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自伤心水自流(5)
清爽的和风卷走了所有的焦躁和烦恼。宽厚智慧的老父亲,用“我的家事”划
清了我不愿逾越的界限。父亲将心比心,“我们父女的性格有些相似,我们俩都胆
小,遇到不如意的事,伤感、悲恨会久久埋在心底”。一语双关,既暗指我难以忘
却生母的悲剧,也明言他对丁阿姨遽然谢世的悲痛。又说:“我回家后情绪始终是
不能平静,触景生情在所难免。我现在的打算是要控制自己的伤感,使它逐渐淡化
……”
父亲的话入情入理,他的言外之意是要我不要过多地沉浸在母亡的伤感中。母
亲的关爱燃旺我的痴念。我猜想父亲百年之后,不可能与丁阿姨合茔。因为丁阿姨
生前名动天下,殁后几经波折,经政府特批,骨灰得以进入司局级干部安息的革命
公墓。父亲不会同意以家属的身份去附骥,那么我能不能争取他和母亲相伴于黄泉
呢?母亲玉碎于大夜弥天之时,骨灰盒始终屈居于弟弟家的五斗橱里。
父亲自然明白我的心意。我也提议,到他的老家镇江郊区的葛村去寻觅一处墓
地。魂归故里是炎黄子孙的终极目标,那个小小的葛村应该是他的归宿。但数度催
促未有回音,他的信里只是淡写一句:“葛村的事慢慢商量。”看起来,父亲对自
己的归宿另有安排,那么,母亲呢?虽然母亲早在1978年平反昭雪,1979年第四次
文代会上文联副主席阳翰笙宣读的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名单中有我母亲的名字,
但是,我对母亲的死因耿耿于怀,一直想有个更透彻的了解。
一个名字跳了出来:史织,艺名顾咪咪!我母亲的得意弟子。在众多的弟子中
她与母亲最为相知。1966年至1970年,革命群众弄来弄去,顾咪咪弄潮于浪尖,未
料航道诡险,触礁舟倾,最终导致锒铛入狱。随之,区委调查组进驻,恰恰在进驻
当日的凌晨我母亲轰然坠落。
史织在哪里呢?听说她七载缧绁,重获自由后息影舞台,隐失于万丈红尘。几
经周折打听到她的下落。1989年赴沪探亲的间隙我叩开了她的家门,顾咪咪依然保
留着往昔的俏丽,嗓音甜美。我叫她咪咪阿姐,她的回应是:
“顾咪咪和顾月珍老早一道死掉了!”
寒意逼退了我,一扇薄薄的木门板隔开了我们,我不能不惊讶岁月刻刀的残忍。
我的母亲在她最得意弟子的心里曾经是一尊神,一尊洁白无瑕的神,一尊散发着天
国芬芳的神,就如同她曾经供奉过的观音大士。顾咪咪从得意弟子到锒铛入狱,中
间发生了多少故事,是不是与母亲也有关联?惊讶逗拨我疑惑,我再次登门,单刀
直入,提出质疑:“我母亲身亡与顾咪咪有没有关系?”
也许问题太突兀,太刺激,她微微发怔,久久无语。突然她眼中一道寒光,锋
利地反诘:“侬晓不晓得,侬写了一封信,害了老师?”
什么信?一种不详的预感钳住了我的唇舌,吐不出一个字,只会像拨浪鼓似的
摇头。史织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挖走了我的心:“侬读侬的书,写啥个信! 寄给上
海监委。侬晓得不,老师是我偶像,我一向崇拜她。拜师的时候,邻居就讲冲着她
人好,戏好,以后,就能学好。在老师身边,一直觉着她人正戏正有威信,我当然
要保老师。有人劝我这样做要头破血流,我回答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啥人晓得刚
刚批判工作组,剧团立刻贴满了揭发顾月珍和孙绍策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大字报。
我不相信,偷偷摸摸去问老师,老师老老实实讲:事情是真的,有过三次,第三次
我催孙绍策快点离婚,好去办结婚手续。他讲:老婆有神经病,离婚办不成。我就
请他以后不要再来。我问老师:这种事人家哪能会晓得?老师讲,‘文革’以前,
区里找我谈话。解波写了一封信给市里,市里转到区里。领导以为我唆使解波写的。
其实我一点也不晓得。我想党员要对党忠诚老实,就向组织交待了这件事,要求接
受党内处分。希望不要向党外宣布,否则就自杀。”
史织的凤眼里闪烁出星星点点的光,她痛心疾首地回忆:“顾月珍的金字招牌
果然被人家敲掉了敲碎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别人专门揪斗这个问题,我哪能好保?
