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3)
尖酸刻薄的话让珊珊没法下台。她羞红了脸,气黑了脸,哭哭啼啼向顾月珍告
状。母亲迁就她,悄悄找来女佣,关照道:“三个小孩一样对待。以后除了汗衫小
裤头,其他衣裳侬帮着一道洗一洗。”
自此,珊珊就为自己争来了半个主人的地位。但是与老太太却从此结下了不解
之冤。在房主姓解时,珊珊自然不敢太唐突了小阿婆,而今一旦屋主易姓,她想:
现在侬神气啥?侬自己也寄人篱下了,不走出去,还要留在这里发号施令?千载难
逢的机会她哪肯放过,成心要气一气小阿婆:
“哪里来的解家门?现在是顾家门,侬可要弄弄灵清!”
一句话呛得小阿婆半天回不过神来。可小阿婆哪里是好欺的,后退一万步,我
也是星儿波儿的亲奶奶,你是啥东西?她老人家顾不得有户籍警在场,有近邻在看
笑话,她狠巴巴地伸手去拧珊珊的耳朵,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
“这只死货色,花花肠子……”
珊珊不退不避,低头猫腰像小牛犊似的把小阿婆撞了个趔趄,旋即躲到了户籍
警身后,踮起脚尖,扯高嗓门:“就要改,就要改!”
灶披间乱成了一锅粥,户籍警成了珊珊的挡箭牌。窗户外、后门口围观的人越
来越多。
吵闹声惊动了母亲。她缓缓下楼,先喝住了珊珊,再向户籍警道歉:
“同志,对不起。麻烦侬有啥事情同我讲。我是顾月珍。我一定按政府要求去
做。”
真正的户主出场了。一切都缓和下来了。
了解了前因后果,母亲思索片刻,说:“珊珊要改姓,就改姓顾吧。其余两个
小囡不改,还是姓解。”
小阿婆长长舒出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靠背椅上,呼唤着我,也是生平第一次
让我坐进了她的怀里,摸摸我的头发,拍拍我的脸蛋,好像从这个时候起她才发现
我是她的嫡亲孙女,并悄悄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票,塞进我的手心,往我的耳朵
里吹热气:
“去买点零食吃吃。”
弄得我抬头反望着她,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户籍警走后,又发生了一件事。那是初冬的清晨,冻云如铅层层压出阴暗,我
奉小阿婆之命上楼去看母亲的动静,要我问问是不是在家用午饭。
母亲的房门关着,从小间板壁缝里望进去,看见母亲斜倚床头就推门进去。发
现床上摊着许多剧照,其中有两张放大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四个人我全都认识:
石筱英姆妈、卫鸣岐伯伯,还有我的父母亲。母亲手里捧着一本大相册,翻开的一
页上也有两张相同小照片,不过是黑白的。母亲仿佛没有看见我进门,目光呆滞,
眼泡浮肿,她从化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徐徐地缓缓地剪那张彩色的大照片,
剪下了两张照片上的同一个男人,惊得我叫了起来:“姆妈,侬为啥要剪照片?”
母亲不作回答。经历了以上两件事,傻傻的我依然不知这个美满的家已经破碎,
也不知卫鸣岐伯伯滞留香港,又转赴台湾,走前还留下一句反动言辞:“将来和蒋
总统一道回来!”
夫人石筱英在人民政府的支持下,单方面宣布解除婚约。始料不及的是,原本
只有油盐酱醋茶的家庭突然间波及了政治风雨。石筱英要与丈夫划清界线,母亲同
样也要与他划清界线。母亲要我下楼去拿火柴。我蹦蹦跳跳下楼,小阿婆不肯给,
理由是小囡不能白相火柴。我说是姆妈要,小阿婆迟迟疑疑从小方桌的抽屉里取出
一盒火柴,自言自语:“你娘不吃香烟,要自来火做啥?”
