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紫千红总是春(1)
新政权初定,政治运动风起云涌,“镇反”、“肃反”、“三反五反”、“整
风学习”等等,相继镇压了戏霸夏连良(沪剧)、张春帆(越剧),开除了杨敬文
等人沪剧改进协会的会籍,文艺界历经了一系列运动的洗礼,并且无论哪一项运动
都需文艺界配合宣传,都需要动员演艺界参加。这期间,“上艺”、“中艺”两团
合并,同台共演就会有角色磨合、经济利益、福利待遇等问题,诸事纷繁,千头万
绪,全体演员众目睽睽地盯着上海沪剧团的解团长。
解洪元是团长,副团长有邵滨孙、丁是娥、石筱英。旧社会曾有过六头牌携手
盛极一时却因名旦争角而最终散伙的往事,1952年因政治原因少了卫鸣岐,因家庭
破碎少了顾月珍,也即是当初的两个团重又走到了一起,是非与矛盾当然不可避免,
但解团长希望以儒家思想的“和为贵”统领全团,以牺牲个人利益的让利与让角色
为代价和稀泥。也许解洪元的灵魂里有很朴素的想法:只要我紧跟了,只要我付出
了,党总会让我成为“公家人”的。虽然身份尚未转换,但他早已自诩共产党干部
了,所以时时事事顾大局识大体,待人宽厚处处退让。那退让背后的隐情是什么呢?
多年漂泊江湖的父亲从心底里渴望跟定一个好政府吃一碗安稳饭,因为演员毕竟吃
的是青春饭!
从1949年以后,作为团长和名角,解洪元已多次自降包银了。在上艺沪剧团时,
为了降包银的事,丁是娥和他闹过,但解洪元 “以子之矛击子之盾”,拿出了丁
是娥刊登在《沪剧周刊》上要求进步的讲话堵住了她的嘴。这一次两团合一,争取
到“民营公助”,距离正在兴起的“国营”性质只一步之遥了。工资自然要重新评
议,合议的结果,三位副团长每日每人十元,团长按理至少应超过十元,但解洪元
为作表率,定得与副手相同,并且在日薪十元的基础上再日减一元,每月减去30元,
这等于自动降低了薪级。这样做自然很得民心,但也有人说他冒傻气。因为从某个
角度上说,薪金是艺术价值货币化的一种认定。后来的结果是,出让利益也并不仅
仅是出让了钱,等到全国文艺界统一定级、靠级的时候,解洪元的起跑线就再也拎
不上去了,永远无法再作横向比较。
1952年,国家文化部决定于国庆三周年之际,举办首届全国戏曲观摩大会,以
体现毛泽东主席在1951年4 月3 日为中国戏曲研究院建院所题“百花齐放,推陈出
新”的精神。参加会演的有23个剧种,1600余人,演出优秀传统戏、新编历史剧和
现代题材戏共82出。这样的会演确实体现了“百花齐放”,但体现“推陈出新”的
“新”字比例就小得多了:只有十分之一的当代题材。而在这十分之一中,上海沪
剧团竟有两台剧目入选。一台是根据赵树理短篇小说《登记》改编的《罗汉钱》,
一台是从歌剧移植过来的保留剧目《白毛女》。沪剧素有以“西装旗袍戏”引领时
尚的传统,但在年轻的共和国历史上她却在众多剧种之中无意间扮演了政治引领的
先驱。把赵树理的小说《登记》搬上沪剧舞台,并参加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剧
本是由上海市文化局戏曲改进处创作研究室集体改编的。剧团的同仁们对表演这样
一出山西农村题材的剧目没有信心和把握,尤其在角色分配上更是一道难题。经过
团内的广泛讨论,解洪元团长决定:石筱英与解洪元分饰小飞娥与张木匠,丁是娥
与邵滨孙分饰小飞娥之女张艾艾与意中人李小晚,筱爱琴饰艾艾女友燕燕。而在《
白毛女》一剧中,筱爱琴与丁是娥分别饰前后喜儿,邵滨孙演王大春,解洪元饰喜
儿之父杨白劳,石筱英演张二婶。从这张角色的分配表可以看出,让正当而立之年
的丁是娥去扮演农村少女张艾艾,少了一份纯情与稚嫩;让三十又四的邵滨孙出演
青年农民李小晚和王大春,却是多出一份成熟与遒劲。怎么办呢?剧团一合并,主
要演员就多出来了,解洪元谁也不想得罪,万难之下那就只好得罪自己了。团长身
先士卒,从正场小生退到老生,别人也就无话可说了。手执权柄的解洪元,身上少
一股杀伐之气,缺几分铁腕之力,两台戏的角色分配可以说是稀泥和出来的杂色拼
盘。这样的名单报到文化局,戏曲改进处副处长刘厚生一锤定音:“由丁是娥出演
小飞娥。”丁阿姨自是喜出望外。三十啷当毕竟不是豆蔻年华,不能去争演艾艾,
小飞娥虽是徐娘旦,却是主角,所以是正中下怀。请来电影导演执导《罗汉钱》,
使丁阿姨获益匪浅。小飞娥徐娘半老却丰韵犹存,她俏丽、聪慧、泼辣,以及跌宕
起伏的人生经历留下的阴云,使剧中人物的性格显示出生活历练的丰富性,同时,
这样丰满的戏剧角色也造就了丁阿姨,使她能淋漓尽致地施展艺术才华,让她的艺
