我溜进大阿婆的亭子间,只见她往穿衣镜上呵气,一下一下地用干抹布
擦拭。我的小手往镜面上一贴,立刻留下墨黑的一只小手印。大阿婆长叹一声,牵
着我去卫生间洗净小手,回到亭子间,递给我一块干抹布,要我擦去那几道黑手印。
我撅起小嘴不情不愿地抹,黑印变浅了,却成为灰乎乎一大片。大阿婆慌慌忙忙地
夺过抹布,又是呵气,又是擦抹,我看着觉得没趣,扭身想走。
大阿婆拖住我,打开橱门,里面已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只方形饼干筒,那是只
印有白雪公主的饼干筒。
我喜欢这只饼干筒,白雪公主的美丽,七个小矮人的憨厚,像柔柔的丝线绊住
我的脚,里面有甜甜的小饼干。每次大阿婆总会摸出几块来甜甜我的嘴。我的眼睛
像长出了手,伸进了饼干筒。大阿婆晃动它,咣啷咣啷,里面饼干没有多少啦!
大阿婆是不是舍不得了?正当我分神之际,大阿婆把整只饼干筒抱给我:
“阿波囡,送给侬。”
我怀疑耳朵出了问题。这只饼干筒是大阿婆的粮仓,是我的梦想。
“送给侬,送给侬,送给阿波囡!”
大阿婆一字一句地重复,老眼凄迷,嘴一咧,笑出一朵秋菊。那个时代的一只
饼干筒就是一笔财富,再加上筒外画着漂亮的白雪公主与可爱的小矮人,别说有多
吸引人了。我半信半疑,紧紧地抱牢白雪公主,一步一步地后退,忐忑不安地心跳,
生怕大阿婆突然改变主意,又拿了回去。
果然,大阿婆捉住了我的小胳膊,不许我走。我脚下迟疑,哐啷一声,饼干筒
摔在地上。大阿婆急得咂嘴,抱起饼干筒,掏出小手绢擦了又擦,居然重新递给我,
顺势把我拖到穿衣镜前,文不对题地告诫我以后不要弄脏镜面,并念念有词地说:
“阿波囡,记牢:婚镜常新,夫妻常亲。”
什么意思?我不懂,也无意弄懂。这时楼梯上响起母亲的脚步声,扭头望去,
见母亲要去卫生间,我抱着白雪公主奔向母亲,对母亲鹦鹉学舌:“婚镜常新,夫
妻常亲。”母亲闻言,身子像风中秋叶摇晃起来,扶着我的肩返回卧室,一下子跌
坐在床上,自言自语:“大衣橱是结婚辰光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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