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笼日黯神州(3)
多少次,他想说几句宽心的话,但又咽回去。自己也承受着压力,局势凶险,
安危莫测,看不到前途。有一天晚饭后,两人坐于二楼走廊方桌边,说着说着女声
就高拔起来:“侬昏了头,到现在还认为……”
丁门有两女一子,大女莉莉此时已进厂当了工人,趁着家里乱没人管,与男友
唐祖光逛马路去了,儿子小海窜进弄堂找小朋友了。家里只有解惠芳,没人管,就
放开肚子扫荡残羹剩菜。当她听见楼上吵了起来,就蹑手蹑足上了楼梯。走廊上电
灯亮晃晃,只见父亲嘴在嚅动,却听不见说什么,能够捕捉到的只有“陈荣兰”三
字。只见丁阿姨拎起茶杯猛然摔在地上,恨恨地说:“侬懂啥?”
父亲顿时愣成了石像。女佣李妈赶紧上楼打扫。
我怜悯我的老父亲,同时我也想不通他怎么会走进丁门做丈夫。丁宅看上去人
丁兴旺,但走入深处却是七零八落。丁不会生育,莉莉是抱来的,小海是过继来的,
解惠芳是不名誉的产物,丁是娥是谁都不爱只爱自己的人,在男人面前永远保持着
“九五之尊”的地位,他图什么呢?得到了什么?爱又存在于何处?好好的一个大
男人怎么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那个李妈,自从“揭发”他与姚灿有功,
从此在丁家就有了半个主人的地位。她有地位,那他不就没了地位?丁宅内并不和
谐,夫妻并不投缘,男人的自尊与女人的自傲总是碰撞,而且父亲好像在丁阿姨面
前越来越低调了。
那个李妈,在造反派勒令丁宅解雇女佣时,不仅带走了所有平时自己用过的物
品,还向丁阿姨索要一百元解雇费。那个时候,丁阿姨家早已被抄,房被封,存折
被冻结。上哪里去找这一百元?丁阿姨愤恨之极,指着门口挂着的一件父亲的中山
装,让李妈去变卖。李妈不屑,吵闹不休,扬言要去找造反派。就在这难分难解之
时,那个始终不被承认的毛脚女婿唐祖光捧出了积蓄,打发了这“半个主人”。
熊熊的革命之火无处不在。一天,解洪元从单位回家,发现后门左右墙壁上贴
着大标语: “打倒丁是娥”、“打倒解洪元”,字迹稚嫩,歪歪斜斜,与单位造反
派写的不一样,而且随着他走近家门,大人孩子围了一群,叽叽喳喳的议论也让人
生疑,左邻右舍中有看不过去的,小声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无可救……”
什么意思?这时,丁是娥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出现在巷子口。
黑暗中不知小海从哪里窜出来,指手画脚地说: “是惠儿贴的,是惠儿贴的
……”
惠儿?自己的女儿?……这真是叫解洪元大跌眼镜了。革命真正起来了,堡垒
是最易从内部攻破的……
走进门,没人提烧饭,也没人想吃饭,只有小海这里那里地翻饼干筒。
天全黑了。门被撞开,解惠芳出现在门边。
孩子就是孩子,解惠芳这个本不该出生的女孩,自她三岁进入丁宅,一直成为
受气包和出气筒,烽烟四起,她在小学里又成为“黑五类”子女,学校造反派要她
和父母划清界线,她回家就贴了两条大标语。标语贴完,照常出去玩,等到天黑了,
肚子咕咕叫,又回家来找饭吃。父亲看见她怒不可遏,关起门来大声呵斥,心火一
起抡起巴掌就要扇过去,却被丁阿姨挡住了,只听得扑通一声,高傲的丁是娥双膝
一软竟跪在了非婚生女儿解惠芳面前:“惠儿……姆妈求求侬……”
解洪元傻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丁阿姨拉他同跪,他倔倔地站着,不肯跪下。
夫妻俩内心都有些怕,外面已经够乱的,假如内院再起火……
解惠芳人小心嫩,脑子也单纯,在造反派的逼迫下,标语刷是刷了,却没有想
过有什么后果。当母亲跪在自己面前时,吓都吓死了,捧住自己的脑袋拼命摇:
“爹爹……姆妈……我再也不这样了……”
“革命”还在进行。“人沪”内部有关陈荣兰生活作风的流言,几经传播,苍
蝇变成了大象,大象又变成了迫击炮,步步紧逼着陈荣兰就范。但想不到的是陈荣
兰掠掠头发,从容不迫地回答:“哪有这种事?谁看见了啦?拿出证据来!”