哪能好阻拦?……”
沉闷的滚雷碾过大地,笼罩在记忆中的迷雾在闪电中廓清。1961年炎夏孙绍策
借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不是心怀叵测?这一年,小阿婆去世,女儿负笈京华,
儿子幼小贪玩,正是给他提供大好时机。我那可怜的母亲,涉足演艺万花筒,苦苦
地守身如玉,当初父亲的一念之差,险送了她年轻的性命,新中国成立后,她把共
产党视为再生父母,择偶的第一条标准对方必须是共产党员。何慢伯伯曾经走进了
母亲的心里,是不懂事的女儿毁了她的个人幸福;女儿长大后又振翅飞去,撇下她
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我只知道母亲一度对她的入党介绍人孙绍策言听计从,后来
又深恶痛绝。很久很久,我朦胧地觉得,母亲前后态度的迥异,并不仅仅是艺术观
点相左,而是心灵受到了伤害。
做人难,难做人。葆一份清纯不易,学一份狡诈不屑,练一份老辣不能。即使
是饱经沧桑的史织不也在情动之下,显示了爽脆直率的真性情。
面对史织的怨恼我无地自容。可是在那个单纯得像真空保险柜一样的年代里,
一个二十出头本该成年、成熟的女孩,她的社会智商还不及21世纪十来岁的花季少
女。但在那个年代,哪怕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想到,由于我发自内心的一封向组织求
救的单纯的信,导致了母亲发自真诚的单纯把本可以不说的说了!
党啊,母亲! 我们自小就是接受这样的教育。
说了,本没有罪过;过失,也不会致命。旧社会有一句话:“演艺圈是一锅烂
污三鲜汤。”母亲自从艺的那一天起就想以自己的行动去回击它,认认真真唱戏,
清清白白做人,一辈子坚守纯洁和真情,谁知守住了从前守不住当下,生活就这样
无情地报复了她的单纯,亵渎了她的清白,戏弄了她的一腔真诚。没有了父亲的爱,
又错过了何慢伯伯的爱,母亲一度心如死灰,但母亲毕竟还年轻,心底里自然存有
一份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暗存一份对于真正爱情的企盼。这时候,才华横溢的
孙绍策撞进了她的生活。他旗帜鲜明地支持她演现代戏,细致入微地关心她的健康
和单身女人的困难。长期缺乏男性关爱的母亲被深深地打动了,自以为在茫茫人海
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母亲付出了真情,也付出了贞洁,本以为孙会与他并
不相爱的妻子离婚,与自己堂堂正正地步入婚姻的殿堂。然而,他总是推诿,总是
搪塞,她忽然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她不了解他,也看不懂、看不清他。孙绍策总
是高高凌驾于她之上,有一种国王与臣民的落差,一种精神上的不平等。终于有一
天意识到被欺骗的时候,母亲的内心波澜可想而知。孙绍策无情地践踏了她的真情,
亵渎了她的做人准则。在令人窒息的漫漫长夜里,她从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从不
肯承认莫须有的反革命罪行,坚强地带着伤痛,带着耻辱,日日翘望,苦苦等待,
企盼最终会给她一份公正,然而波窜浪跌,风撕云裂,看不到点点光明,日趋衰弱
的她就像一抹将要消失的晚霞,一束将要枯萎的残红,为了保持自己一份最后的尊
严,纵身一跃大约是最好的归宿了。“史无前例”啊,拿捏了母亲的七寸! 卡耐基
说过“要研究人性的弱点”,只要是人,谁都有弱点。这种弱点就像蛇之七寸,我
那可怜的母亲把女子的贞洁和尊严看得太重太重……
多少年我无法面对母亲的离去,哪怕是暌隔三十四年的今天我仍不能释怀。我
不想宽宥自己,也不想宽宥孙绍策,我要找他,我想在朗朗乾坤下剥掉他的麒麟皮。
当年我追寻事实的足迹,想去了解孙绍策。
史织淡淡地说:“孙绍策死了好几年啦! 生肺癌。”
“恶有恶报,走得早! ”我冲口泄出愤怒。
“啥人讲?他的追悼会我是没资格参加的,去的人多得不得了,许许多多人落
眼泪。”史织冷冷地反驳。
我愣愣地望着她,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她笑笑,笑得那样怪异,也许这就是生
活残酷的另一面。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