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凋零去亦奇(1)
三年自然灾害在1960年显露出狰狞面孔。直辖市之一的上海,猪肉定量从每月
每人十二两(老秤十六两制)降至六两,再降到三两,又降到二两,淡水鱼等副食
品都要凭票,蔬菜也很短缺,在菜场里凭票还要排长队。小阿婆把这点票证捏在手
心里,恨不能焐出油花来好炒菜,每天摸黑去菜场排队,拎回来的只是几把没精打
采的毛毛菜。
这一年,我是第十一女中的高三学生,各科成绩名列前茅。我还是化学课代表,
化学老师希望我去读理科;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董冰壶钟爱我,推荐我参加朗诵比赛,
把我的作文贴在墙上作为同学们的范文,她自然希望我报考文科,而且希望我挺进
北京大学。她说:“北大是全国最著名、历史最光辉的高等学府。考上了不仅是你
个人,也是全班、全校的光荣。”
青春是梦想的年龄。老师说的这个“光荣”一下子把我打动了。我怎么会不希
望给班级给全校带来光荣呢?虽然我自己觉得复旦大学和华东师大比较适合我,但
我还是斗胆填报了北京大学。也许觉得希望不大吧,填这个志愿连母亲都没有告诉
她。
考完就放假了。每天早醒的骄阳喷射着橙色的光羽穿窗入户,撩逗梦中人。一
十八岁的我消化力特强,肠胃早就空空如也了,但是一想到起来只有一碗稀稀的泡
饭粥可吃,便宁可赖在床上做白日梦,想那个五彩梦,也想今天小阿婆会给我吃什
么。小阿婆太重男轻女,特别喜欢星儿。两天前她把父亲带来的鲜肉烧成一碗红烧
肉,盛饭的时候,我看见她把两块肉狠狠地埋入了弟弟的饭底。啊,红烧肉!
我母亲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咳嗽频仍,嗓音也失去了原有的甜美和圆润。长
宁区委的领导劝她辍演,劝她休养,她总是不肯歇下来。这一年6 月,美国的艾森
豪威尔自菲律宾赴台湾,大陆掀起反美、解放台湾的热浪。为配合形势,母亲搞了
一个《龙女跨海》的戏,得到领导的支持和观众的欢迎,票房收入直线上升。这时,
大跃进的神话已经破灭,经济走向衰败,观众不可能空着肚子去看戏,所以全市的
演出业都不景气。努力沪剧团差不多七八天就要换一个剧目。只是谁也想不到的是
《龙》剧从7 月31日演到8 月31日,维持了整整一个月,顾月珍依然是台柱子。只
要主演换人,票房收入就往下跌,母亲每天强打精神上台,一化妆看上去英姿勃发,
但一下台就歪歪斜斜,一脸病容。我跟着小阿婆去看过戏,母亲的嗓音远不如前,
拔向高处时会出现嘶裂生涩。只是沪剧观众依然热爱她,从不喝倒彩,出嘘声,只
会听见低低的叹息和私语:“她从前嗓子不是这样的,她太苦了太吃力了。”……
小阿婆从来是以母亲为重,自从父亲离开这个家,她对母亲更加体贴了,这种
非同寻常的维护,某种时候甚至超过了她与父亲的关系。母亲在演龙女,为了使她
得到充足的休息,家里要保证绝对安静。我和弟弟上下楼都蹑手蹑足的,只要稍稍
有一丁点响声发出,小阿婆就会凶我。也许母亲病体所承受的压力只有小阿婆才真
正知情。母亲是剧团的台柱子,也是家的中流砥柱。病病歪歪的母亲不能倒!我们
已经经历过一次家庭破碎,绝不能再有第二次。这种忧虑像一处亮晶晶的壁垒,小
阿婆与母亲心知肚明却从不去触及,她们在现实生活里结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便是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的亲情,一起为这个家付出呕心沥血的努力。
50年代末努力沪剧团划归长宁区委,团址离我家很远;加上底楼客厅住进了一
户人家,人多嘈杂,影响了母亲的休息。区委考虑母亲的身体和工作方便,建议我
们搬家。她选中了延安西路949 弄15号,弄堂深处新盖的一幢独立小楼,共三层,
我们占中间一层。小楼带一个绿草如茵的花园和曲曲弯弯的小径。那时候全上海完
成了私房改造运动,我们交出星村十号,迁入新居。
门铃声扯断了我的思绪,绿衣人送来我朝思暮想的入学通知书。我等不及上楼,
倚在门边,撕开信封,北京大学!四个字赫然入目,我疑疑惑惑揉揉眼睛再看,一
字一顿地念:北京大学。始料不及的喜悦像湖水从脚踵涌向头顶,我顾不得多想,
挥舞着通知书,连蹦带跳直冲上楼,向母亲去报告。
楼梯拐弯处正是二楼厨房,房门口闪出小阿婆瘦小的身影,她拦住我的去路,
横眉立目地斥责:“侬是走楼梯还是敲铜锣,你娘还在睡觉。”
她总是这样对我,我懒得理她,也不情愿让她第一个知道喜讯。我就侧转身紧
贴扶栏,像条泥鳅一滑而过,小阿婆碎步急追,一不小心,滑倒在光溜溜的打蜡地
板上,顺手拽住我的裙子角,拧疼了我的小腿。小阿婆大约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我
也跌坐在地板上,一老一少对坐于昏暗的甬道,互视出起伏的波涛。我俯看小腿,
腿上一团青紫淤结成块。这两年,小阿婆大约觉得我已是大姑娘、好学生,不再动
辄打骂,但这一次下手这么重,这么狠,勾起我积郁的气恼。我抬起头射出怨愤,
却遭遇上两道火焰一样的目光。终究是小阿婆厉害,那目光威严地舔红了我双颊上
的愧疚。我一骨碌起身去搀扶小阿婆,小阿婆倚老卖老,靠在我的臂弯里,压低嗓
音说:“讲话轻点,扶我回厨房。”
当小阿婆问清原由,核桃皮似的脸绽开了,宛如一朵盛开的墨菊。她要我把
“北京大学”四个字指给她看,用干枯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仿佛这四个字
有温度有生命,口里喃喃:“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解门里出了状元,出了个女状
元。”
莫名其妙!是我辛辛苦苦考大学,与菩萨有啥关系?小阿婆真是迷信。但小阿
婆不知我的腹诽,又像鸡啄米似的乱啄。先啄北京天气冷,会冻掉鼻子冻掉耳朵,
后啄女孩远行,家人提心吊胆,归结为若是星儿考上就阿弥陀佛了。听得我心里直
起毛,这时,我听见了楼上房门开启的声音,响起了母亲拖鞋的趿拉声。
啊哈,母亲起床了!我腾地直起身,裙子又被拽住了,小阿婆问:“事先跟你
娘商量过?”