会场哑然。流言本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哪有真凭实据?但是谁也不会想到,
我的丁是娥阿姨会“大义凛然”挺身而出揭发:
某日清晨,她有事早来团部,亲眼所见陈荣兰从某某房间里出来,衣衫不整…
…
有人看见我的父亲缩在会场一角,头颅深深地埋入了两个臂弯中间。是事实还
是空穴来风?1957年的“再版”啊,这是耻辱。虽然人人知道他解洪元主宰不了丁
是娥,但毕竟他们是合法的夫妇,丁是他的老婆!解洪元恨不能一脚跺出个可钻进
去的地洞来。
陈荣兰缓缓侧转身,目光里有惊愕,有愤怒,还有毫不掩饰的鄙夷。睫毛微微
闪动,仿佛是要用眼皮把丁是娥夹起来,甩在最不干净的泥淖里。她依然坦然,依
然顽强,抗声回答:“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想象不能代替事实。退一万步说,我
执行的是革命红线,就是有生活问题,又能怎样?”
好一个强项令!
丁阿姨见这一招不灵,随之又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揭发康平路会议时两个女人
在厕所里的密谈:“反中央”三字成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明明知道“反中央”
还要负隅顽抗?一时间,陈荣兰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使陈荣兰顶上“对抗无产
阶级司令部、对抗革命样板戏”的特大罪状。在丁阿姨的周围,我很敬佩陈荣兰。
一个女人要做到笼住丁是娥这样的艺界精英,又要把自己所管辖的团办成几进北京
的样板团,还要从艺术上的一窍不通到无所不精的行家里手,谈何容易!更难得的
是始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坚强无畏。然而,上苍似乎没有给好人以平安,她被
“解放”之后,在骑车去开会的路上,毫无征兆地消失于一次车祸中。命乎?运乎?
呜呼哀哉!
应该责怪丁是娥阿姨吗?说到底丁阿姨仅仅是为了自救。这种笨拙的自救方式
纯粹是为了转移矛头。如果公众把注意力集中到陈荣兰身上了,那个“万炮齐轰”
不就会少掉一半火力?因为运动总是要有对象,有人整人,有人被整。丁是娥原以
为被整的会是当权者,可从乡下回来,她发现自己成了被党支部抛出来转移目标的
对象。人在某种时候只求生存,既然你不仁,我也不义。丁阿姨也有她的致命弱点,
她是那种离开了鲜花和荣誉就很难活下去的女人,有太强的虚荣心,所以也最害怕
忍受孤独,最害怕被孤立。丁是娥困兽犹斗,总希望突发奇兵冲出重围。她一直是
我行我素,敢说敢作的高人。
这一次能救出她自己来吗?
不。在那个失控的十年,她熬了整整八年,直至1973年9 月才重获人民的身份,
却仍未恢复组织生活。她一边是诚惶诚恐地喜获解放,一边又战战兢兢地投身到文
艺为工农兵服务中去,非常积极地追随第一期轻骑队下乡。在公社、田头、海滩边
演唱,和《追猪苗》剧组深入奉贤乡村牧场体验养猪生活。偶尔遇到老朋友射出真
心的关爱:“老丁,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她会赶紧打断对方的话头:“没有没有,
我觉得文化大革命太有必要了,我简直是重生,得到了新生。”
我的丁阿姨确实“新生”了,她像凤凰涅。1977年1 月8 日,上海沪剧团悼念
周总理逝世一周年,丁是娥主动请缨,选择了难度极高的《赋子板》,唱《鸡毛飞
上天》中的“从前有个小姑娘”唱段,共有八十八句。停了十年的嗓子初试失利,
吐字和嗓音都沉湎于哽咽的干涩之中。1960年,这个戏的成功曾使丁是娥在编演现
代戏上登上了一座高峰,也使她在唱腔设计上登上一座高峰。这一出根据建襄民办
小学教师吴佩芳的先进事迹编写的现代戏,刘少奇主席看过,周恩来总理也看过,
他们都给予肯定,总理称赞它“刮刮叫”。什么叫“刮刮叫”?这就表明周总理是
丁是娥的艺术知音,是襄助她事业发展的“贵人”,周总理的仙逝怎能不让她伤心?
热泪一串串,一上台就失去控制。有人说她再也回不到十年前了,丁阿姨沮丧极了。
父亲劝丁阿姨别着急,他认为难度固然是一个问题,十年未登的高难度唱腔一下子
要上去是不容易,但心里极度的悲伤也是原因之一。他鼓励她抛开闲言碎语,拂去
冷雪冰霜,一次次调整心态,一回回冲上聚光灯的中央。也许心灵力量是最伟大的,
丁阿姨有我父亲这样一个家庭艺术指导与心灵牧师,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父亲把自己“化”在丁阿姨的成功里了。这是牺牲,但父亲并不这样认为。他把丁
阿姨看得比自己重,把她的成功看得比自己成功更高兴。就这样,共过患难的夫妻
有了心心相印的默契。丁阿姨经过几度调整,终于找回了从前的感觉,再度唱红上
海滩,电台录音,电视录像,街头巷尾传唱“从前有个小姑娘”。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