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自伤心水自流(4)
然而真的是来日无多了,丁阿姨4 月尿血,5 月骨疼,剧痛来临时呼天抢地,
这时她一定叮嘱家人关严门窗,以免将狂乱之象泄漏。6 月20日,市委书记处书记
胡立教亲临探望,无意间流露出惋惜,惋惜她的病情被延误。聪明绝顶的丁阿姨在
瞬间突然明白了真相,既然生还无望,何必拖延无质量的生命时日?
丁阿姨办事历来惊天动地,她强行索要水果刀和剪刀,想自行了断。是我父亲
藏起了凶器。丁阿姨几度想撑起身躯扑向阳台跳楼,皆因气血弥散无力挪动。数招
失灵,她就紧闭双唇拒绝药物和食物,并宣布,除了冰淇淋,什么也不吃。六月暑
溽骨疼穿心,冰淇淋能带来片刻的凉意和舒适。从那时起,医生问她,是主观上不
想吃还是客观上不能吃。她的回答干脆爽利:“主观上。”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她
不再夸耀她曾经有过的得意,不再指挥种种杂务,而是常常一个人跌入沉思。有一
天,越剧名旦傅全香来看她,她感慨地说:“老傅,侬的路走对了,我是晚啦!”
傅全香曾在1983年患乳腺癌,手术后组建了傅全香艺术研究会,全面开始录音、
录像、艺术整理等工作,留下了电视艺术片《梁祝》和《杜十娘》等。躺在病床上
的丁阿姨此时十分羡慕,也许,她这时才突然发觉荣誉、官位、光环都只不过是过
眼烟云,唯有文化艺术,才能在历史长河中传承,闪亮,而艺术精神却可以永恒。
人之将尽,其言也善。丁阿姨在生命的最后几日,对家人倾泻了涌上心头的良
善和关爱。也许忠厚的惠儿是几个儿女中服侍她最为称心的,也是最尽心的一个,
6月的黄昏中,她望望惠儿不无心疼地说:“侬忙着服侍我,瘦了好多。”
在惠儿的一生中,从来只有诟骂和责备,从来只有操劳和付出,在那个什么都
缺的时代,物质的获得已属不易,精神的平等她几乎不敢奢望,更别说亲情的关爱
了。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最初是受气包,之后便成为父母病体的拐棍,本分老实的
惠儿心眼儿特好。可能是由于太缺乏精神准备了,惠儿对突兀而至的关爱受宠若惊,
竟然无言以对。丁阿姨潮乎乎的声音里,言语更加恳挚:“惠儿,我有很多对不起
侬的地方!”
一句话催启了惠儿的泪泉,她扑在丁阿姨的身边,边哭边喊:“姆妈,是我不
好,是我惹侬生气……”丁阿姨幽幽地叹了口气,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惠儿的头发,
脸上呈现出内疚和歉意,眼前的女孩儿养了二十多年了,丁阿姨还从没有正眼好好
地看她过一眼,而现在将要没得看了,才发觉这个女儿最让人心疼,丁阿姨的泪珠
噗的滚落下来了。她第一次觉得人和人之间,虽然有智慧的高下,有能力的大小,
但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心眼儿好是最重要的,不会爱自己的人却无私地爱别人
爱长辈,可是她爱惠儿吗?丁阿姨心里一软,酸软得像一根提不起来的面条,她多
么想再好好活一回,以补偿对这个女儿的爱。然而……丁阿姨伸手从枕下掏出一个
金锁片,说:“这只小猪留给小倩倩,留作纪念。”
小倩倩是惠儿之女,与阿姨生肖相同,比小海的孩子大一点,长期蒙受歧视。
惠儿接过锁片和丁阿姨抱在一起,哭作一团。二十多年的怨愤被泪水冲刷了,二十
多年的隔阂被泪河带走了,这临终前的真情,让惠儿感受到没有血缘之亲的亲情。
病房的一角,坐着不会说话的父亲,他被眼前的一幕感动,泪水也像瀑布一样
流泻。这一幕正是他一生所期盼的。
6 月24日丁阿姨昏迷不醒,27日测不到血压,手足冰冷,唯有一丝气息如丝如
缕顽强不绝。上海市分管文教的书记曾庆红指示:尽力抢救,催促她亲戚和家人会
集。
自丁阿姨查出癌症,我那病歪歪的父亲每天必定要亲自给她喂食,哪怕是象征
