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2)
我不懂母亲的哀伤,只顾卖弄漂亮的白雪公主,母亲这才惊醒过来。她拿一方
手绢,倒出筒内的饼干,递给我,也不顾我一脸的不满,又吩咐珊珊出门。没多久,
珊珊拎回许多糕点,母亲一样一样地码放于饼干筒内,又从床头柜里拿了些东西,
一手抱着饼干筒,一手牵着我,来到亭子间。
大阿婆的房间纤尘不染,明净雅洁,一箱一篮静静地卧在屋角,荷绿色的大衣
橱镜擦拭得闪闪发光。依墙的小圆桌上供奉着观音大士,佛像前的紫铜大香炉内插
着三支线香,浓浓的印度香散发出奇异的浓香。大阿婆花白的发髻油光水滑,纹丝
不乱,紫酱色的旧棉袍干干净净,姜黄色的开司米缕花披肩不时发出淡淡的樟脑气
息。
大阿婆双目微闭,嘴唇微微翕动,双手合十端坐于木椅上。人与佛同映于镜中,
佛坐成了人,人坐成了佛,连线香也仿佛有了灵性,一分分,一寸寸,燃亮,闪红,
转暗,成灰。但是,灰烬不跌落也不粉碎,傲然地立于香炉之上。
我喜欢大阿婆。自我初见大阿婆的那天起,我就喜欢她的随和与慈祥。她从不
刻意修饰自己,从不精心收拾居室,也从不坚持自己的一得之见,随遇而安。可是
那一天,佛前燃香,暗暗祈祷,又为的是什么呢?母亲不忍惊动她,悄悄后退。大
阿婆双目微睁,送出话音:
“婚镜常新,夫妻常亲。”
又是这一句话。听得母亲脸色煞白,泪光闪闪,把饼干筒和小纸包递给我,推
我送给大阿婆。这样的话是要求母亲作反省么?也许宿命的大阿婆也只是学说了一
句老话,至于这话的含义谁都很难说清楚,但谁又能说听不懂呢?婚姻里蕴含的学
问是一部大书,“白头偕老”是愿望,是目标,是结果,可是要真正地做到白头偕
老,却要做一生的努力。既有双方共同的付出,也有任何一方的宽大容忍和付出牺
牲。在这个依然从属于男性的社会里,女性要维护婚姻,就要不停地擦拭“婚镜”,
这里面有柔性的技巧问题。母亲正当三十岁,如果放在大户人家,可能会有许多承
古沿袭的应对“技巧”,父母或许会给她许多有益的指点,而对于贫寒出身的母亲,
一切都只能依仗自己,生活中连一个可以直抒胸臆一泻心曲的密友都没有,一切一
切的麻烦只能全凭感觉,如果说能有什么依承的话,那就是来自古戏文。
幸亏解放了,柔弱的母亲从新生的祖国那里找到了精神上的靠山,从代表新思
想新文化的《白毛女》那里看到了女性独立的前景,离婚似乎已不像旧时代那样可
怕,自立自强,为自己争一口气,为儿女争一口气,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出来,
让解洪元看看“我不是弱者”。不是弱者又有什么用?她也常问自己,为什么每一
次扪心自问,最后总是要跑出一个解洪元来?离了,已经成为陌路人了,为什么还
是要时时想着他?背负起一双儿女,还要主动承担赡养他的老母,难道这是她的宿
命?难道在她的一生里只有一个男人让她刻骨铭心?如果冷静地想,离了,他走他
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可是为什么依然有那么多的理不清、割不断?解洪元
啊解洪元,你倒是轻松,甩甩手,转转身,不带走一片云彩,却让我,一个患有肺
痨的女人挑起如此沉重的生活担子!