说着跟着我一起上楼,可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拉拉我的衣袖要我等一会告诉
她火柴的用途,又悄悄下楼去了。
母亲见我拿来了火柴,就披上睡袍,移坐到圆桌旁,端来一只痰盂,捧过彩照
的残片,嗤的一声,火柴划着了,一朵小火亮在半空中,母亲的手举着久久未动,
很快火燃近手指,母亲又慌慌把火柴扔进了痰盂。
嗤的一声,再划亮一根,复又吹灭。
我笨笨地学舌:“小阿婆讲,火,不好白相的。”
一句话仿佛提醒了她,当她再划一根的时候,相纸的残片被点燃,那个我十分
熟悉的男人翻卷了起来。我一看大声惊叫:
“侬为啥要烧爹爹?我不让侬烧!”
说着我扑上前去抢。这时珊珊及时地出现在房门口,一把将我拉拽住,我跺着
脚,哇哇大哭。
大彩照相纸硬挺,在火舌的舔吻中慢慢喷出一朵蓝莹莹的火苗,渐渐燃旺,成
为一团火光。楼梯上响起笃笃的脚步声,那是小阿婆半大脚在急促上楼。母亲掏出
小手绢压灭了火,包起烧焦的残片。
小阿婆出现在房门口,她一定看清了散落在床上的残照,一定嗅到了弥漫在房
间里的焦煳味,但她的脚步却止于房门口,斜靠在门框上缄默无语,定定地望着那
只吞噬父亲肖像的痰盂。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如今忆及依然椎心泣血的颤栗。目光有时远比语言还
要沉重,还要具有压抑人心的力量。
母亲悄然转身,留给我们一个抽搐的背影,一个微微抽动的背影。
小阿婆忧愤的目光折断了,倔强的脑袋低垂了。苦果难尝,有谁应尝?破碎的
家庭满是破碎的心!她默默地退出房门,步履艰涩地一步一步迈下楼去,就在这一
刹那,我的小阿婆真正显出了老态。
离异了的父母各自守着一颗破碎的心。母亲的心碎了,父亲的心也完整不了,
只是男人与女人处世的方式不同,女人容易在心里认输,而男人却永不言败——只
要他一旦下了决心,再不回头,或者是错也要错到底。
一桩离婚案,绵延三载余。跌宕起伏,受伤害的岂止是顾月珍及其家人?也许
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才明白了那个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出现了问题。这个“问题”让
母亲眼泪长流不止,让小阿婆步入了衰老期,让大阿婆从此别离我的家,让那个快
快乐乐的珊珊了无生气,让我这个像野小子一样的小女孩从此有了心事,有了“觉
悟”:都是那个姓丁的不好,勾引了父亲……
世俗地想,如果没有丁是娥,这个家也许依旧风和日丽,父亲与母亲也许依旧
相亲相爱,所以当不可逆转的境况出现时,通常的情况下第三者便是当然的罪魁。
大半个世纪之前,我们都还幼小,我们也只会这样去理解。判了,离了,房子和子
女都判给了母亲,舆论也站在母亲一边,从外在的形式看,父亲是一无所有地出走
了,而母亲除了获得财产的补偿以外还有舆论与道义上的胜利,然而真处在寻常的
百姓家里,舆论与道义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不耐饥,不御寒,回到家看上去热热
闹闹,走进房却依然冷冷清清,心灵的孤寂却要独自吞饮。走出家,也是单打独斗
的一杆旗,苍天之下又有谁能与她分忧?
