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凋零去亦奇(3)
有一天子夜时分,我从梦中惊醒,借着月光,看见小阿婆半倚半靠在枕头上,
手合放在胸口,嘴微微张开,眼似闭非闭,苍白得如同一尊石膏像。那样子吓得我
披衣爬到她的床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小阿婆徐徐睁眼,气息微弱地说:“没啥,
没啥。”我追问她何处有病,她回答:“平躺透不过气来。这样靠着好一点,没毛
病。”
我站起来想去告诉母亲,她猛地睁大眼,恶狠狠地说:“不要侬多管闲事!”
我猛一哆嗦,滑下床跌坐于地板上。小阿婆不理不睬,闭上眼睛养神,这才轻
轻地说:“不要吵你娘,你娘身体不好。”
我怏怏回到自己床上,钻进被窝。正想躺下去,小阿婆自言自语的声音又响了
:“快二十年了,婆媳之间没争过吵过,不容易。她把家里整体全部托给我,全由
我作主。过房囡阿毛带了七个小囡来星村大闹天宫,她不讲一句闲话,反而开水果
罐头给小囡吃。我讲一声请过房囡看戏,她就记牢送票子……”
呢喃之声飘浮于半空,虚虚的,我凭直感小阿婆有病,静下来,她的胸口起起
伏伏像拉风箱,忽然间又像要随风飘逝,吓得我又起床要去叫母亲,她从胸腔内挣
扎出带着生命血色的裂帛之声追上了我:“回来,回来!不要吵你娘!”
我重又返回,嘟囔着说:“有病总要看,不告诉母亲,也得告诉爹爹。”小阿
婆的眼角滚出一粒粒泪珠,滚烫,浑浊,像火山口涌出的泥浆,我掏手帕替她擦,
怎么擦也擦不干。小阿婆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你爹一手托几家,不容易啊。
每月,此地要送抚养费,大阿婆那里也要送,华亭路全部开销要他来,那边的女人
用铜钿像开自来水龙头,赚了铜钿还不够她一个人用。不要再让你爹花钞票了……”
我眼前又浮现出父亲的旧藤包以及橡皮膏贴破洞的裤子,不禁哑然无言。天渐
渐发亮,小阿婆气喘也稍稍平缓了,我却久久不能入睡。作为父亲宠爱的长女,何
尝不希望破碎的家庭重圆呢?却又直感那只是天边的一道彩虹,但其中奥妙我又理
不出头绪。那边,丁是娥阿姨奔着跑着去追逐荣誉,因为追逐荣誉而追逐政治,回
望不紧不慢的丈夫恨其不力,怒其不争,但又不愿再度撕裂名人之家。而解、顾之
间姻缘早绝,岁月冲淡了龃龉,留下了彼此内心的歉疚。这份相怜相惜的情感不是
不能重新燃烧,但洁身自好的母亲不肯更替位置,承担拆散鸳鸯之罪责;宿绊日多
的解洪元面对国营之后蒸蒸日上的丁是娥,大有落泊之感,感觉中仿佛只落了一步,
但在现实生活中却越来越远。他自问是自己不能干吗?好像也不全是,有些是他不
屑做,有些是他不想做,在这个巨大社会力量面前,个人的能量实在是太渺小了,
随遇而安吧,氽吧,氽到哪里是哪里。这边的屋顶下,婆婆与媳妇分治于两条不相
交的河流,顾月珍是丈夫没有了,但却找到了党,找到了戏,找到了精神支撑;小
阿婆呢,拼全力以维护家庭的安宁为己任。她们俩是相怜相尊不相识,各各厮守着
属于自己的孤寂与清冷。
我在胡思乱想中跌入梦境,高照的红日把我叫醒。起来后,蹦到厨房里,看见
小阿婆的发髻油光水滑,坐在小凳子上择菜,精神很好,喉咙嘣响。昨夜之事似乎
只是一个梦境,虚幻得那样不真实。很快我就将这事忘了。
春节过去了,我也很快就要返校。母亲郑重其事地取出几个午餐肉罐头,小阿
婆悄悄拉我去灶披间,像捧八宝箱一样,捧出了两只高高胖胖的瓶子,炫耀似地拧
开瓶盖,酱香扑鼻。肉丁、花生米、豆腐干炒豆板辣酱,好吃,下饭,还放得牢。
我真想喊一声“小阿婆万岁”!弟弟也闻香而来,探头探脑,望望油汪汪香喷喷的
八宝辣酱,转身扯来了母亲。小阿婆讪讪地解释:“只吃肉罐头,太淡了,有点八
宝辣酱,换换口味。”
看起来,小阿婆知道母亲攒肉票为我买罐头,母亲并不知晓小阿婆私自克扣肉