性的也要喂。1988年6 月28日清晨,惠儿端盘,小海的舅妈随后,我父亲压阵,一
行人踏入丁阿姨的病房,父老捧着小碗盅,汤碗里是精心调制的鸡汁粥汤,走近床
边,俯身低唤:“阿是娥,阿是娥……”
丁阿姨的眼皮微微翕动,似乎有一缕阳光在她的眼皮上翩翩欲飞,不知何处的
钟声当当地敲了七下,余音袅袅带走了她眼皮上最后的阳光。我父亲的手陡然松开,
碎片纷溅惊恐的泪珠,他抱起丁阿姨嘶哑地嚎啕:“侬为啥不肯再等一歇?……”
丁阿姨永远地走了,带着她诸多的光环走了……
我父亲用他的笔这样写道:“亲爱的永华:我们四十二年的艺术伴侣今天永别
了。我欲喊不能,欲哭无声。你还年轻啊!……”
按理,父亲罹癌在先,似乎当远行丁阿姨之前,现实的残酷是让他们颠了个个
儿,丁阿姨走在了先,所以父亲用笔写下了太多的自责和辛酸,仿佛玻璃罩里的丁
阿姨把父亲的心也一同带走了。
丁阿姨的追悼会定于7 月9 日。这之前有不少案头工作,如领导致的悼词、家
属致的答词,还有挽联、消息稿等等,均由我起草。我是父亲的长女,又是大报记
者,理当效力。但我只是代写、代拟而已,至于答词当由谁去诵读,应由华亭路的
子女们商量。我认为潘小海是最合适的人选,从传统的宗族观念上说,他是潘门唯
一的正统传人。只是没想到其他子女一齐反对,也许昔日的小海太受宠,太风光,
一旦冰山融化,其他子女或浓或淡地泄漏不满,酿造出杯水风波。
7 月3 日上午,我父亲特地从医院归来,子女媳婿们围坐在老父身边,七嘴八
舌地找出各种理由不让潘小海去读。小海也不再吭声。那么谁最合适呢?有人提我
的名,立刻群起响应,一片赞同之声。猝不及防,我心慌意乱,我用目光向父亲求
救,孰料,老父昏暗的瞳仁里闪出火花,火花中跃动着希冀,殷盼,恳求……
这怎么可能呢?让一个丁宅的局外人去执行?这些言词仅仅是代言而已。我如
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呼她为母亲?要知道我的母亲至死都未曾原谅丁阿姨。
极度的悲愤像铁锤似的一下一下地砸向我,砸得我清泪长流,无语凝噎……
父亲终于读懂了我的眼泪。忽然间,他把手放于左胸,那里一定绞痛酸楚。说
:“今朝不讨论此事。”……
7 月9 日的天气像一团火,只是赤日炎炎丝毫没有影响对丁阿姨的追念,由两
千多人自发组成的“拜星族”,把龙华殡仪馆围了个水泄不通,殡仪馆有史以来第
一次租光了全部的花圈,吊唁大厅里,重重叠叠挤挤挨挨的花圈落款上可以找见许
多尊贵的姓名:江泽民、芮杏文、陈丕显、朱基、巴金、汪道涵、徐寅生、夏征农、
谈家祯、俞振飞……
在会场肃立的有上海市领导曾庆红、胡立教、刘振元、陈沂,文化名人张瑞芳、
袁雪芬等。追悼会由市文化局副局长主持告别仪式,市委副秘书长致悼词……
从民间到官方都给了丁阿姨的追悼会以最高的规格。领导对她的盖棺论定是:
“首先是党员,其次是演员”,报章载文言:“人们为什么那么舍不得丁是娥呢?
我知道……我们失去了一个为艺术献身、堪称人之师表的精神楷模。”
直至我踏上归程,眼前仍然缭绕着丝丝缕缕的忧伤和怨恼。丁阿姨的去世本与
我无关,因为老父,我才从北京南下。可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何等不易,连生我
养我爱我的父亲,也不能体察我内心永难愈合的创口。父亲祈求的眼神梗在我心尖,
像两颗小小的砂石,擦得我生生地疼痛。我尤其没有想到,父亲会希望我列于丁是
娥的门墙……返京之后,几度提笔竟不知如何向父亲说清楚我的失态和眼泪。1988
年8 月8 日,一个吉祥的日子,父亲的飞鸿展在我眼前,跳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是:
“这一次你来上海纯然是为了我的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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