术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
角色重新定位:丁是娥主演小飞娥,石筱英退而扮演媒婆五婶,艾艾一角由筱
爱琴扮演。其间委屈最大的当是石筱英。两团合并前,她哪个戏都是主角,无论《
大雷雨》、《秋海棠》还是《杨乃武与小白菜》,而且由于这样的戏观众如云,日
进斗金,每月都能领到双包银。为求进步,追随革命,她掼碎了双包银;如果两团
不合并,论地位,论声誉,小飞娥非她莫属,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要她去演媒婆五
婶:一个彩旦,一个油嘴滑舌的丑角。若是解洪元的主张,她定然拂袖而去,可现
在,这是共产党领导共同的看法,她怎敢违抗?更何况她的前夫是一个逃往台湾声
称“要与蒋总统一起反攻大陆”的艺伶。在角色的问题上,她也是一步后退步步后
退。事后证实,石筱英自演媒婆五婶起便一发而不可挡,接二连三的老太婆角色让
她无可奈何,唯有长吁短叹。
事实证明,刘厚生的选择是颇有眼光的。当剧团离沪之前,潘汉年为剧团送行,
剧团演出了《阿必大弹棉花》。一出戏以阿必大命名,围绕阿必大展开,但主角却
不是阿必大。阿必大是一个受苦受难的童养媳。她的守寡婶娘绰号“毒夹剪”,斗
败了俗称“雌老虎”的阿必大婆婆,她才能领着阿必大回娘家暂住几日。“亲家相
争”是全剧的核心。阿必大由丁是娥的学生许帼华扮演,两位“亲家”分别由丁是
娥和石筱英担当。
丁是娥当然知道,在这样的时候给领导演戏,肯定不是为了给领导欣赏和解闷,
而是为了了解剧种的家当,角儿的功力。丁是娥出演“毒夹剪”。聪慧的丁阿姨当
然知道,解放后再来演这个角色应当赋予她新的意义,亲家相争应该贯穿是非观和
正义感,善恶分明,以正压邪才是正路。所以她把婶娘的性格处理成精明能干、锋
芒毕露,同时却又善良得体、是讲得通道理的妇人。一个多小时的戏演得珠走玉盘,
泉流深谷,激起了满场的笑声和赞叹。
戏毕,潘汉年兴致很浓地说:“真是个活脱脱的小飞娥。”
太妙了,潘汉年的一句赞语更加稳固了丁是娥出演小飞娥的地位。
金秋十月,古都北京。文化部戏曲改进委员会主任委员周扬先行调看了这两台
戏,单刀直入地指示:“喜儿和白毛女不要两个人演,由筱爱琴一个人演到底。”
晴空一声霹雳,震惊了一心想扬名京华的丁阿姨,她怎么也想不通。然而,丁
是娥不是石筱英,岂肯吞咽苦涩?1953年的丁阿姨不敢重演《赤叶河》事件,但她
远远还未学会隐忍。争戏,是她骨子里生成的性格。她风一般的诉说,雨一般的哭
泣,雷一般的哀号,找华东地区观摩演出团和沪剧团的各级领导及工作人员,希望
寻求支持,改变成命。但一切努力都归结于零。嗓音嘶哑、眼睑浮肿的丁是娥除了
排戏和吃饭,就把自己封闭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情绪一落千丈。
自从拜师学艺成名,丁是娥一直腾挪于泥里水里,自信只要手脚并用,舌齿并
进,总能厮杀出一条血路。不料这一次感觉到碰上一堵看似柔软实质坚韧的象皮巨
墙,无论你怎么冲撞,它巍然屹立,没有丝毫可以改变的迹象。如果乞求变化,那
就只好改变你自己。整个代表团都看清了桀骜不驯的丁是娥在闹情绪,可谁都了解
她的骄横跋扈,谁也不敢去劝解她。恰逢演出在即,不做好演员的思想工作,怎么
演得好戏呢?解洪元敲门而入。
房间里丁是娥正揽镜自照,见是老情人便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仍然对镜
贴花。解洪元自找一张椅子坐下,清清嗓子正欲启齿,冷不防丁是娥硬邦邦地扔出
一句:“老娘不要侬来劝!”丁是娥素来放肆,一句话封住了解洪元的嘴。
解洪元话噎在嘴里,梗在喉间,堵在心头,一时激出了愤恨。离婚之后,丁是
娥与他若即若离,若明若暗,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他也恼了。后退一
步想,反正我又不是进京的沪剧队队长,现在的身份是演员,一个不是演主角的演
员。一生气就起身往门外退去。正当一脚跨出之时,丁是娥的声音又响了:“侬、
侬看我可是老了,不再能演白毛仙姑了?”
解洪元转身说:“侬看上去一点也不老。”
“啥叫看上去看上去?就是实际上老,老!对吧?连侬也嫌我老!”
只听见乒乓一声,一面菱花镜摔在地上,跌成了无数晶亮的碎片,丁是娥压抑
许久的委屈喷薄狂泻,滔滔不绝:“我没去争当喜儿,已经让给筱爱琴了,不过想
当当白毛仙姑有啥不可以?”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