票做八宝辣酱。母亲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真心诚意地称赞:“还是小阿婆想得周
到。”母亲一声称赞,赞出小阿婆两颊桃红,一脸灿烂。我真没想到小阿婆是这么
看重母亲对她的“定评”。弟弟手忙脚乱地替我装包,鼻子抽搐着向里吸闻酱香。
民以食为天,食是多么重要啊,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人人都长了一只饥饿的胃。
我几乎花光了家里的肉票,我不忍心全部带走,母亲说:“侬一个人在外面,饥一
顿,饱一顿,家里不放心,还是带着吧。”小阿婆嘟囔着说:“这么冷的天,不会
坏的,侬先吃酱丁,再吃罐头,好多吃几个月呢。”转而用略带伤感的口吻说:
“带去带去,不晓得我还有没有力气烧给侬吃了……”
谁知一语成谶。等我暑假回家,楼梯口未见小阿婆的笑靥,灶间冷冷清清,套
间里暗沉沉,只有那面残破的穿衣镜闪出白森森的冷光,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一阵
惊悸,我的小阿婆呢?母亲眼圈变红变湿,她的嘴唇哆嗦着,抽动着,只有泪珠一
串串地滚落。
汗水涨满了我掌心的河床,想不到精明强干的小阿婆随风飘逝,想不到小阿婆
的仙逝会牵动母亲如许哀伤。
许久许久,母亲嘱我去看看大阿婆。母亲给了我二十五元钱和两张糕点票,二
十元钱给大阿婆,五元钱买酥软的点心。当我提着点心盒走进昏暗的吱嘎作响的木
楼梯,舅公家大房窗下空空荡荡,小床不知去向,仅有那只画有白雪公主的饼干筒
锈迹斑斑,孤零零地躺在窗台上。舅婆告诉我,大阿婆比小阿婆早走,是父亲安排
后事的,一直瞒着不告诉母亲。我望望那只饼干筒,胸腔内丝丝缕缕地在迸碎,在
搅痛。我像是闪避死神铁青色的尖喙,踉踉跄跄地逃离那间熟悉又荒凉的房子。
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才知道,老姐妹先后乘槎仙去,丧葬全赖父亲一人,没有
惊扰亲朋好友,入殓于万国殡仪馆,坟墓在那场“文化大革命”中被铲平,早已无
迹可寻。
我回到家,母亲获知大阿婆噩耗,泪如泉涌。几日后,我问父亲,小阿婆的那
尊观音大士像呢?答复是随小阿婆同去了。父亲取出一只海蓝色的丝绒小盒,那是
珍藏着小阿婆全部“家当”的小盒,打开来,里面放着黄澄澄的金项链和一个金鸡
心锁片,双面雕,分别是一匹马和一对鸳鸯。小阿婆说她一生没有积蓄,只有四枚
佛珠戒指给阿波囡。马是我的属相,希望一马当先;鸳鸯是吉祥鸟,希望我终身有
靠,白头偕老。
我脱口问:“小阿婆一向喜欢弟弟,为啥不留给弟弟?”
父亲沉甸甸地说:“小阿婆讲侬是解家门里中状元的小囡。”
十二岁的弟弟在旁边插话:“啥人讲小阿婆不喜欢侬?姆妈从来不管家事,为
了侬,每个季度发肉票问小阿婆讨一半肉票。小阿婆晓得姆妈拿肉票是要买罐头,
另外一半肉票还要托豆芽阿毛去换成下一个季度的,等到侬冬天回来,给侬烧八宝
辣酱丁。阿拉常常是半个月闻不到肉味道,吃点咸水煮黄豆、咸菜萝卜干……”
轰隆隆,天塌地陷,五内俱焚。小阿婆,千呼万唤再也唤不回我的小阿婆。在
你生前,为什么我没能给你一些温暖和照拂,为什么我那么粗心大意,不把你的病
痛去告诉父母呢?……
当一切都已成为历史,我再来追忆我的小阿婆大阿婆,我的离异的父母,心河
底里升起的是那么温暖苦涩的亲情。苦难,在那个年代并不仅仅属于我们一家,没
有肉吃闻不到鱼腥,那么一丁点儿肉:二两!如今还不够一只汉堡的量,要维持整
整一个月的相思。苦,是苦。而现在似乎什么都有了,可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少了些挨得紧紧的血浓于水的亲情、友情和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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