妇女的解放与独立说说容易,真做起来又何其难啊。
同样星村十号的户主栏上抹去了解洪元的姓名,但抹不去他对儿女的牵挂。没
有判离的时候,忙忙碌碌的父亲似乎很少挂念我们,离异的最初时日,他食宿于大
庆里沪剧公会。有一天,他在翻报纸的时候看到了一则影剧广告,努力沪剧团在永
安剧场复演《八年离乱,天亮前后》,旁边有一行小字:“波儿星儿童星客串”。
这就像突然牵动了他的思绪:初夏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波儿身体恢复了吗?星儿那么
幼小也能登台演出吗?就在这则广告的旁边,是丁是娥与他的演出广告。如果仅仅
是与顾月珍“对抗”,他心里或许不怎么难受,而今,他与顾月珍及子女“对抗”,
他的心像是绑上了巨石,沉沉地往下坠。
事过境迁,当我也垂垂老去的时候,信手翻阅泛黄发脆的报纸:1951年12月22
日的影剧广告:“波儿星儿准客串”,到了24日就改成了:“波儿星儿童星客串”,
心头涌上的是椎心泣血的悲楚。努力沪剧团步履维艰啊。演戏演戏,戏却无戏,怎
么能招徕观众?怎么能维持一团人的生计?改编好莱坞影片蒙受批评,上演古装戏
也属错误,文化局戏改处处长于1951年10月27日作《关于今后戏改工作》报告中直
白地指出:“戏曲应向现代剧方向走,主张抗美援朝就率直地描写我们抗美援朝英
勇事迹,没有借用历史的必要。”“努力”的现代戏《好媳妇》曾轰传一时,但戏
曲要部部进步、出出革命又怎么可能?更何况沪剧观众大多是都市里的小市民。解
放以后,学听革命道理,学做社会新人,看几部革命戏新鲜新鲜还可以,但若是让
他们一天到晚“革命”,那娱乐又在何处?不知节制地多演、滥演,观众如何不厌
倦?顾月珍迫切追求进步,不愿搬演言情戏和老戏,业务也就日见清淡。不得已,
母亲把未谙人事的儿女带上舞台,希望能以此吸引观众。
我演抗儿,随母亲来去,戏并不多。多的时间是呆在后台听叔叔阿姨们闲聊,
才渐渐得知了“八年抗战”一剧的内容,也得知了我们家庭破裂的事实,得知了父
亲像张忠良一样抛弃妻子儿女,另觅新欢。九岁的女孩混沌初开,善恶分明,随着
出演抗儿,渐渐积聚起对张忠良的仇恨,积聚起对我父亲的仇恨。那天夜戏散场,
母亲和孔嘉宾有事商议,我独自游荡于舞台与幕布之间,台下空空荡荡,台上冷冷
清清,一盏晕黄的灯洒下了苍白和凌乱,我忽然想到了张忠良,心里堵得慌,就狠
狠地用脚尖去踢沉甸甸的大幕。一位阿姨东张西望地奔上台来,牵住我的胳膊气喘
喘地耳语:“后台门口有人寻侬。”阿姨拽着我出了剧场,遥遥一指,轻轻一推,
抬头望去,路灯下有人向我招手。迟迟疑疑向前蹭,看清了看清了,那是我最亲切
的身影,是我最熟悉的身姿。
我父亲!不,张忠良!两个念头同样尖锐地划过我的脑际,扯住了我的脚步。
那手,仍在招,那人,仍在笑。那笑容月光下濡染得慈祥温煦。半年前,是他引领
我走出死神的魔掌,生命的幽谷。一月延误,两度手术,才有我的小命。在我躺在
白色病床上的时候,爹忙娘忙,只有珊珊代表他们来看我。小阿婆自觉延误了我的
治疗,深感不安,每每向来医院探望我的珊珊询问,珊珊故意谎报病情严重,吓得
小阿婆的脸拉成了苦瓜。有一天晚上,在我百般无聊寂寞难度的时候,房门轻轻地
咔嗒一声,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笑脸:是父亲夹着凉席和毛巾被来陪我了。他笑吟
吟地把席子铺在地上,说:“爹爹来陪侬,从今以后爹爹散了夜场就来陪侬。”
爹爹说话算话,从那夜以后每夜都来,一直陪到我出院。
就是这样一个好爹爹,转眼间怎么就成了张忠良?我下意识地向前蹭去,父亲
的笑脸像一团磁铁吸引我步步前行。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的父亲看见了广告,夜不能寐。他不能想象他的波儿
星儿能粉墨登场去演抗儿。第二天,卸妆早,急急地赶来了,走进了剧场,观看了
最后一场戏的最后几分钟,散戏后,他苦苦地守候在后门口。远远地看见了我,父
亲柔声地喊:“阿波囡,我带侬去吃夜宵,再送侬回去,好不好?”
我则像是看见了现实生活中的张忠良,如被马蜂蜇了似的跳起来,冲口而出:
“我不去!不去!侬是张忠良。”
他钟爱的波儿向他吐唾沫,鄙弃他的作为。
这就是一个破碎了的家带给每一个人的伤害。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