当天傍晚,一辆三轮车停在后门口,由解先生雇定,但他本人却没有露面。珊
珊奉命从剧场赶回,代为送行。先提箱后提篮,送大阿婆上了三轮车,车出小弄堂,
珊珊急急喊停,刮风一样飞奔上楼,抱下白雪公主和小纸包一起硬是塞上了三轮车。
我馋馋地目送我的白雪公主饼干筒远去。
此后,每逢年节,母亲常让珊珊带着我去看大阿婆,捎上糕点和小纸包,我这
才知道纸包里包的是大阿婆的零花钱。大阿婆的弟弟只有两间房,她在外间既是客
厅又是儿童卧室的屋角搭了一只小床。大阿婆一看见我,她那双平和的眼眸里就珠
光闪闪:
“阿波囡又长高了。”
她把我拉入她的怀里,眼对眼地望着我,她眼睛里射出来的慈祥像一个冬天的
太阳,温温的暖暖的,但那光的热却不含力度。自然大阿婆很喜欢我们去看她,也
许这已成为她一年中的盛大节日,见到我,总是摸摸我的脸拉拉我的手,那一双目
力渐渐衰退有些灰暗的老眼涨满了愉悦,“小阿婆好吗”,“你姆妈好吗”,“你
爹爹好吗”,一个一个地问过去。仿佛是我让她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当这一声声问
候像查户口似的查了个遍,访问也即濒临尾声,我们走了,大阿婆用眷恋的目光送
我,直到又一年降临,再一次上门。
在大阿婆走后,全上海开始了户籍普查活动。
户籍警上门来重新登记户口。一进门就寻户主顾月珍,我母亲尚未起床,小阿
婆又像老鹰似的挺身挡驾,不让公家人惊吵儿媳。
对于日新月异的新社会,小阿婆怎么也跟不上趟。家庭破碎,她不去埋怨父亲,
而是把怨恨转嫁在母亲的戏迷学生身上,也即是那个学生将“男女平权”的新思想
带给母亲的,否则借给阿月珍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和儿子离婚。同时她也抱怨提倡
妇女解放的公家人,男女不平等在中国几千年了,难道说平等就平等了?平等有什
么好?让我这个有儿子的老婆子无处可去!她怨恨公家人。
尽管公家人是笑嘻嘻地走进门,她的脸还是拉得长长的,一副被得罪的样子。
户籍警问:
“顾月珍同志呢?”
“顾月珍同志不在。有事找我。”
“请问你跟户主是什么关系?”
她答非所问地指指我和弟弟:“喏,这是孙女,那是孙子。”
户籍警又问她姓名,她生硬地说:“解李氏。”
旧社会女人无名姓,婚前阿猫阿狗乱叫一气,婚后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
的就是这样的双姓“王李氏”、“陈李氏”,户籍警耐心地开导说:
“新社会了,女人应该有自己的姓,也要有自己的名。”
“我老太婆了,解李氏,都叫了一辈子了。”
年轻的户籍警说:“妇女要解放,要独立,不能没有自己的名字,过去没有,
现在可以有,重新取一个。”
谁知这恰恰触及了她的痛处,连这房子都改成姓顾了,我这个老太婆还取什么
名?小阿婆冷冰冰地说:“解李氏,就是解李氏!”一个耐心地劝改,一个倔强地
不改,户籍警火了,说:“不改就不准登记!”
小阿婆说:“不登就不登!”但看看公家人态度一点也没有软下来,想想万一
真的登不上,将来成为黑户口,或者要赶她回浦东,那她可是一万个不愿意。小小
厨房的门里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看来再坚持下去也未必有好结果,就说:
“一定要名字,就喊阿猫阿狗都可以。”
小阿婆的话音刚落,就有忍俊不禁的笑声传出,连户籍警都笑了:“那么请问,
到底是阿猫还是阿狗?”
“阿猫好啦。”
于是户口本上就写下了小阿婆的姓名:李阿毛。从此小阿婆有了自己的名字。
原以为麻烦就此结束,哪知,一旁看热闹的珊珊爆出冷门,她粗声大气地说:
“同志,我的名字要改姓。姓顾,顾珊珊。我弟弟妹妹也改叫顾星儿顾波儿。”
小阿婆执意不改,是为了维护旧传统;珊珊要改姓,却是因为解家已解体:既
然房子都姓顾了,那子女也都得改。不料,珊珊这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小阿婆桌子
拍得山响,食指戳到了珊珊的鼻尖,扯直了嗓子叫骂:
“侬这个死丫头,老鼠跳进白米桶,吃了三日饱饭,忘记侬是啥货色!解家门
里,侬有啥资格来瞎三话四?”
小阿婆始终认为珊珊是花钱买来的丫鬟,应该听命于主人,可是珊珊却不这样
认为。她只觉得比起波儿星儿来,血缘上不如他们,只是稍逊一筹,但自己绝非是
丫鬟而是养女。多年追随顾月珍上戏院演出、电台录音,去香港参演,觉得自己有
名有姓有头有脸,比顾门别的学生地位还略高一些,因为她是顾月珍的义女。以前
解洪元从没有把她排斥在解门之外,如今解家散了伙,温柔的顾月珍更是倚重她。
在星村十号就是老太太看不起她,总是拿她当丫鬟来驱使。这一老一少的矛盾越演
越烈,兼之珊珊少文化缺心眼,每每总是让老太太拿个正着。比如,有时候珊珊将
替换下来的脏衣裤一并扔入洗衣盆,让佣人清洗。小阿婆会拎起她的小裤头,当着
女佣的面呵斥:
“侬是个买来的丫头,屋里厢酱油瓶子跌倒了侬也勿肯扶一扶,倒也算了,现
在连自己的小裤头都要别人家来汰,勿要太享福——”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