见我摇头,就示意我坐下,我好不耐烦,倔倔地说:“姆妈在台上扮龙女,是
要跨海去解放台湾,北京大学在北京,比台湾近多了。有啥好商量?”
小阿婆语塞,手掌松弛无力地垂下,脸上的表情像五色迷雾,只有一句话黏上
了我的后背:“跟你娘不要直拨拨地讲。”
我冲上楼,撞开盥洗室,见母亲正在刷牙,我急不可待地报喜:“姆妈,我考
上了,考上了北京大学。”
母亲猛回首,唇边的牙膏泡沫垂挂成一串长长的惊愕。
我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啪,母亲手中的漱口杯猝然落地。清水四溅,溅湿了她的睡裤。她弯腰去拾了
半天,抓不起牙杯的弯把。
轮到我变成泥塑木雕了。考上北大,是喜?是忧?忽觉得后背有轻轻的蠕动,
看见小阿婆又努嘴又挥手,示意我前去帮忙。我急急上前帮母亲捡起杯子,抬头时
遇上了母亲一双含泪的眼睛。泪光点点,织成一张网,罩住我的心。我依稀觉出自
己的粗疏和鲁莽。
母亲身世飘零,亲朋稀落,痼疾缠身,女儿初初长成,稍可相依相伴却偏偏要
远走高飞,她怎么舍得?母亲匆匆抹了一把脸,接过通知书走回卧室,在小圆桌边
坐下,一遍又一遍地看,一串热泪滴落于纸,洇湿一片。她赶忙起身,去找一条小
丝帕轻轻地吸去水,复又步出阳台,展开通知书,等待阳光和微风把纸晒干吹干,
那神情极专注极虔诚。我在母亲的身后跟进跟出,忐忑不安,一遍遍说:“姆妈,
对不起。”
母亲叠好通知书,交还给我,牵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中展开一朵凄美的微笑,
说:“党挑了侬,姆妈不怪侬。”
在母亲的心里,党是最沉最重的分量。在那个年代,人们就是真心诚意地“把
一生交给党安排”,因为党是力量,党是意志,党代表神圣,党代表方向。
这代表理性的思考,党员不可能与党去讲条件。我只能希望母亲在不远的将来
能实现她的第三大愿望,来北京,演戏给毛主席看,同时也来看女儿。
要去北京了。母亲带着我去买卡其布毛绒长大衣,小阿婆抖擞精神地亲手赶制
簇簇新的棉被,父亲带着我把喜讯送到了大阿婆的床边,把点心和赡养费送到大阿
婆的手里。大阿婆喜极而泣一迭声地叹息:“阿波囡考中了状元,我穷得没东西送
给侬,哪能好呢?”
从大阿婆家里出来,我和父亲走上了南京路。我故意落后几步,习惯地将视线
绕在父亲的藤拎包上。藤条编成的提手早已破裂断损,由许多布条缠绕连接,里面
会有一只小热水瓶、一副象棋和一只饭盒。以往他拎着旧藤包,游走于公园和朋友
处,找人下棋。渴了,他喝一口水;饥了,摊头上吃碗面,余下的倒入饭盒,下顿
再吃。父亲就是这样地节俭。在这只包里,有时也会有牛肉干、话梅和糖果,那是
为我和弟弟买的,有时还会有半只熏鸡或一碟盐水鸡,几块熏鱼,那是为我母亲和
小阿婆买的。此时,藤包轻轻地晃着,想来里面缺少沉甸甸的食物。忽然我的目光
被父亲的人造棉裤子吸引,靠近藤包的臀部沾了一点白色的杂物,我伸手去摘。父
亲捉住了我的手,悄声道:“不要摘。那是一块橡皮膏。裤子上有洞,我贴在上面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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