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不知陵谷变(4)
丁是娥信奉用行动。经过这样一场宣泄,她变得冷静又清醒,在这个世界上能
拯救自己的还是自己。第二天凌晨起身,穿戴整齐,早早地去了沪剧团团部,悄悄
张望楼道内动静,见陈荣兰骑着单车来了。听见锁车,上楼,她灵巧得像只山猫,
在分秒之间叩响了陈荣兰办公室的门。
陈荣兰有些惊讶来者的及时和快捷,拉开了房门。两个相熟又陌生的女人僵持
在门口,陈荣兰淡淡地问:“你有事找我?”
省略了姓名省略了“同志”二字,语气虽冷,但细细体察温热犹在。丁是娥内
心一阵狂喜,她默默走进屋,找到适合自己的凳子坐下,陈荣兰返身进屋,坐在主
人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室内出奇地静,桌上有一只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她们默默
地对望着,曾经多么友善,一转眼生分了,才一个产假的时间啊。沉静催促着丁是
娥。这是党支书的办公室,或许会有电话,或许会有人来,她定了定神,轰隆一声
惊天动地:
“陈团长,我来揭发。”
解放后,受冲击者能够变被动为主动,能够化解危机、屡试不爽的法宝是变交
待为揭发。当然这种行为也有主动、被动之分,有程度深浅之异,但是或多或少地
观照出人们内心世界最隐秘处的自私和怯懦。作为政治运动的领导者,陈荣兰属于
清醒一族。她不偏激,不好大喜功,不想盲目地扩大战果,因而对丁是娥的揭发和
解释没有太大的兴趣。而丁是娥倒是初次所为,难免红头酱脸,泪盈于睫,夹七缠
八的话音有些发潮。陈荣兰见这位平素恃强好胜的名旦少有的惶恐,一副后悔不已
的样子。丁是娥的失意与窘态引出了陈荣兰的丝丝同情。
两个女人之间,本有惺惺相惜之意。一个从政,一个从艺,为政者也需要有优
秀艺人的支持,沪剧只有一个国营,国营只有五块头牌,五块头牌中只有三名头牌
花旦。如果把其中的两位划入右派,沪剧如何发展?如何去争取荣誉?陈荣兰要的
只是丁是娥的顺从与听话,而不是反叛。陈团长居高临下,如水的目光像一束舞台
追光由上而下由外而内地扫视她,希望看透她深藏的内心。
丁是娥身处悬崖的边缘,陈荣兰只要推一把,她就从此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从中右到右派十分容易;拉一把,也许、也许柳暗花明……虽然这束光如法海的金
钟罩,她认了,就做一次罩钵里的白娘子吧。白娘子至死不悔,而她要悔,要揭发
别人以自保,最后抛出了最亲近最不愿意抛出的人——她揭发流泽授意解洪元出任
副团长,揭发解洪元积极筹措,准备复出。她哭哭啼啼地表白自己以沉默对抗,并
坚持剧团应该由共产党的干部陈荣兰执掌权柄……
陈荣兰的眼睛里开始有了暖意。
最后陈荣兰送出一句体己话:“你怎么昏咚咚地讲了这么许多话。”
好了,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丁是娥表白,解释,检查……书记陈荣
兰想让她过关,她就能从中右退回来。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经过反反复复的
检讨,大会加小会,一次又一次触及灵魂,终于退回到人民温暖的怀抱里。
1957年8 月13日,文化局在仙乐书场召开反右派辩论大会。名曰辩论,实为批
判。一个个上台批判的人都是事先定好的,丁是娥递条上去要求发言,文化局局长
爱惜识时务者的羽毛,他朗声宣布:“丁是娥同志要求发言批判周伯春(滑稽戏名
角),我们欢迎这种态度。”轰隆一声,冰雪消融,“同志”二字让丁是娥重归革
命的行列。
这样的经历顾月珍有吗?没有。经历了1957年之后,丁是娥阿姨认为人有三重
生命:自然生命(肉体)、艺术生命和政治生命,而三者之间以政治为首。所以政
治应该是一个人的灵魂。灵魂不在了,艺术又在哪里?肉体又有何用?
然而政治是什么,有时候谁也说不清楚。
丁是娥的《娇懒夫人》是鸣放中放出的“百花”一朵。顾月珍也有“百花”一
朵,那是根据苏联电影《安娜·卡列尼娜》改编的《贵族夫人》。这是顾月珍手术
切肺复出后演的第一出戏,她动手术,是共产党把她送入医院,承担医疗费用,是
党组织的代表在她手术书上的亲属栏里签字。我母亲觉得是“党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她要演一出好戏来报答党的恩情,所以她在“百花齐放”的时候,选择了苏联老大
哥的影片。她全身心投入排练,而后在瑞金剧场演出。顾月珍虽然出身低微,文化
不高,却有一种与身俱来的高贵,能体会到高贵不是来自物质,而是源自精神。她
的主旨是要把这种高贵的精神平民化。情节略有改动,中国的安娜金秋萍不是卧轨
而亡,而是被强加以行刺的罪名锒铛入狱。
贵族夫人金秋萍的悲剧揭示了人们对精神家园的渴望,而那个《娇懒夫人》的
闹剧鞭挞了人格依附的丑陋。两剧前后推出,《娇》剧演了一个半月,渐渐的努力
沪剧团的《贵族夫人》剧场火爆,而《娇懒夫人》渐失票房之宠,结束于《贵》剧
的全盛期。《解放日报》称《贵》剧是“夏日里的一朵荷花”,甚至把它与“反右”
运动相联系,说它赤裸 裸地暴露了解放前旧中国那种黑暗腐朽的罪恶本质,启发
了人们对旧制度的愤慨和对今天生活的热爱。张刚文、白少璋(剧中人物)之流
“企图把今天的社会拖向旧社会去”,只能看出“这些人更加无耻”。
母亲演《贵族夫人》引出了许多观众的眼泪,每场戏她都是倾注了心力。她在
台上哭,观众在台下哭,病歪歪的身体使她再度晕倒在舞台上,被送进医院。这出
戏成为顾月珍一生最后的辉煌。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贵族夫人》明明是一出
与当时的政治挂不上钩的戏,却成为反右运动中的“好戏”,与政治联系得如此紧
密。不过,我想观众不会买账。他们要看真正的戏,看惯了油盐酱醋茶的沪剧迷眼
睛里只有好人坏人善人奸人福人苦人;他们喜欢顾月珍演的角色,要借剧情浇自己
情感的块垒。而母亲也不会想到,这出戏会起到多大的政治作用。她高兴的是她的
戏超过了《娇懒夫人》,超过了丁是娥,她受到了观众的爱戴。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呢?丁是娥向顾月珍的哭诉,没有激起任
何反响,也就识趣地悄然收兵,退避三舍。两人也就各走各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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